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章

第 17 章

清晨,天還沒亮透,江南的煙雨飄搖裏,城市最東邊的農貿市場已經吵吵嚷嚷地熱鬧了起來,擺小攤的人什麽年紀都有,但是在攤子上挑三揀四非選出最新鮮的不可的,沒有例外的全是老人。偶爾有一輛摩托車停下來,匆匆買兩只肉包子,甚至來不及吃一口就又急馳而去。

空曠的停車場裏一輛黑車不合時宜地開了進來。

韓行右手撐起一把黑色的雨傘下車,左手拎一只黑色的塑料袋,他戴了一頂深色的帽子,帽檐壓得低,傘也壓得很低。他一路目不斜視,徑直走向市場最西邊角落的一間商鋪,破舊的招牌上是“電子産品維修”六個大字。

店面很小,牆上挂着一些電子配件的樣品,中間一張塑料大桌子上擺着各種零件,左邊是收銀臺,朝着客人的那面高高豎起,另一面放着一臺電腦和收銀機,角落裏散落着螺絲刀之類的一些工具。

韓行走進去,風鈴發出叮叮當當的聲響。幾秒後一個男孩從收銀臺後面的房間走出來,他看上去不到二十歲,非常瘦,穿一件灰色的背心,鎖骨連到肩膀的位置骨骼顯著地凸出。他擡頭看了韓行一眼,眼神裏有一種非常的冷靜,甚至是冷漠,那是一種不屬于少年的眼神。

“怎麽樣?”韓行問。

那少年聲音裏充滿質疑:“你還找了別的人?”

“什麽?”他不解,“我沒有,我只找了你。”

“那就是還有別人在做和你一樣的事。”

“什麽意思?”

“我找到他的時候,他已經倒在地上了,和你要求的一樣,左臂輕微傷,右臂骨折,是別人幹的。”

韓行眸色一深,把手上的黑色塑膠袋放到店面中間的桌子上:“幫我查出來是誰。”

太陽升起來了,照得窗戶上的水珠晶瑩剔透,因為早晨下了雨,空氣裏彌漫着一股潮潮的濕意,呼吸都厚重起來。

鬧鐘還沒響,沈候已經醒來,眉豆背對着他還在熟睡。他沒有起來,也沒有出聲,靜靜側躺着,手肘抵着枕頭,拿手撐着腦袋,看着眉豆的長發一半鋪在枕頭上,一半挂下來,搭在她光裸的後背。

他伸出手,把她挂在後背的長發撥到枕頭上,手指在淩亂的發絲間穿梭,耐心地把鋪在枕頭上的頭發一點一點理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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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頸後的那顆小痣就徹徹底底露了出來,這顆痣的位置長得巧妙,不偏不倚就在脊椎骨和肩膀構成的十字的中心。

沈候臉上不知不覺浮出淡淡的喜色,多久沒看見過這顆小痣了?他往她那邊挪了挪,擡手将她抱進懷裏,低頭埋在她的發間深深地呼吸。

從眉豆家開到公司二十分鐘,眉豆便讓沈候在上班前三十分鐘把她送回家,她用十分鐘飛快地換好衣服,化妝是來不及了,昨天睡得又晚,難免臉色憔悴,但是沒人的注意力在她臉上,一大群同事圍着她,眼睛盯牢了她左手中指上的鑽戒。

“真的要結婚了?”

“天吶,眉豆,戒指太漂亮了。”

“什麽時候談的戀愛啊?保密工作做得太好了。”

“新婚快樂!”

眉豆一臉笑盈盈,還大方地把戒指取下來給同事試戴,對方對着燈光贊嘆地搖頭:“太美了,不還你了行嗎?”

