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彥景

彥景

2016 年秋天,十月底,一個傍晚,林彥景第一次見到李嘉年。

教學樓前,銀杏樹開始落葉。銀杏是幾年前移植過來的,樹冠把與二樓播音器齊平的“圖南樓”标識擋掉一些,三個字偏旁部首都變得殘缺。

地上也稀稀疏疏鋪着一層黃葉,底下的草色不再是鮮綠色,灰撲撲的,銀杏的樹枝上還零散地留些綠葉。

銀杏樹前的人絡繹不絕,快到自習時間,仍有人慢慢悠悠走着,鈴聲并不警醒每一位同學。

還有兩分鐘就遲到,林彥景一路從女生宿舍往教學樓跑,跑到樹前,忽然頓住,喘着氣擡頭。

她匆促慌張的樣子,急剎急停的轉變,和路上的其他學生相比,顯得格格不入,引來一衆側目。

引人注意的林彥景沒注意到別人的眼光,只是忽然生出“不覺早秋”的感慨。

秋天?南方的秋天來了?林彥景心裏嘀咕。

沒時間神思漫游了,她垂眼往下一掃,飛速曲着膝蓋彎下腰,手一撈,在樹根附近撿了片有些枯黃的葉子。

晚自習馬上要開始了,林彥景把枯葉随意往校服外套口袋一塞,又拔腿繼續往二樓教室跑。

她個子小小的,穿着一套校服褲,為了抵禦晚間的涼意,裏面塞了厚厚的內搭,手塞進口袋時,校服的布料扯出明顯皺痕。

她跑起來,褶皺更明顯了,帶着嗡嗡的風聲。

旁邊的兩位同學不解,她們順着銀杏樹的根部往上看,看了一會兒,沒看出什麽特別之處。

一位高個子女生收回視線的時候,才發現,銀杏樹枝旁邊正好是二樓走廊盡頭的防護欄。

李嘉年站在那,還在向樓下盯着。

高個子女生像是發覺了一個細膩而八卦的真相,用手肘蹭了蹭同行的朋友,“看,二樓走廊,李嘉年,剛剛那個火急火燎的女生,是為了看他,才一會兒跑一會兒停吧?”

她的朋友不以為然,“不是吧,她不就撿了片葉子跑了嗎?最多是熱衷文藝範,和他有什麽關系?”

“我覺得不是,地上的落葉有什麽好撿的,撿來承載什麽寂寥秋意?南方的秋天幾乎是在夏天和冬天裏夾縫生存好吧,十有八九是想看一眼帥哥,才這樣吧。”

“就你八卦,也不是所有人都認識李嘉年,長得帥是風雲人物,但也不是所有人都趨之若鹜。”

“你又亂用成語!”

兩人争辯着這點小小八卦,走進一樓的教室。

林彥景對這些肇始于她的遐思一無所知,只想着快點進教室,如果運氣好,還有時間享用一下餘舒雲給她帶來的小零食。

可當她跑上二樓,卻看到高二七班的前後門被人圍住。

堵門的幾個人背對着教室,裏面也有幾位同學詫異地打量外面,班長沒在。

看這個樣子,看不明白這幾個人為什麽在這,班長不在,估計是交涉過沒解決,去找學生會或者老師來處理了?

林彥景在外面,茫然片刻,但她不想無緣無故在外面傻傻等着。

她生出幾分警戒心,走到前門,輕聲對門前的兩個人說借過。說的人足夠小心,聽的人卻沒反應。

眼前兩個都是男生,一個燙着卷發,穿得單薄,敞着校服拉鏈。另一個頭發染成棕色,打扮得非常紮眼,對比還挺明顯。

他倆的共同點,就是聽到林彥景說借過之後,一起看向護欄前那個瘦瘦的男生。林彥景不認識任何一個,也不知道他們有什麽關系。

“這是高二七班,你們全都不是我們班的同學,擋着幹嘛?”見他們不動,林彥景也不再客氣,轉而質問他們,聲音不大,底氣卻很足。

那兩人一副想動不敢動、欲讓不讓的樣子,十分磨叽。

林彥景又朝教室裏看,這會兒,教室裏的同學都不看書,一臉迷茫地往外看,餘舒雲沖她搖搖頭,無聲地說着話,大概意思是“不知道怎麽回事”。

第二遍晚自習鈴聲響了,林彥景不想和這兩個門神多說,決定去和護欄前的男生講,雖然她覺得這樣類似于層層申請,非常莫名其妙。

林彥景拍拍那個男生的肩膀,然後問他,“同學,你們是有事嗎?不管是什麽事,應該跟我沒關系,能不能讓我先進教室,晚自習鈴響了。”

