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第79章
入夜,在蟬蛙此起彼伏的叫聲中,寧雪滢攤開針灸包。
如今無需醫治衛湛的心疾,只剩練手。
衛九躺在湘妃竹榻上,隔空點了點女子,“你是舍不得拿衛湛練手是吧?”
寧雪滢以銀針刺入他手腕上的內關穴,看他緊起劍眉,一本正經道:“你們是一個人,別計較那麽多了。”
又刺下一枚銀針,她像是得逞的小狐貍,慧黠地笑了。
衛九喜歡她笑的模樣,不由看得入迷。
視線交彙,寧雪滢卻心無旁骛,有條不紊地刺入一枚枚銀針。
待到最後一枚時,她收回手,翻開放在腿上醫書溫習,靜靜陪在榻旁。
針灸這些穴位對心髒有利,雖說是在練手,但還是同往常一樣,等到了時辰她才會為他拔針。
“小滢兒。”
以為他要喊疼,寧雪滢認真道:“疼也要忍着,對你有好處。”
“不是這事兒。”衛九猶豫了下,意有所指道,“你要說到做到,不把我當影子。”
寧雪滢合上醫術,在衛九不解的目光下,擡手覆在他的心口,感受着他強有力的心跳。
影子怎會有心跳呢?
寧雪滢莞爾笑道,“我不把你當影子,但我把會自己當匠人。”
讓他和衛湛徹底接受彼此的存在,沒有彷徨,沒有排斥,或許有一日,他們會變回前世那個七分矜貴、三分乖張的衛相。
他們本就是一個人。
衛九握住她的手腕,感受她的溫柔和堅韌。
深夜,衛九窩在拔步床的枕簟上,高大的個兒頭仍是只占了一個邊沿,他枕着手臂,側身盯着将自己裹成粽子的女子。
即便做影子,他也要做她的影子,而不是衛湛那個惹人厭的家夥。
“小滢兒。”
寧雪滢佯裝很快,氣息微弱地回應了聲:“怎麽了?”
“能給我重新取個名嗎?九字太随意了。”
若是沒記錯,據衛湛所說,“衛九”這個名字是他自個兒取的,怎麽忽然覺得随意了?再者,寧雪滢的确有些困倦,哪有取名的精力?她拉低被子,仰面盯着帳頂,半耷眼簾道:“那就改為玖,大寫的九。”
“衛玖”兩個字只在腦海裏短暫的停留,寧雪滢沉吟道:“還是別改了,那個字文绉绉的,不适合你。”
衛九氣不打一處來,怎麽,在她眼裏,他就那麽粗魯?
可他再想計較,裏側的女子已發出均勻清淺的呼吸,也不知是不是裝的。
“寧雪滢。”
“喂喂。”
叫了幾聲不見回應,他嗤了一聲,翻身揣手背對她,獨自生悶氣,半晌又轉過身,癡癡看着瑩白如玉的少女。
**
一處沿途的草棚內,久不現身的杜絮正在一個人品嘗攤主釀制的狀元紅,眼皮懶得動一下。
一身大紅錦衣迎風飄逸,三千墨發披散肩後,雖是男子打扮,卻是男生女相,雌雄莫辨。
竈臺前烙餅的攤主時不時偷觑一眼,從未見過如此秾豔之人,可此人單腳踩在長椅上,頗為豪放,不像是高門大戶養出的閨秀,倒像是羁旅他鄉的江湖俠客,恣睢奔放,無拘無束。
少頃,阿枳拎着個包袱走進草棚,落座在杜絮的對面,提起瓷壺給自己斟了一碗茶,“咱們之後要去哪裏?”