“行啊,買個更大的給我就好了。”

大家一陣嬉笑後回到了各自的位置。

午飯前韓行給眉豆發短信說他要去買麥當勞回來吃,問她要幫忙帶嗎,眉豆欣然應允,午休的時候走進韓行的辦公室,他還沒回來,她就坐在窗口的沙發上等待。

那顆枯黃的文竹就在她腦袋邊上,眉豆捏了捏它的枝葉,那一角很快就化做齑粉,洋洋灑灑落在了泥土上。

韓行推開辦公室的門就看見眉豆又在和那盆文竹過不去,他沒多說:“來吃吧,沒有無糖可樂,給你買了普通的。”

“噢,謝謝。”

眉豆俯身把茶幾上的紙袋打開來,拿出一只漢堡包看了眼,遞給韓行:“你的。”

他低頭就看見那只拿着漢堡包的手上有一顆閃亮的戒指,饒是沒看到,他也已經聽了一上午這戒指的傳聞,他不自覺地吸了吸臉頰,語氣輕松地問道:“不說說嗎?我已經聽別人講了一上午你的鴿子蛋了。”

眉豆笑:“這哪能叫鴿子蛋呀,連鹌鹑蛋都算不上。”

韓行坐在她旁邊,幫她把可樂插上吸管:“沈候嗎?”

“嗯,我們要結婚了。”她咬下一大口漢堡包。

“什麽時候談的戀愛?我都不知道。”

她搖搖頭:“沒談戀愛,我們直接結婚。”

“啊?”他打開包裝紙的動作停了停,“直接結婚?”

眉豆有點不好意思,所以笑起來:“對呀,不談戀愛了,和他談了很多次戀愛了,再談也就是那樣子,索性直接結婚吧。”

“你媽怎麽說?”

“我還沒說呢,”她又笑了,“明天周末嘛,我們就打算明天晚上叫他爸爸媽媽和我爸爸媽媽一起吃個飯,吃飯的時候告訴他們。”

韓行低着頭,發出一聲笑,“呵,玩閃婚啊,這麽時髦?”

“因為是沈候嘛,熟得不能再熟了。”她吃東西狼吞虎咽,手上的漢堡包已經見底。

“挺好的,”他點了點頭,“又是大學同學,又是一個地方的人,知根知底的。”

眉豆從頭到尾都沒看韓行,但她并不覺得自己心虛。以前她喜歡過韓行,可她一輩子喜歡過很多人,現在她喜歡沈候,百分之一百的喜歡他,願意和他結婚。

“什麽時候辦婚禮?”他一點一點打開漢堡包的包裝紙,覺得問得太笨,馬上讪笑了一下,改口道,“還早還早,都還沒見過父母。”

她面帶微笑:“到時候你要來喔,師父。”

他玩笑道:“非要從我這兒賺份子錢呗。”

“你可算我的娘家人的。”

“诶喲……”

眉豆把手上的包裝紙一折一折地疊成一個小方塊,從沙發上站起來:“我吃好啦,謝謝韓總請客。”

“誰說請客了?”他還坐在沙發上,擡頭看向眉豆,“漢堡包二十,跑腿五十。”

她笑道:“算你的份子錢了。”

眉豆離開辦公室後,他才發現自己手上的漢堡包一下都還沒動,包裝紙開了半天只打開了一個角。韓行把手上的漢堡包放下,起身走到玻璃牆板邊,翻下一格百葉簾往外看去,工作區一排一排的白色桌子,眉豆坐在靠牆的位置,他曾經做項目經理的時候就坐在那裏,她低着頭在翻動一些紙張,然後拿起剛才吃飯時沒喝完的可樂喝了一口。

他收回手,還是一動不動站在那裏。

陽光直直地透過窗戶射進他的辦公室,空調的冷風吹起了剛剛被眉豆碾碎的一角文竹的齑粉,細碎的粉末在光線中金燦燦地漂浮,又緩緩地落地,在他的皮鞋上落下些微的痕跡。

他還是出神地站在那裏,望着她的方向,堵在眼前的卻是合起的百葉簾。

晚上韓行回到家已經接近淩晨,他手上提着一只白色塑膠袋,裏面有一碗面條,是眉豆喜歡的片兒川。他摸黑換了鞋,走到客廳打開了餐桌頂上的燈,拉開椅子坐下來,在一片靜默中悉悉嗦嗦地打開塑料袋提手處打的結。

