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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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日早上,林彥景醒得比平時早,她看了看時間,才五點半。
前一天晚上,她已經把帶回家的作業寫完了,今天是她這一周名副其實的休息日。
還早,林彥景披了件外套,從被窩裏起來,走到窗戶邊站着。
深秋已盡,立冬将至,南方的氣溫模糊了季節更替的痕跡,但天色掩藏不住冬天要來的兆頭。
晝漸短,夜漸長,暑假的時候,林彥景偶爾也會站在窗前,看四五點的小鎮街道。
其實小鎮沒有奇景,更沒有名勝,可是很令人着迷,看着看着就陶醉其中。
彼時天光大亮,街上已經有行人和鳥雀了,現在外面一片黑茫茫,樓房的輪廓被完全蓋住,人只看得到風把燈下灰塵吹出虛影。
冷氣不失節奏地敲着玻璃,林彥景隔着窗,覺得路燈和跳舞的灰塵很有氛圍感,看得心裏暖洋洋。
她随手拍下路燈的照片,發給李嘉年。
「看,淩晨五點多的街道。」
「路燈在排舞臺劇,主演是灰塵和秋風,厲害吧。」
又看了一會兒,睡意上頭,林彥景鑽進被窩,睡回籠覺。
七點多,荊澤城區的某小區17樓,李嘉年還在呼呼大睡,因為他晚上睡得一點都不安穩。
前半夜,他迷迷糊糊做了好幾個夢,夢裏他來來回回地被林彥景拒絕,或者臨陣反悔。
重點是,她拒絕的理由似乎都很充分,諸如“你太幼稚了”、“我們才認識半個多月”、“我不喜歡參與過校園暴力的人”、“道不同不相為謀”一類的,堵得李嘉年啞口無言。
做這些夢,花了李嘉年好大的力氣,半夜他口幹舌燥地爬起來,摸着牆壁,拖着地板去客廳找水喝,直到後半夜才進入安眠狀态。
快八點,李嘉年被李成林的敲門聲吵醒,只好把自己從被窩裏拖出來去開門。
“阿爺,幹嘛啊,這麽早。”李嘉年睡衣領子皺在一起,整個人恹恹的。
“你怎麽面色這麽醜,昨晚通宵打游戲了?還是感冒了”李成林看他那樣,吃了一驚。
李嘉年雖然不是早睡早起那一派的,但因為常年和老人住在一起,也不會起晚。
李嘉年還小的時候,李成林請過不少保姆,但自從幹得時間最長的那位,辭職回家照顧自己的孫子之後,他就再沒找過別人。
一方面,因為李嘉年慢慢長大了,不習慣家裏有不熟悉的人。
另一方面,李成林一個單身老漢,也不太習慣家裏常年住着別的女性,後來一老一少商量過後,決定不請長期阿姨了,只定期家政阿姨做清潔。
所以,李成林一般自己做一日三餐,懶得動就買些半成品、預制菜加工一下,累了就出去吃。久而久之,李嘉年也會幫着做些簡單的菜,當然,作息規律也漸漸向老人看齊。
今天,李成林做好早餐,自己那份都吃完了,李嘉年還在房間裏賴着不起,他才敲門看看是什麽情況。
李嘉年不知道該怎麽解釋,嗯嗯啊啊地說沒事。
“阿爺,我現在就起,你吃完了就樓下散散步吧,我等會兒自己吃早餐洗碗。”
“你真沒事?我等你吃完,陪你去看醫生吧,你們大後生,就是喜歡硬撐。”
李嘉年連連否認,但李成林還是不放心,一直追問。
最後,李嘉年懶得解釋了,李成林又站在衛生間門口,盯着李嘉年刷牙洗臉。
李嘉年洗完臉,關上水龍頭,拉着李成林坐在餐桌前,“我真沒事,昨天就是太激動了,一直做夢,沒睡好。”
“哦,沒事就好,還以為你出什麽問題了呢。”
随即,李成林轉過彎來,“不對,你昨天也沒幹嘛啊,激動什麽?”
