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手掌
手掌
林彥景背着書包,提着一袋子零食到教室的時候,餘舒雲還以為她是剛到學校。
“不是吧,你這大包小包的,趕着五點半班車來的?”她示意林彥景把手上的零食遞給她。
林彥景把書包裏的練習冊放回書立,又把文具插進筆筒裏面,一邊收拾一邊回答:“沒有沒有,我回過宿舍,已經洗完澡吃完飯了。”
“那你幹嘛提這麽多零食過來,放宿舍,晚上餓了吃呗,”餘舒雲在塑料袋裏翻來翻去,“不對,這袋子是食堂小賣部的,你自己買的嗎?”
林彥景沒打算隐瞞小雲她已經談戀愛了的事情,只是事情似乎發展得太快,連她自己也不知道從何講起。
她把手上的水一口氣喝完,瓶子塞進兩人桌子中間的垃圾袋。
“等下要上晚自習了,我寫在筆記本上,你慢慢看吧。這一下我還真的說不清楚,而且讓我開口說的話,可能我得結巴。”
餘舒雲更好奇了,“那這零食,有來頭啊,我能搶一個嗎?”,她一邊問,一邊伸手拿了袋小面包,然後把那袋子一股腦塞回林彥景課桌二層抽屜。
“自己拿,我的就是你的,你的也是我的,當然,你明天要是帶了湯的話,可得給我留一口。”
林彥景收拾好桌子,又準備去接熱水,但手掌剛握上杯身,就能感覺到,裏面已經沉甸甸。
“放下吧,已經給你裝好了。”餘舒雲提起筆繼續寫作業,頭也不擡,由着林彥景撲過來說謝謝小雲。
沒多久,晚讀開始了,前桌有人在讀陳情表,而林彥景在她的萬能筆記本上寫“戀愛陳情表”。
晚讀中間,吳延來了一趟,他在前門站着,來點人數的,但看到不少同學在埋頭寫作業,并不讀書。
他本想提醒一句這是晚讀時間,後來又作罷,實驗班的同學有自己的學習計劃。他們都不給自己添麻煩,自己也放他們自由一點。
晚讀結束,賀新陽提着收納箱從後往前走,準備收手機,路過林彥景的時候,敲了敲她桌面,示意她把手機給他。
他看到林彥景在寫什麽,似乎不是作業,也不是筆記,但林彥景拿手機的時候蓋上了筆記本。
“等我一小會兒啊班長,十幾秒就行。”
林彥景飛快地解鎖,打開聊天軟件,點開李嘉年的對話框,然後發送:交手機了。
發完,她長按電源鍵關機,然後把手機遞給賀新陽,又從零食袋裏掏出一份小蛋糕給他:“謝謝班長。”
賀新陽接過去,放在校服外套裏面,然後把她的手機放進收納盒。
每次收手機和發手機的時候,他都會有這麽一段短暫時光,帶着清晰的目的,穿過大半個教室,然後和林彥景說上話,再獲得一份小零食。
從高一到高二,這樣的習慣讓人失去疑問的心思,也讓他沉溺其中。
他記得自己為什麽第一次幫林彥景拿手機,那時她困得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那天晚上,他在講臺上問了兩三遍,還有哪一位住校生的手機沒拿,遲遲無人回應。
大家都還不太熟悉,其他同學也不知道誰拿了誰沒拿,倒讓賀新陽有些茫然,盯着盒子裏的手機,不知道是該先拿出來,還是交還給班主任處理。
直到餘舒雲舉手,說好像是自己的同桌沒拿。
聞言賀新陽松了一口氣,拿着手機朝它的主人走過去。
他站在她課桌前,看她趴在桌面,右手還松松地握着筆,但已經歪頭靠在手臂上,閉着眼,一臉倦容。
她是單眼皮,睫毛短短的,但很清晰,顯得有些生硬,由于側臉壓在手臂上,她的腮幫子被擠得圓圓的,下巴卻依舊有些尖,壓在桌面上。賀新陽不知道,為什麽自己在短短的瞬間內可以看得這麽具體。
當時,他不忍叫醒熟睡的她,輕手輕腳地把手機放在她的書堆上,放的時候看到了最上面那本作業本上的名字。
現在他依然記得那個九月中旬的晚上,他在心裏默念好幾遍,記下林彥景的名字,還有她趴着睡着的模樣。
後來,林彥景成了班上的副班長,他們之間的交集漸漸增加,很多事情順其自然地發生。
不僅僅是交集,友誼也是與日俱增。
而在今晚,賀新陽盯着林彥景手機上漸漸熄滅的關機動畫,恍若無事地往講臺走去,卻暗暗隆重地為心動蓋章。
第一節晚自習正式開始的時候,林彥景把筆記本遞給餘舒雲,剛剛寫的那一頁已經折好邊。
餘舒雲忙着答題,一開始沒理會,放在一邊,隔了好一會兒才看,林彥景邊預習語文新課,邊等餘舒雲的反應。
其實她有點忐忑,自己幾乎對餘舒雲沒有任何隐瞞,小雲是特別的,所以她也特別依賴。她的家庭、她的性格、她所有隐秘的情緒都會跟餘舒雲分享,反之亦然。