自從被強行帶離季府,又知他是男兒身後,阿枳從起初的震驚、彷徨,到如今的随遇而安,已轉變了不下十次的心态。
杜絮望着金陵的方向,一口飲盡盅中酒,“回家。”
與衛湛做交易至今,還未回過金陵,漂泊久了,難免思念家人。
爹娘膝下無女,因他生得秀美,将他當作女兒養大,久而久之,遠親近鄰都當他是女兒身,而父親與衛湛交情篤厚,才有了後來的種種。
如今新帝登基,他無需再隐瞞男兒的身份,也算逍遙自在。
阿枳卻有些低落,勉強笑道:“公子,咱們的路不同,到岔口了,好聚好散。”
杜絮出身大戶,又是嫡出,該說個門當戶對的女子為妻。
她出身貧苦人家,打小被父親賣給牙行,輾轉數次,哪裏能被杜氏所接納?
“阿枳自知卑微,幸得公子憐惜,才得以在有生之年游歷四方,縱覽山河之壯闊。阿枳沒怨過公子,還要感激公子的垂青。”
這也是她一再拒絕他的緣由。
一路上,兩人以兄妹相稱,克己複禮,沒越過雷池,是她想給自己退路,不想深陷不可自拔。
聽出離別意,杜絮頓覺口中美酒沒了滋味,他放下酒盅,傾身靠近女子的臉,仔細打量後笑道:“說什麽呢?怎麽就扯到分別了?”
“公子懂我的意思。”
“我不懂。”杜絮挨着她坐下,共用一把長椅,“我費盡心機将你帶離季府,又冒死将你從秦菱的手裏救回,可不是為了做好事的。”
吹了吹額前碎發,杜絮不怒反笑,誰要與她分道揚镳啊?!
挨得太近,阿枳扭腰面向一側,擡袖擦了擦淚眼,委屈巴巴的,顯然是憋了一路,也沉思了一路。
“阿枳不想拖累公子。”
“胡思亂想什麽?我娘恨不得有個女人能管住我,我爹就更別提了。”他強行握住阿枳的手按在心口,幹熱的手掌下,是女子微涼的小手,讓他更生憐愛,“你且先随我回府觀察幾日,若是哪裏不滿意......”
再離開也不遲?
阿枳在心裏接了他的話,聽到的卻是:“我讓全府的人跟着改,你不滿意哪裏,他們就得改哪裏。”
阿枳嘴角微抽,羞憤地抽回手,脆生生地自嘲道:“我哪有那個面子?公子別折煞人了。”
“說真的呢,我騙過你?”
“假扮三少夫人不算欺騙?”
杜絮一噎,立即保證道:“那是衛湛的馊主意,我只是配合罷了。今日,我把話撂這兒,日後若會騙你......”
“唉!”阿枳拍了下他的嘴,漸漸心軟,“我又沒說不信你。”
含情脈脈地相視良久,杜絮爽朗笑開,抓着她的手貼了貼臉頰,毫不掩飾讨好之意。
他向來臉皮厚,插科打诨不在話下,也不在意旁人的目光。
可阿枳不同,她還是注重臉面的,見別桌的食客投來視線,立即抽回手捋了捋鬓發。
攤主端着飯菜走來,不禁笑問:“姐妹倆這是結伴回娘家?”
兩人同時瞪向攤主。
可杜絮沒有做出解釋。
也不能怪攤主誤會,能在季府僞裝那麽久,無一人識破,可都是憑借着這張臉啊。
用飯後,他拉起阿枳,笑着指了指金陵的方向,“該啓程了。”
日暖風恬,流水環柳,羁旅者踏上了歸家的路。
**
翌日醒來,寧雪滢有種回到小城客棧的錯覺。
男人坐在床邊,融入暖陽中,面容溫淡。
寧雪滢爬起來,不确定地喚了聲:“夫君?”