李嘉年也不想對爺爺藏着掖着,反正之前琢磨告白的時候也和他透過底,幹脆告訴他好了。
李嘉年牛飲一杯水,又拿起筷子,一般吃早餐,一邊慢悠悠地講:
“我就是,呃,上次半夜給你打電話的事情,有後續了。”
李成林聽完後,一陣沉默。
李嘉年沒想到他是這個反應,一時間不知道是說好還是不說好,索性加快速度把早餐吃完。
等他喝完最後一口面湯,李成林才開口。
“我看你這樣,也不像是被拒絕了,所以你要真要開始早戀了?”
“啊,是,你可別說不同意啊。”
“我沒什麽同不同意的,同不同意是你爸媽的事。再說,別人家家長都擔心孩子早戀會影響學習、影響身心健康,我看你那點學習成績,也沒什麽好影響的。”
李嘉年一如既往地覺得阿爺說得在理,這會兒聽他不反對自己早戀,更開心了,故作浮誇地點了點頭,又催他快點下樓鍛煉。
收拾完碗筷,李嘉年回卧室拿充電的手機。
在一起的第一天,兩個人都不在學校,手機就是兩個人的戀愛場所,李嘉年寶貝得很。
他打開□□,看到林彥景清晨五點多給他發了三條消息,喜悅沖上天靈蓋。
三條消息、一張圖片、兩句話,誰懂啊!
而且林彥景說話好有文化啊,主演舞臺劇的灰塵和秋風,一般人能說出這麽浪漫的話嗎?誰能明白!
但是,李嘉年又覺得自己這樣太沒出息了,暗下決心,回學校以後一定要表現得稍稍矜持一些,不然會顯得很傻。
李嘉年斷定,林彥景這麽聰明,一定不喜歡咋咋呼呼的二傻子。
于是,故作矜持的李嘉年同學回道:「确實。」
發出去,他又後悔了,這不是顯得自己很冷漠嗎?
可惜那時候的聊天軟件沒有撤回功能,李嘉年只好自己找補:
「你醒得真早,五點多我還在睡覺呢。」
「我昨晚夢到你拒絕我的表白了,所以沒睡好,平時我七點左右就醒了。」
此時,林彥景正陪奶奶散步,祖孫倆來到一個小池塘邊,附近都是種滿了時下的農作物,還有一些零零落落的蔬菜。
看到這條消息,林彥景沒忍住輕笑出聲,吳曉英原本在看田埂裏的各種作物,這時回過頭問她笑什麽。
“沒什麽,一個同學發來的笑話。”林彥景解釋。
吳曉英聽了這話卻揚起笑顏,“對,阿妹你要多和好朋友聊聊天,分散一下壓力,以後也可以多出去玩,周末不用經常回來看我,多出去走走。”
從兒童進入少年階段的這麽多年,林彥景聽過吳曉英說過很多遍類似的話,每次都一一應承,但其實并沒有做出什麽改變。
真正開始關心林彥景之後,吳曉英一直覺得自己的孫女太安靜、太內向了,別的小孩呼天搶地、淘氣調皮、挨打受罵的現象,似乎從來沒發生在孫女身上過。
以前,吳曉英只覺得這樣再好不過,省心省事,小孩子嘛,自己就随着時間長大了,兒子兒媳也不會怪罪她帶不好孩子。
現在,她卻常常盼着林彥景鬧一點,皮一點,折騰一些,也離她近一些,需要她一些。
但林彥景總是這樣,輕輕淺淺地答應,讓她不知道作何反應。
“阿妹,我們回去吧,有點累了。”
“好,走這個出口吧。”
林彥景牽着她的手,跨過一個小小的坑,然後又放開。
歸途中,林彥景回複李嘉年:「你是小孩嗎?」
「答應了我就不會反悔,退縮的是膽小鬼。」
李嘉年那邊發了個企鵝跳跳的表情,又說「這樣最好。」
「你要理解我,剛開始談戀愛,我還不習慣,有點不真實。」
林彥景心裏吐槽:你看人打群架的時候、在教室堵老師的時候,可不見你不習慣不真實,難不成談個戀愛就膽識縮水、智商下降了嗎?