面條有點冷了,一層油花浮在湯上,他越看越沒胃口,轉頭卻想起曾經和眉豆一塊兒在他家,也是在這張大餐桌前,眉豆來給他送文件,順手帶了兩碗片兒川上來,說那家店是她從小吃到大的,非讓他嘗嘗不可。他打開蓋子,那碗面湯上也浮着一層薄薄的油花,他猶豫着不想吃,眉豆卻把筷子插進他的碗裏攪了兩圈,很不客氣地說:“诶呀,你別矯情,很好吃的。”

想到這裏,他悶聲發笑,好像眉豆從來都對他不客氣,但是這種不尊重卻給人一種親昵和熟稔,不僅不讓人讨厭,還沒來由得覺得舒坦,就怕她對自己客客氣氣。

他去櫥櫃裏拿出一雙筷子和一只勺子,插進面碗裏攪了兩下,夾起一筷子。這是他下了班特意繞遠到眉豆家旁邊買的,她說她從小吃到大的那間店。

稀裏糊塗地吃了面,食而無味。

他把垃圾收拾了就去洗澡,換了睡衣躺在床上,隐隐有光透過窗簾照進來。韓行翻了個身,把被子團緊了些,還是睡不着,往床頭櫃探手拿過手機,摸黑點開了相冊。

一兩張集體合影,一兩張父母的照片,很多産品的照片,很多風景照,還有很多和眉豆的照片。最後一張和眉豆的合影是他生日那天,她穿一件茄皮紫的小圓襟旗袍,長發輕輕柔柔挂在胸前,腦袋頂着他的下巴,眼皮上灑着淡紫色的閃粉,襯得眼波動人。

往前的照片更多,和眉豆在雷峰塔,在太子灣,在河坊街……她幾乎帶着他玩遍了她的家鄉,哪裏都熱情地讓他站好,她說:“這裏很漂亮,我幫你拍照。”

拍完一張還不消停,随便拉過一個路人拜托對方給兩人拍合影。

三月底太子灣公園滿地的郁金香前,他穿一件黑色的毛衣,領口露出裏面白襯衫的領子;眉豆穿一件灰色的一字肩毛衣,下身是一條白色的窄身短裙,執着地穿高跟鞋。

韓行勾起嘴角,那天眉豆最後坐在公園的長椅上腳痛得不肯起來的畫面仿佛還歷歷在目。

和她的點點滴滴都還記憶猶新。

認識眉豆這麽多年,最開始是喝了酒,稀裏糊塗間聽到她湊過來回答他的提問,然後稀裏糊塗就把她帶到自己手下工作,最後在他也不清楚的某個瞬間,覺得她很好,變得想無時無刻不和她待在一起。

而他們是同事,他們是上下級,他們真的做到無時無刻不待在一起。

他從中獲得了一種僥幸。

韓行從床上坐起來,頭埋在膝蓋間,手機亮着屏幕丢在一邊。他就這樣一動不動,直到手機黑了屏,直到窗外傳來高低起伏的蟬鳴,第一縷陽光透過窗簾的縫隙照進他的發間。

他拿過手機,編輯短信。

“眉豆,一起吃午飯吧。”

眉豆一覺睡到日上三竿,睜開眼睛看到韓行的短信,打電話過去:“去哪裏吃?”

一夜無眠,韓行剛剛閉上眼睛休息了一刻鐘就被她的電話吵醒,聲音啞啞地說:“我來接你。”

“這麽客氣?”她坐起來,“沒事兒,我自己過去就行。”

“讓我紳士一回。”

她笑:“噢,快到了和我說,我下來。”

他帶她去吃海底撈。

眉豆坐下來,忍不住皺起眉頭抱怨道:“早說來吃火鍋,我就不洗頭發了。”

他看她一眼:“你不記得了嗎?我們第一次一起吃飯,來的就是這家海底撈。”

“胡說八道,”她白他一眼,“我們第一次吃的是撈王,豬肚雞啊!”