“是我。”衛湛應了聲,聲線沉沉,将人一把拉過抱進懷裏,嚴絲合縫不容她拒絕。他閉上眼,感受着她與日光相融的溫度。
寧雪滢擡起手環住他,主動吻在他的唇角。
吃味兒的夫君,得好好哄。
吻了一會兒,她稍稍拉開距離,與他額頭相抵。
衛湛附身,再次用力抱住她,“滢兒,說你愛我。”
感受到男人執着熾熱的心,寧雪滢的身心都被點燃,她勾住他衣襟的交叉處,稍一用力,拉近彼此距離,“滢兒愛夫君。”
近到毫無間隙。
衛湛順着力道壓下,吻在她的唇上,“喚我的名字。”
“衛湛。”身心都被這個男子闖入,寧雪滢主動迎上,與之口津交融,“滢兒最愛阿湛。”
熏風徐徐,兩人穿戴整齊,并肩坐于屋頂。
柔風吹拂耳邊發,寧雪滢歪頭靠在男人肩上,主動提起衛九,“夫君,我不能把你和衛九分開對待,你們在我眼裏是一個人。”
衛湛默然,無法反駁。
過盡千帆,他該心平氣和地接受自己的瑕疵,靈魂上無法修繕如初的瑕疵。
寧雪滢握住他的一只手,十指相扣,疏導着他,“衛九和你在我眼裏,只是性情不同,你們不可分割,就像人有多面,暴躁、安靜、悲傷、歡喜,是情感的表達,而內斂、陰鸷、溫和、憂郁,也會在一個人的成長過程中交替變換,沒有人永遠內斂,也沒有人永遠狂躁。”
“所以,在我眼裏,你和衛九因心障不願正視彼此,這才做不到融合,但也沒必要陷入彷徨,順其自然是最好的選擇。”她直起腰,直視衛湛的眼,坦坦蕩蕩。
“好。”
“不走心啊。”寧雪滢失笑,歪倒在他身上,哼哼唧唧撒着嬌。
衛湛撥弄着她的櫻唇,低頭吻在唇角,“你也說了,要順其自然,那我接受你以匠人的身份将我和他慢慢融合,但要有個循序漸進的過程,不是嗎?”
“嗯,對。”
所以,他的回答不是敷衍,而是真心接受了她的建議。
衛湛永遠是冷靜的,而他熱烈的一面是在衛九身上體現的。
寧雪滢展顏,更加篤定自己的分析。
入夜,寧嵩來找衛湛單獨喝酒。
翁婿二人同樣坐在閨閣屋頂,從朝事聊到私事。
欽佩于女婿的談吐、見解和眼界,寧嵩忽然有種覓得知音的暢快。
“不愧是咱們大鄞朝最年輕的次輔。”寧嵩灌口酒,辣得斯哈一聲,“老子甘拜下風。”
能在一席話中就讓他欽佩的人不多,衛湛算一個。
寧嵩勾唇呢哝,“我閨女的眼光就是好。”
聲音不大,但衛湛聽得清楚,他低眸看向在庭院蕩秋千的女子,冷欲的面容浮現柔色。
深夜,衛湛吻得動情,不放過女子的一點一滴,來來回回幾次還覺不夠,又将人舉起來,在屋子裏赤腳走着。
與秋荷形成了默契,一早的閨閣不會被人打擾,寧雪滢不再拘束自己。
直到倒入湯浴中。
衛湛額頭溢出薄汗,大手仍掐着她的腰,“再來,嗯?”
寧雪滢累得眼皮打架,但還是配合着趴在他的肩頭,眉眼間盡顯溫柔,“夫君想對我做什麽,都不用詢問的。”
明顯被這句話取悅到,衛湛沉腰的一剎問道:“為何?”
“因為滢兒與夫君一心,形影不離。”
寧雪滢在極致的痛覺中說出告白的情話,随即睡了過去,留衛湛一人在池中清醒。
調整了下妻子的躺姿,使彼此心心相貼,心跳相融,衛湛忽然就釋然了,釋然了不完美的自己,也釋然了有衛九的存在。
情絲化為連理枝,纏絡住彼此。
他與妻子是一體的。
“夫妻一心”四個字,在他的認知裏有了具體的輪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