再者,在她看來,小雲是思想很開放、性格也很獨立的女生,林彥景常常羨慕她,在很多方面。
羨慕她家境還算優渥、長輩亦親亦友、家教寬嚴有度,同時,也羨慕她明朗坦誠、知情知性、自信大方。
關于早戀,餘舒雲的态度一定不會保守,因為小雲自己是有男朋友的,是青梅竹馬,初中時就坦白心思在一起。
那個男生在荊澤三中上學,她記得小雲提過,他們周末和放假常常一起學習和逛街,偶爾那個男生會從在晚自習後從二中騎車繞到荊澤中學大門口,只為和她同路回家。
從前,林彥景沒想過談戀愛的事情,也拒絕過別人的情書。
收到情書的時候,其實她也産生過切實的欣喜,那是一種被人注視和認可的感動,但她還是拒絕了,她覺得不熟、不配、不敢,總之很複雜,也不想越過雷池。
她曾經灰心失望地預測,或許自己這一生都只會擁有平淡克制、囿于框架的感情,親情就是一個實證。
爸媽和奶奶現在都愛她,但愛她的優異成績、帶來的榮譽、懂事的性格、安靜的狀态,甚至,可能更愛這樣的她以後能帶來的利益。
而小雲是特例,也許友情就是擁有純潔無瑕的天然溫床,因為很少涉及利益,也因為相遇在年少氣盛的時候,大多只關乎情感和本心,所以才能長久,而不具備攻擊性。
說到底,和李嘉年談戀愛的事情,甚至有些出乎她自己的預想,所以她還是有些難以預測,小雲知道後會作何反應。
會批評我嗎?覺得我做錯事?或者不看好這樣的戀愛關系?林彥景想着想着,筆都放慢了。
事實證明,林彥景有些過慮了。
餘舒雲看之前,就知道林彥景可能遇到了什麽大事,原本有些擔心,怕她在家裏受了冷落或者在學校受了欺負,可看剛剛的情形又不是這麽回事,但林彥景向來是受了委屈也沉默的人,所以她還是有點七上八下的。
等林彥景寫的時候,餘舒雲腦子裏一團迷霧,只是表現得鎮靜。
她認真看完,第一反應是驚訝,但随後又覺得,不算很意外,上周那個男生突然來送晚飯,就已經有些惹眼了。
餘舒雲深知林彥景為人,真誠但謹慎,慢熱又慢冷,既然願意和一個認識才半個多月的男生在一起,應該是有值得的理由。
她也知道,林彥景需要有人在她沉寂的內心大聲地說話,而且直接的鼓勵和關懷是最有效的,所以,她簡單地回了幾句,就把筆記本移過去,蹭到林彥景的手臂。
林彥景接過筆記本,右手還勾着筆,認真地看:
「已閱,讀後感如下:
首先,恭喜小眼睛遇到喜歡的男生,希望(也相信)他是一個還不錯的人。
其次,你一直都被很多人喜歡,當然了,我最愛你,所以,就不恭喜你遇見喜歡你的男生了。
再次,以後在遇到打群架的場面,找別人幫忙,先保護自己,學校裏也有很多是是得不到完善處理的。
最後,小眼睛好好享受戀愛吧,也不要忘了學習哦,快追上我。」
林彥景看着,心就軟了,眼眶紅了,鼻子随之酸了,甚至有點鼻塞。
她盡量悄悄地抽出一張紙巾擤鼻涕,但毫無用處,餘舒雲下一秒就看過來,用筆戳戳她的腮幫子。
“你知不知道,你哭的時候藏不住,腮幫子一鼓一鼓的,下巴也會微微發抖,眼睛更不用說了,堂而皇之地洩露秘密。”餘舒雲湊過來小聲說。
林彥景更想哭了,餘舒雲知道。
所以她把身子移回去,不再多說,只在心裏祝福。
周末的作業林彥景早就做完了,今晚一直在預習,現在就在自己做一些培優訓練。第二節晚自習快結束的時候,學生會的同學來發校運會章程文件,還有各個項目的人員安排表。
賀新陽被叫去開會了,林彥景接過這些文件,想着晚點交給他。
她回到座位後,想了想,餘舒雲似乎報了三千米長跑。
“周五開校運會,小雲你這幾天要去操場訓練嗎?”
“不用,我早上起床會在小區附近的體育館跑步,日久歲長都習慣了,不需要訓練。而且這是長跑不是競速,我也只是去參加一下,不打算拿獎,不過你到時候有力氣的話,可以陪跑一小段。”
“哦,好。”林彥景不怎麽參加課餘活動,這些都聽餘舒雲的。
林彥景又想,李嘉年會不會報了什麽項目呢?
她本來想自己查一下,但那些文件實在太厚了,又不是分班級排的,而是分項目,她懶得一頁頁找。
林彥景又想到,周五運動會是會發手機的,到時候問一下就知道了。
她不想預習了,索性問小雲要了本雜志看,看得投入,又被人拍了拍肩膀。
賀新陽來找她拿校運會的文件:“你這個人,都寫完作業在看雜志了,居然也不給我送到課桌,怎麽回事啊?”
