第1章 春宴邂逅

第001章 春宴邂逅

太和六年春,曲江波光粼粼,岸上柳色如煙,軟媚的春風吹豔了長安的紫陌紅塵。

正是暮色四合時分,宰相府春宴上高朋滿座,燈下美人煙視媚行,就在皓腕推杯換盞,绛唇勸酒行令之際,一陣小小的騷動忽然傳來。

“快瞧,啞巴王到了。”

有乍到長安的新客略感茫然:“啞巴王?”

“就是那個光王嘛。”

竊笑聲此起彼伏,莫說在座賓客,就連歌姬舞女,神色間也并無半點尊重。

今日這場春宴的主人乃是當朝宰相牛僧孺,到場賓客哪個不是身份殊貴?若以朝中勢力論高下,這位被圈養在親王宅裏的光王還真排不上座次。

有好事者便用三言兩語對那新客解說。

這位“啞巴王”乃是光王李怡,憲宗之子,今上的皇叔。生母光王太妃鄭氏曾是逆臣李锜的侍妾,當年因罪沒入宮掖,在憲宗郭貴妃宮中侍奉時,偶然間得蒙寵幸,這才生下了光王。

生母身份低微、不受寵愛,加上這位光王性情木讷、寡言罕語,是以雖歷經三朝,他卻只是閑居在十六王宅中庸庸碌碌、虛度光陰,人後還得了個綽號——“啞巴王”。

話雖如此,親王該有的排場到底不缺。宰相牛僧孺早在得到報信時便離席相迎,不多時,一群青衣侍兒雁翅排開,跪地恭迎光王入席。席間衆人立刻跟着行禮,雖然态度難免敷衍,一時宴上卻也安靜下來。

因為推脫不了邀約,被迫來湊這場熱鬧的光王緩步登堂,見衆人皆低頭行禮,等着自己發話,憋了好一會兒才勉強吐出兩個字:“免禮。”

衆賓客松了一口氣,注視着光王在宰相的陪同下從容落座,也數不清是第幾次地從心底嘆出一聲:可惜了。

可惜他一株臨風玉樹,竟是根如假包換的傻木頭。

青春二十三,一身紫衣的木頭美人光王不知衆人心思,入席後接過侍兒遞來的一杯美酒,默默品嘗起佳釀來。

“光叔,你可算是來了。”

正含着一口酒的李怡聞聲一驚,硬着頭皮回過頭,便看見了沖自己露出一臉邪笑的颍【ying】王李瀍【chan】。

李怡十分尴尬,擡起唇角扯出一抹幹笑,喉間咕嚕一聲,艱難地咽下了嘴裏那一口酒。

這小兔崽子,又來找他的麻煩。

颍王李瀍是今上的異母弟弟,雖是小輩卻只比李怡小四歲,年輕氣盛脾氣暴躁,一向喜歡拿自己悶葫蘆一樣的叔叔尋開心。

“侄兒敬光叔一杯。”李瀍挨着李怡坐下,與他親熱地遞了一回盞,笑問,“光叔為何姍姍來遲?”

“午睡,剛醒。”李怡随便扯了個理由。

“哈哈哈……”李瀍大笑,被他笨拙的答案取悅了。

四周賓客也識趣地跟着笑起來——與光王相比,如李瀍這等風頭正勁的親王,才是酒宴的中心。

一時管弦複起、舞筵重開,歡宴之上,氣氛再度熱烈起來。

身着舞衣的晁靈雲靜靜站在水晶簾後,隔着晶瑩璀璨的珠簾,凝眉直視着首席上的人。

身旁的同伴覺察到她在出神,悄聲提醒:“靈雲,到你了。”

晁靈雲瞬間回過神,一雙明眸恢複了素日的嬌俏妩媚,微微點頭:“知道。”