不過,她沒說出來,看上去,李嘉年似乎除了看人打架,也沒比自己多見識什麽的樣子。
想了想,她又給李嘉年發了一張照片,圖裏面是眼前的蔬菜、花生苗和晚稻。
那邊,李嘉年又回道:「很好看。」
「那句話怎麽說來着,我忘了,但是你真的有發現美的眼睛,我看我就是缺少這樣的眼睛。」
林彥景又被他逗笑,給他科普:「法國雕塑家說的:“生活中從不缺少美,而是缺少發現美的眼睛。”」
「你知道的真多。」
「其實我知道的也很片面,如果你問我羅丹是個怎麽樣的人,我也一無所知。」
「但你是我見過知識積累最多的學生了。」李嘉年真誠地說。
「嗯?你這個語氣好像吳老師。」
「沒有,我是同學。」
「哦,所以只是我的同學嗎?」林彥景發現,逗李嘉年是一件輕易且會上瘾的事情。
「當然不是了!我們的同學關系期限只限于十月底到十一月初。」李嘉年感覺到自己在被套着說什麽話,被動得很,但很樂意。
「那戀愛期限是多久?」林彥景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問。
「戀愛沒有期限,我會盡可能陪你走最遠。」
李嘉年終于說出一句正兒八經的情話。
「好,出爾反爾是撒謊精。」
「反正我不是撒謊精。」
「我也不是。」
林彥景把手機放回口袋,怕奶奶無聊,就和她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然後走回家。
回家後,她看到奶奶的手機上顯示了來自媽媽的未接電話,于是撥回去。
那邊很快接起,很快又挂掉了。
這樣的電話每周都有,內容經久不變:有沒有吃飯、天氣如何、奶奶身體如何、夠不夠錢花、學習累不累,問完就挂掉了。
林彥景已經習慣了這樣的電話頻率、通話內容,連帶着習慣了電話那邊的噪音。
制衣廠裏噪音無非就那幾樣:大音響裏的音樂聲、縫紉機的嗡嗡聲、熨燙機噴出蒸汽的悶響、以及起起落落的人聲。
林彥景小時候常常在心裏抱怨父母的疏離,甚至以為他們是愛上了南方的那個小家,所以毫無悔意地抛下了故鄉的家。
如果不是的話,為什麽六歲的時候,她在家門口哭得撕心裂肺,爸爸媽媽還堅持要坐上第一班大巴離開呢?為什麽她從日出哭到日落,他們也趕不上最後一班大巴返回呢?
後來,林彥景漸漸明白了父母的苦衷,以及作為小人物的艱辛。
她也後知後覺地認識到,愛是有限的。因為人的能力有限,愛也随之變得捉襟見肘。
所以,上中學以後的林彥景再也沒有責備過家裏人,哪怕心理一點點角落的抱怨也被她按滅了。
吃過中飯後,林彥景跟奶奶打過招呼,叮囑了幾句注意身體,就收拾好東西,準備坐大巴去學校了。
吳曉英給她打包好剩下的葡萄,又裝了一些牛奶零食,讓她提着去學校。
林彥景接過全部,叮囑她快進門,白天馬路邊灰塵大,然後轉身向候車點走去。
吳曉英一直在門口站着,看着林彥景離開,直到她的身影變小,變得和其他去上學的小孩的背影一樣難以辨別,才收回眼光,走進大門,然後關門上鎖。
上車後,林彥景本來想直接戴耳機睡覺,但不知道為什麽,打開手機,給李嘉年發了條消息。
「我去學校了。」
「我奶奶給我準備了很多吃的。」
李嘉年回了:「這麽快嗎?那我下午也過去。」
「你住在城裏去這麽早幹嘛,明早去不就夠了,我猜你不愛上晚自習吧?」
李嘉年心想,我以前肯定周一早上去啊,但我現在可不一樣了。
但他還是驕矜地說,「我這周作業沒抄完。」
「那都行,我睡覺了,車程有點長。」
剛發過去,那邊又彈出新的對話框:「東西重嗎?」
林彥景看到這個“東西重嗎”,難得不知道怎麽回,重是有點重,但也還好,要提的路不長,而且她都習慣了——有時候就算不帶吃的喝的,光是書就很重了。
可能李嘉年确實不懂。
她說:「不重。」
「好,那睡吧。」
林彥景看完,沒再回,怕回了可能就得一來一往地說到學校了。
她摁了鎖屏,倚在靠背上,閉上眼,聽見從耳機裏傳來歌聲:
“It’s gotta get easier and easier/Soe with me/You'lle with me.”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