“诶,我懶得過去嘛,而且剛剛學生會的那個人交代了點事,要你來找我,我才記得轉告你啊。”
賀新陽似乎挺滿意這個答案,于是戳了戳林彥景的書立:“什麽事啊?”
“周三最後一節課的時候,每個班要派兩名學生去操場,有兩個事,一個是排一下運動會開幕式各個班級的站位,另一個,是熟悉每個項目的具體位置。”
“嗯嗯知道了,那就到時候我跟你一起去吧,周三下午最後一節課是數學,我會跟陳老師和班主任提前打好招呼。”
林彥景點點頭,說沒問題。
晚自習結束後,餘舒雲收拾東西回家,林彥景還在看雜志,最後一節短修快結束時,她剛好看完。
今晚,她雖然不困,不急着回去睡覺,但也不打算留下學習了,準備早點回宿舍。
教室裏還有其他同學在學習,她叮囑了一句最後離開的同學記得關門關窗,就走了。
這個時間,上下樓梯有很多人,校道上也是。
走到一樓的時候,她又在銀杏樹下面看到了李嘉年。
“嗯?”林彥景走過去,發出疑問的語氣。
她已經不問:你怎麽在這?
他也不用回答。他站在樹下,就是很明顯的答案。
林彥景走到李嘉年身邊的時候,兩個人沒說什麽,很默契地同行。
“你以後不用在這等,我一般走得比較晚。”旁邊很多人,林彥景小聲說。
“那今天為什麽這麽早?”
“作業寫完了,不想再寫別的,就早點回去。”
“我本來也沒什麽事,幹脆等你下自習一起走。”
林彥景拆穿他:“你今天不是說作業沒抄完嗎?”
李嘉年答得坦坦蕩蕩:“全年級不寫作業的可多了,不是每層樓都是二樓,也不是每個班都是實驗班的,我連作業都懶得抄。”
“行吧,那走吧。”
看林彥景不接話,李嘉年又問:“你不勸我好好學習嗎?”
“好好學習不代表萬事大吉,你有你的選擇,我不會幹預的。”林彥景認真地說。
“我以前擔心,你會不會因為我不好好學習,而覺得我是陌路人,然後對我失望。”李嘉年兜起帽子,看着前面說。
“不會。”林彥景轉過頭,李嘉年感受到了,也轉過來,四目相對。
“你的家裏人會催着你好好學習嗎?他們會因為你不好好學習就不愛你嗎?”
李嘉年想了想,答道:“我爸媽應該是先天就不愛我,和我學不學習沒關系,小時候他們就離開了。至于我外公,他肯定是願意管我,也關心我,但不會強求我好好學習。”
林彥景敏感地捕捉到李嘉年話裏面的一些家庭關系,拉了拉他的袖子,兩個人走出校道,在文化樓附近停下。
“你爸媽也不在荊澤嗎?”林彥景想了想,還是直接問了。
“不在,我也不知道他們在哪裏,估計我外公知道,但他可能覺得說了我會難過,從來不主動提。”
李嘉年察覺到林彥景欲言又止,放緩了語調說:“你不用擔心,其實我不難過,他們走的時候我很小,嘗不出離別或者被抛棄是什麽感覺,後來外公對我很好,在親情這一方面我并不覺得有很大的缺失,如果有,可能我外公已經用錢填上去了。”
林彥景聽了這番話,心裏稍稍安慰一些,她确實怕戳到李嘉年的痛處。
而且這種痛處她是能夠共情的,雖然自己的父母沒有離開,但和自己的關系也沒有很親密。
她不如李嘉年釋懷,也沒有這樣直接說出來的能力,從小到大她一直對此耿耿于懷,這種缺失感也長久地存在。
“嗯嗯,所以我也不會。”林彥景切斷了話題。
李嘉年見她不想繼續這個話題,就說別的:“這周五要開校運會了,你有參加什麽項目嗎?”
“沒有,但是,當天如果有班集體的趣味項目比賽,我可能會參加。”林彥景戳了戳他,兩個人回到校道上繼續走,“你呢?”
“沒呢,我不想參加,到時候有位置的話,估計會去打籃球。”
林彥景想到什麽,然後說:“對了,運動會當天早上,我們會發手機。”
“好,那你要記得給我發消息。”李嘉年聽到什麽好消息,馬上接過話。
“會的。”林彥景也有點開心。
李嘉年和林彥景一起朝女生宿舍走去,快到門口的時候,他停在那,怕引起宿舍阿姨注意,只想看她走進大門,自己再回男生宿舍。
林彥景拍了拍他的後背,輕聲說了句早點睡,然後繼續往前走,上了臺階,進了大門。
一旁是窸窣作響的灌木叢,另一旁不停有人走過,李嘉年像是被拍傻了一樣。
他定在那裏,林彥景拍得那麽輕,卻好像在他後背處留下了手掌印。
那個印記發燙發黏,惹得他脊柱也酥了,大腦也像觸了電,一時恍若身處雲端,過了一會兒才清醒過來,讷讷走回男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