男生回頭的時候,林彥景先是眼前一亮,随後又一陣腹诽。

他留着短短的頭發,身材高挑,面容清俊,沒穿校服,但是穿搭簡約有朝氣,不顯得張揚跋扈。

看面相還挺斯文啊,怎麽還做這種初中男生才熱衷的、拉幫結派、耍帥裝酷的事,林彥景在心裏吐槽。

可惜,二樓的大音響就挂在七班前門右上方,鈴聲太響,林彥景聲音被蓋得只剩下斷斷續續的音節。

那男生回頭的神情十分不耐,除此之外,沒有動作。

他不耐煩是因為私事,還有漫長的等待時間,當然,刺耳的鈴聲,和林彥景的試探,也都有有關系。

看他這副樣子,林彥景就知道自己說的話他沒聽進去,心生無語。

鈴聲停,林彥景只覺得尴尬。

她為好聲好氣卻沒有得到回應的自己感到尴尬,也對這群沒事找事的男同學感到無語。

“不好意思,因為他們好像只聽你的,所以,你能不能讓他們別擋住教室門,我要進去。”林彥景看着這個面色不虞的男生,又朝門前的卷發男生和棕發男生指了指,最後一點笑容全收起來。

那男生居然還是絲毫不動彈,只是上下打量林彥景,一點都不給面子。

眼前的女生頭發沒吹幹,還有點淩亂,估計是在宿舍用毛巾擦了擦就跑出來了,小個子,不胖不瘦,臉圓圓的,下巴卻凸出一點,穿着校服外套,中間套着毛衣,腳上踩着帆布鞋。

他有些高傲地收回視線,又回過頭去,“不讓又怎樣?我等人。”

看到他剛剛那副輕蔑的樣子,林彥景的臉色已經很不好看。

“教室裏面只有一個空位了,因為只有我還沒進去,可你又不認識我,所以沒有你要等的人。再說,就算你要等,不能讓我先進去嗎?”

林彥景都已經這樣解釋了,他還是一聲不吭,雙手插在口袋裏,盯着樓下看,不知道在看什麽。

林彥景滿腹無語和委屈,只想進教室,她又依此走到前後門門口,門前的幾個男生互相看看,又看看他們的“老大”,到底也不放行。

教室裏的同學都盯着林彥景,似乎覺得她惹上了門口的這群人,用夾着議論和審視的眼神看着她。

這時,學生會的人來檢查晚讀。

林彥景看到那些袖口貼着學生會名牌的同學,簡直像見了救命稻草,想跟着他們走進去。

領頭的同學戴着學生會督察部部長的名牌,看到七班門口這一幕也很好奇,跟前後門幾個人周旋一番無果,又和護欄前的男同學說了幾句。

誰承想,他對學生會成員也愛答不理,偏不放行,那個部長正想直接推開人邁進教室,卻被後面的部員拉了拉。

那位部員低聲說:“部長,這是李嘉年,高二的校霸,聽說家裏有勢力,好像連教導主任都不愛管他的,我們還是去檢查下一個班級吧。”

