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寒風
寒風
餘舒雲發現,林彥景這幾天狀态很不好。
不是沉迷游戲、荒廢學業的那種不好,而是虛假繁榮的好法,狀态拉得太滿了,她坐在旁邊輕易就能發現破綻,越來越擔心。
林彥景沒休沒止地學習,不趴桌子睡覺,課間不黏着她鬧,也不看課外書,晚自習一本一本練習接着做,做完了又找試卷做,升旗儀式的時候都拿着本單詞書在背,每天都緊繃着神經,偶爾扯出來的笑容也顯得很疲倦。
第一節晚自習結束,帶着滿腦子胡思亂想的餘舒雲叫林彥景陪她去露臺吹吹風。林彥景說不想動彈,她就站在那裏,一言不發地盯着她,林彥景才跟她出去。
她們背靠在露臺上,看着走廊上來來往往的學生,聽見對面高一教學樓傳來的嬉笑聲,吹着有些刮臉的寒風。
餘舒雲覺得外面的空氣雖然冷峻但也讓人心曠神怡,林彥景卻只覺得吹得眼紅頭痛。
餘舒雲懶得循序漸進地做什麽心理疏導,開門見山地問:“小眼睛,你這幾天怎麽了,星期天晚上到現在,兩三天了,一直怏怏不樂的,喪裏喪氣。”
“沒有啊,我不是在好好學習嗎?連打瞌睡的時間都少了。”林彥景把下巴縮進棉襖立領裏,看着水泥地,聲音被棉花一過濾,嗡嗡的,很模糊。
“還嘴硬啊,你下自習不打瞌睡,作業寫完了也不碰你那個筆記本,上周嚷嚷着要這周看完的書也扔抽屜裏,這兩天都沒見你動過,再說這周作業量也就正常吧,沒到需要你這樣埋頭苦幹的地步。”
林彥景也不知道該找什麽理由來解釋。
“你這身體腦子一直高負荷轉着呢,就算我看不出來。你的肢體語言也藏不住,你看你這一臉倦容,還有幹巴巴的眼神,蔫頭耷腦的樣子,說沒事發生,我才不信。”
林彥景輕嘆了口氣,歪頭靠在她的肩膀上,厚厚的羽絨服墊着她的側臉,暖融融的,讓她有點想睡覺。
“怎麽了啊?是家裏出什麽事了?還是老師批評你了?但是你期中考試也不差啊,又沒掉出班級前十。”
“不是。”林彥景側過身,額頭靠在餘舒雲肩窩上,正臉埋進她的羽絨服裏面。
餘舒雲隔着她的棉襖拍她的背,放緩了語調問她:“那還能有什麽呢,是……那個十七班的男生?”
林彥景不說話,沉默即證明。
“所以是怎麽了啊,跟我說說。”餘舒雲把她拉起來,正視她的雙眼。
“他過年之前就要走了,”林彥景沒法正視餘舒雲的雙眼,此時,過于直接的交流會讓她哽咽,于是偏頭看她剛剛靠過的位置,“因為他外公要走,他外公是他唯一的親人。他如果不離開荊澤,就要離開他外公,而且要一個人被扔在這了。”
“他應該走的,他自己本來就無所謂在哪裏,荊澤對他來說,不過是個成百上千個小城市裏的一個,與其說荊澤是他的故鄉,不如說他外公才是。他在他外公身邊生活了十幾年。他外公把他養大,這個人對他來說,才是影響去留決定的根源因素。”
餘舒雲大致明白了事情原委,更詳細的事情她也不想多問了,再深入就越界了,而且很有可能涉及到一個家庭的往事、矛盾和遺憾。
“那你們呢?”她只問這個。
“我不知道,我不敢多想。我一想好像就夠到答案了,我不能成為讓他糾結的因素,和他尊敬的長輩相比,跟他擁有過十六年、還要維持一生的親情相比,我們這一個多月的關系能算什麽呢?我們當初在一起的時候并沒有想過那麽長遠的事,但現在長遠的憂患自己找上門,擺在面前,已經避無可避,不能不做出選擇。但是,如果說,他真的要走,應該……就要結束了。”
林彥景一字一句地說,說得平靜坦然,心裏卻是漫天席地的悲傷。
她像在概述一個短篇小說,在別人耳中,這不過是開頭、發展、高潮和結局,喜則喜也,悲則悲矣,其中的細節只有故事裏的人知道。
餘舒雲也不知道該怎麽處理了,就算她遇見過這樣的事,也沒法跟林彥景傳授經驗,因為每個人的選擇都有自我傾向,沒法一概而論,何況,她也沒碰到過這種情況。