話音未落,歡快的鼓點聲響起,伴着《柘枝》舞調,她揭開水晶簾,輕快地躍上舞筵。

意氣成功日,春風起絮天。樓臺新邸第,歌舞小婵娟。

畫鼓聲聲裏,嬌美的少女笑盈盈抛動長袖,被鮮紅色胡服束得細細的腰身如迎風擺柳,舞姿輕快,旋轉騰挪間,綴着金鈴的發飾叮鈴作響。

衆賓客一時如癡如醉,連連喝彩,令原本正與李怡把酒言歡的颍王都起了興致,盯着舞筵中央那道窈窕的身姿,故意笑着問:“光叔,瞧那小舞姬,你可中意?”

什麽中意不中意,不就是想拿他打趣?李怡腹诽着,往舞筵中淡淡瞥了一眼,這時鼓點驀然一頓,搖曳燭影間,那舞姬雙眸一擡,視線恰好與他相撞。

那是一雙熠熠生輝、毫無畏懼的黑眸,就像莽撞冒失的小動物一般,撞得李怡呼吸輕輕一窒。自小到大,他從未被人用這般唐突的目光看過,剎那間就覺得有點不快,便抿緊雙唇,又做了一只悶葫蘆。

他閉口不言,卻不妨礙李瀍自說自話:“光叔果然眼界甚高,瞧不上民間的庸脂俗粉。”

颍王這句評價音量不低,剛好穿透鼓樂,被舞筵中的女子聽見。若是尋常女子被他如此刻薄,只怕早就紅了眼眶,偏偏這舞姬卻笑得更歡,目光灼灼,甚至帶着幾分挑釁。

颍王李瀍不由皺起眉,對這女子留了神。

這時一舞《柘枝》已至最高潮,玉人旋轉如風,血色的裙擺在舞筵中央如一朵盛開的牡丹。就在觀者目眩神馳之際,密如繁雨的鼓點驟然一收,晁靈雲舞步一頓,完美地結束了這場舞蹈。

如雷的喝彩聲中,她微微喘息着,低頭向衆人施禮,正欲告退,上座的颍王卻忽然開口:“美人留步。”

晁靈雲一愣,擡起頭,便看見那高高在上,眉宇間藏着一點戾氣的說話人,正搭着身旁一位形容木讷的紫衣男子的肩膀,饒有興味地打量着她:“你且上來,敬我光叔一杯。”

她來到長安不過短短三個月,卻已經知道這兩位人物是誰。

撇開啞巴王不談,這位颍王李瀍與年少尚未加冠的安王李溶,乃是今上最寵愛的兩個弟弟,長安諸多親王中炙手可熱的人物。

這樣的人晁靈雲哪敢得罪,她立刻俯首領命,輕移蓮步上前,接過侍兒遞來的銀壺,卻先替颍王滿上了一杯。

李瀍猛然板起臉來:“我讓你敬光王,你這是何意?”

晁靈雲慌忙低頭請罪:“奴婢無知,請殿下恕罪。”

她嘴上雖讨饒,心裏卻不平:擺什麽長幼有序的譜呢,不先敬你,死得更慘好嗎?那些流傳在坊間的前車之鑒,她又不是沒聽說過。

李瀍打量着戰戰兢兢跪在自己面前的晁靈雲,叼着金杯的牙齒不耐煩地磨了磨,冷哼了一聲:“罷了,還不快為光王斟酒。”

“是。”

看着晁靈雲小心翼翼地為李怡斟酒,李瀍忽又問:“美人,你可知光王雅號?”

晁靈雲放下酒壺,避開李瀍不懷好意的目光,小聲回答:“回殿下,奴婢不知。”

李瀍沒為晁靈雲解惑,徑自話鋒一轉:“人人都知道我這位光叔不愛說話,卻不知比聽到他說話聲更難的,是聽到他的笑。”

晁靈雲垂首恭聽,卻實在搞不懂,李瀍為何要對自己說這些。

“美人,今日你若能将光王逗笑,我便重重有賞,若是不然……”李瀍意味深長地看了李怡一眼,唇角緩緩揚起,“想必方才我皇叔也覺得你冒犯了他,不肯原諒于你,那我這做侄兒的,自然不能坐視不管,勞煩長輩動手。”

晁靈雲手中酒壺一顫,冰涼的酒水潑出壺嘴,浸濕了她的羅衫。

所以,她想活到明天,就必須逗笑面前這位啞巴王?