“啊?”他愣了愣,有點兒想起來了,“好像是的。”

“就在隔壁。”

韓行有點狼狽地低頭:“記錯了。”

“第二次吃的是麥當勞,”眉豆笑笑的,并不惱,“你陪我去之前的公司辦離職,然後中午我們去了麥當勞。”

他忽然發出一聲笑:“陪你去辦離職那天,我們下車之後,你的一個男同事看到你,他叫你‘寶馬姐’,你記得你是怎麽應對的嗎?”

她不記得了,猜道:“我說了什麽?地鐵哥?”

韓行笑着搖頭:“你當時打量他兩眼,然後叫他‘走地雞’。”

眉豆哈哈大笑:“我現在說不出這種狠話了。”

他們聊了很多以前的事,從第一次見面說到兩人前後腳升職,一頓飯說的多吃的少。

她說起曾經的一個同事:“你記得毛豆嗎?”

“當然,”韓行幫她倒滿飲料,輕笑道,“我的哼哈二将,一個毛豆,一個眉豆。”

眉豆笑,然後眼睛睜大了說:“毛豆不是有一個交往了好多年的女朋友嘛。”

“應該有十多年了吧?他們上學的時候就在一起了。”

“他們要結婚了——”

他忍不住插嘴:“你們紮堆兒結婚啊?”

“毛豆和他女朋友去做婚前檢查,結果查出來說他女朋友未來有百分之九十的可能性會得一個什麽癌症。”

“啊?”韓行眼底升起一股擔憂。

“所以他現在很糾結嘛,他們幾乎可以說是互相的真愛了,結果發生這種事。”

“糾結什麽?都這樣了還要結婚?”

眉豆扭起眉頭:“可是他們是真愛诶。”

“等他結了婚,他老婆每天躺在醫院裏要他把屎把尿的時候,你看他還真不真愛。”

“你真是……”她扁了扁嘴。

韓行看着她問道:“如果你和沈候去做婚前檢查,結果發現他未來有百分之九十的可能性得癌症,你還會和他結婚嗎?”

眉豆又是擡眉毛又是瞪眼睛,嘴巴張了又閉,答不上來:“我……”

“你不會的,眉豆,”他篤定道,“你不是有情飲水飽的那種人。”

她輕輕嘆氣:“你說得對,我不會,但是沈候肯定會的。”

韓行沒應聲,眉豆自顧自地說下去。

“他也不是有情飲水飽,只是他很沖動,他要是愛了,別說癌症,傳染病他都願意結婚,大不了等這勁兒過去了再離嘛。”

“你們呢?也是現在勁兒上來了就結,等着勁兒過去了再離?”

“也不會吧,”她有點心虛地捏了捏脖子,“以前談戀愛的時候是的,分手又不是什麽大事,說分就分也無所謂,可是離婚是大事,總不會挂在嘴上的。”

“你真的想好了要和他結婚嗎?”

“結婚不能多想,想清楚了就不想結婚了。”

“那就不要結。”

眉豆伸出舌尖舔了舔嘴唇,然後扁了扁嘴,無可奈何地笑了。

韓行看着她的小動作,心被纏了細線,綁得很緊很緊。他從來沒有和眉豆有什麽确定的超越同事、朋友的關系,兩人之間卻始終超越那些普通關系而緊緊相依。他另有追求,總覺得和她這樣就夠了,可是今天終于覺得,自己真的要失去她了。

細線把心割出一道傷口,痛得他被逼出了聲音。他啞啞地開口:“如果我說我喜歡你呢?眉豆……”

餐廳在放很熱鬧的流行歌,眉豆卻覺得耳邊忽然變得很靜,只有韓行最後說的那句話在耳邊萦繞不去。

想起當時看《晝顏》時印象深刻的那句臺詞,“男人總是這麽狡猾,明明敲了門,卻不會自己把門推開,非要等女人打開門鎖,溫柔的招呼他進來,不然男人就會裝作不知情的走過。”

韓行一向是只會敲門的男人,直到眉豆不想在這個房間裏待了,打開門要走,他才姍姍來遲地挽留。

眉豆看着他,特別簡單地笑了一下:“可是我要結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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