她和陽楚認識這麽多年,有空就一起玩,沒空就聊聊天,各自學習,家裏人也都在荊澤,家長會還打過招呼,雖然大人們都不知道他們在戀愛,但是沒有阻攔過他們約着出去玩。
“或者,你們如果分不開的話,可以用電話聯系呢?他是離開荊澤,又不是離開這個國度,或者離開地球,應該沒有到那麽決絕的地步吧?”餘舒雲試探着問。
“我一直覺得,理論淡化了現實的艱難,比如地球村的說法,其實只适用于人類和人類,不是某一個人和某一個人。他們要去的地方是他媽媽所在的城市,雖然他和他媽媽關系不好,但這是他外公的心願,算是一個老人對于安寧生活的追求吧。那個城市在北方,是一個離荊澤有一千多公裏的地方,風土民情也不一樣,他外公想在那裏定居。定居的話……”
林彥景又靠回欄杆上,走廊上的人漸漸少了,對面高一的教學樓也漸漸安靜了下來,只是偶爾傳來一些短促模糊的人聲,應該是第二節晚自習的鈴聲快要響了。
“彥景,我知道你現在很為難,他應該也很為難,他的那位外公,做出這樣的決定,一定也是經過深思熟慮,長輩有長輩的夙願。如果真像你說的那樣,他的媽媽和他關系不好,而他又是由他外公一手養大成人的,那麽他就應該滿足他外公的心願。也許他外公在晚年想要和自己女兒生活在一起的這個心願,是有一點傳統,或者有些不必要,也有些不顧及那個男生的想法,但是他已經辛苦付出這麽多年了,為自己考慮一次也無可非議,而且那個男生也享受過這麽多年的優待,其實應該做出一些回報,去滿足他外公的心願。”餘舒雲耐心又莊重地對林彥景說。
“你是對的。我是這麽想,我相信他也是這麽想的。我知道其實答案很明顯了,但是,我想到他要離開,就很難過,我也不敢多想,因為決定權不在我,所以我只能一直做別的事情,我把自己塞滿了,就沒有餘地去想這件事情了,一點辦法也沒有。知道了他要離開之後,我感覺自己好像站在一艘注定要沉落的小船上,看着水面一點點升上來,也知道它一定要沉下去,卻毫無解救的方法,這條船也不是我掌舵,我沒有決定權,我只能等,可是等待的過程好漫長啊……”
餘舒雲環住林彥景的肩膀,讓她靠在自己身上,小聲勸慰,“我明白的,我也可以理解,你們都沒做錯什麽,但你也不要把自己搞得那麽累,你現在心理壓力已經很大,再這樣悶頭給自己施壓,不僅沒有辦法解決眼前的問題,你的狀态也會越來越差的。”
林彥景沒答,她覺得餘舒雲的羽絨服太暖了,烘得她眼眶發熱,卻蒸不出一滴眼淚。
她不合時宜地想到,其實自己本來就是眼淚很少的人。
小時候,她聽過奶奶搖頭對她講,她淚腺太深,心思也深,被急哭的情況多,因為傷心哭的情況卻很少,還說這樣的人長大了也難以親近。
她小時候不清楚難以親近是什麽意思,只覺得被奶奶嫌棄了,這一定是一個不合格的代名詞,是壞小孩的另一種評價方式,所以一度梗着脖子否認。
現在她卻覺得,或許奶奶是對的,不然為什麽她這樣難過,卻哭不出來呢?
沉默中,第二節晚自習的鈴聲響了,餘舒雲又寬慰了她幾句,然後拉着她回七班教室。
四樓,李嘉年站在露臺一角,目睹二樓兩個女生在那一層的露臺出現又離開的全過程。
他認出那是林彥景和餘舒雲。
他還知道裏面林彥景在難過,或許難過的事情很多,他猜不準到底是哪些,但他也知道有些是因為他。
因為他無能為力,無可奈何。
別人眼裏,他在學校是個自以為然的小人物,但實際上他是一個連家庭關系都沒處理好、也沒法處理好的幼稚鬼。
他不僅幼稚,還是個瞻前顧後,難得周全的膽小鬼,既怕被外公抛棄,又怕自己做了那個抛棄感情的人,還怕遙遠的城市沒有熟悉的人,怕不确定的未來。
兩道鈴聲之間不過十分鐘,他很多次想下樓。
想把林彥景從餘舒雲那裏拉過來,想安慰她,想跟她說對不起,也想讓她別為難。
可是他卻怕自己的出現,讓她想起解決不了的難題,改變不了的局面,更讓她難過,最終踯躅不前,只是在更高的空氣裏吹更猛烈的寒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