她擡起頭,再度盯着眼前紫袍玄冠、沉默不語的男人,額角微微浮起一層冷汗。

夭壽,今日出門沒翻黃歷,得罪了颍王這尊大佛,他這是一門心思地挖坑讓她跳呢。晁靈雲心裏有苦說不出,颍王這樣的人物就算要她的命,那也跟碾死一只螞蟻似的,何況只是戲弄她呢?

滿座賓客的目光一時全都落在晁靈雲身上。

她只能寄希望于眼前這位木頭人似的啞巴王,讨好地試探:“不知光王殿下,可喜歡聽笑話?”

她擺出一副撒癡撒嬌的憨态,偏偏眼前人不解風情,只是默默将白玉杯送到唇邊喝了一口酒,連表情都沒有一點變化。

好麽,這位也不是個有善心的菩薩。

晁靈雲暗暗心急,瞥了一眼颍王,又眼巴巴地瞅了一眼光王,硬着頭皮開口:“光王殿下,奴婢就鬥膽獻醜了。話說從前,有個……”

就在她開始搜腸刮肚的時候,忽有一名家童匆匆跑進堂中,神色恐慌地向牛僧孺禀報:“大人,小人有急事啓禀……”

“什麽事?如此大驚小怪。”牛僧孺放下酒杯,甚為不悅。

那家童不敢當衆回答,湊近牛僧孺耳邊私語了幾句,久經風浪的牛僧孺聽罷不動聲色,幾句話打發了那人,又端起酒杯,照常宴客,仿佛剛剛發生的只是不值一提的小事。

然而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聳人聽聞的消息還是如漣漪一般,在賓客間悄悄散播開。

這樣的異常,颍王自然也很好奇,他立刻吩咐自己的心腹內侍:“去打聽打聽,到底出了什麽事?”

須臾,颍王的心腹帶回了消息,在悄聲報知主人後,退到一邊。

李瀍眼珠一轉,轉頭望着李怡,讪笑道:“光叔,你知道剛剛出了什麽事嗎?”

李怡看了他一眼,依舊沒吭聲,卻放下手中酒杯,洗耳恭聽。

“牛府藏書閣裏的管事被人殺了,屍體剛剛才被發現,已經死了有一會兒了。”

李瀍說這話時,沒有刻意控制音量,跪在李怡身旁的晁靈雲自然也跟着聽見,不由渾身一震,說了一半的笑話已是卡在了喉嚨裏。

木頭似的光王依舊裝聾作啞,一派事不關己的漠然。

“人命事小,藏書閣失竊事大,”李瀍支頤閑坐,悠然而無奈地說,“牛宰相勢必要封府徹查,這一時半刻只怕也查不出個所以然,真晦氣。光叔,咱們要不要先走?”

對于侄兒的提議,李怡不置一詞,低頭把玩着手中的空酒杯,目光無意間落在身旁舞姬石榴花般豔麗的羅裙上,注意到她裙衪間一塊巴掌大的暗色酒漬。

钿頭雲篦擊節碎,血色羅裙翻酒污。

他腦中滑過一句香豔的詩,不禁盯着那塊酒漬看了許久,卻漸漸察覺出一點異樣。

晁靈雲正猶豫着要不要把笑話繼續說下去,沒有留意到這位啞巴王眼中越來越濃的興味。

須臾,就在她輕啓櫻唇之際,俊秀而沉默的親王忽然眯起比常人顏色淺淡的眸子,發出了今夜第一聲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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