靠這麽近,再低聲林彥景也聽得見。

她用求助的眼神盯着那位部長,這一刻她只想進教室,随便來個人讓她進去都行。

可是那個部長只是用複雜的眼神盯了她一會兒,最後還是帶着其他人轉身上了三樓。

那眼神裏是什麽,質疑?八卦?不屑?她說不出,總之并非善意。

林彥景感覺自己被抛進了一個可笑的冤案,雖然是微不足道的,沒什麽水花的,但卻讓她困在門口。

雖說她不怕争執,但莫名其妙和別人起沖突,還是一對多,她想想就頭痛,也不想引人注意。

她再一次看了看教室裏面,餘舒雲擔心又好奇地盯着她,已經站起身,門前門後的那幾個擋路者也看着她,一下子讓她倍感難堪。

林彥景不知道怎麽辦,總不能死纏爛打地要進去,她沒必要,也做不出。

走廊上的狹管效應帶來陣陣大風,吹在她身上臉上,以及半幹不幹的頭發,令她頭痛。

二十多分鐘過去,她站得心累腳酸,索性靠在護欄的另一邊,垂着頭。

時間一點點過去,她逐漸灰心,只想等個能解決問題的人來,班長或者班主任或者年級組長,誰都好。

她怨眼前每一個男生,話都不想說,也不想真的和他們在這裏起沖突,害怕引來議論紛紛,而且從他們這樣無端生出事故的态度來看,如果真的起了沖突,後果肯定不是她願意面對的,她妥協地沉默。

這時候她只是想進教室而已,也只是不能進教室而已。有點搞笑。

聽到林彥景冷笑,那個叫作李嘉年的“罪魁禍首”終于有所動作。

他轉過身,看着靠在護欄另一邊的林彥景。

從他這裏看過去,眼前的女生低着頭,垂着眼,跺了跺腳,提了提校服拉鏈,拉鏈兩側的布料被裏面的毛衣撐起來,顯得有些臃腫。

李嘉年覺得她有點無精打采,不像剛才那樣先小心翼翼。

她的元氣,好像被秋天的晚風吹熄了,也可能不是晚風,是自己的沒禮貌,李嘉年想一半又不打算深究下去。

這一刻,李嘉年似乎有點動容,突然覺得,剛才種種,是在為難一個陌生的女同學。

這并不是他的本意。

從前他不論怎樣違反校規,肆意妄為,冷眼旁觀校園裏的龌龊事情,也沒有無緣無故地刁難過女孩子。

他意識到自己應該做些什麽,于是把雙手從口袋裏抽出來,身子往前傾了稍許,開口說:“同學,你進——”

“叮——”頭頂的鈴聲又不合時宜地響起來,晚讀半小時已經結束,第一節晚自習正式開始。

鈴聲停了,李嘉年又想開口,但又覺得有點尴尬,就是覺得自己剛剛的行為帶點愚蠢,吞了吞口水,喉結滾動,“額,我不——”

極其不湊巧,他的話又被打斷了。

“李嘉年。”七班的班主任吳延從走廊另一頭走過來,高聲打斷他,旁邊幾個教室的好多同學都紛紛順着聲音看過來。

打斷李嘉年的時候,吳延已經走到八班門口。

他站在七班前門門口的時候,林彥景擡頭了,那眼神,像是終于要解脫。

李嘉年看了看林彥景,這一刻有些心虛,但不是因為害怕吳延,而是真的覺得有點過意不去,而且她的眼神似乎已經有些疲憊。

“你要找我,可以直接去辦公室,沒必要為難同學,沒意思,而且很不禮貌。”

聽到班主任這句話,林彥景連“原來如此”的感慨都沒有了。

李嘉年擡眼看向吳延,沒有一點敬意地說:“為什麽上個月的事情只給我一個人記過,還通知我外公?我們班主任什麽都不說,你倒是管起來了?你在場,你應該知道詳細經過,但是完全沒有必要多管閑事。”

“稍等,去辦公室說吧。”吳延沒有直接回答他。

應付完他,吳延看向林彥景,溫聲叫她進教室。

林彥景走向教室前門,卷發男生和棕發男生看了看吳延,又看了看林彥景,最後看李嘉年擡了擡下巴,才乖乖讓開。

林彥景邁步準備進門,碰到教室溫熱空氣的那一刻,竟然覺得如釋重負,心裏五味雜陳,覺得自己好笑又倒黴。

她轉身向吳延說謝謝老師,又在回身前瞥了一眼李嘉年,面上波瀾不驚,心裏全是失落,其實還有一點後怕,但是面上不顯。

走向課桌的時候,她能在餘光裏感受到其他同學在看着她,但沒有對上其中任何一個人的眼神,也不想去回應任何人的疑惑,只是盯着水泥地板走到課桌。

坐下後,她拍了拍小雲的腿說沒事,然後掏出口袋裏的樹葉,放進一個筆記本裏。

因為剛剛有些緊張,還有一點害怕,也有一些隐忍的怒氣,那片葉子已經被她揉得有些皺,除了自然紋理,多出了好幾道粗重的折痕。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