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章
第 22 章
昨天車子停在了公司,早上沈候送眉豆去上班,她下車,沈候透過窗子喊她:“高興點兒,晚上我們去湖濱28。”
她朝他笑了下:“好,慢點開。”
目送他駛離,眉豆仰頭轉了轉脖子,天上黃雲漠漠,她低下頭,快步走進公司大樓。
辦公區很吵鬧,前所未有的吵鬧,每個人都在說話,看到她進來,聲浪稍稍地降下去一點兒。她目不斜視往宋密秋的辦公室走去,他正好從裏面走出來,還穿着昨天的衣服,下巴上多了一圈青色的胡茬。
他以前看眉豆總覺得她臉上挂着一副亦笑亦嗔的表情,漆黑的瞳仁,眼白微微泛藍,那雙眼睛裏總有點兒欲說還休的意味。可是今天的她好疲憊,眼皮有點腫,耷下來遮住了一小截瞳孔,她周身仿佛籠罩着一股叫“韓行”的陰氣。宋密秋抿了抿唇,又往回退去,推開辦公室的門,示意她進去。
兩人依然站着,只是位置從門外變成了門內。
眉豆啞啞地叫他:“宋密秋……”
這是朋友的身份。
她一站到這個身份,他的防禦就不攻自破了。
“對不起。”
他有什麽錯?他為什麽要道歉?明明他才是受害者,可是他看着眉豆那副喪眉搭眼的樣子,看見她今天的外套裏面露出的那件襯衫領口皺皺巴巴,他就覺得胸口像被悶悶地揍了一拳。她怎麽會有一天就這樣把一件衣服穿出門?哪怕是上大學的時候,宿舍裏擠擠挨挨,多一個人進來都騰不出地兒落腳,她都要找出一塊地方來把第二天穿的衣服熨平,可是今天她的衣服皺了,看着她的衣服皺了,他就不由自主地說了這句對不起。
這三個字讓眉豆心頭一涼:“确定了嗎?”
“基本上是,”他往後退了一步,“法務在他的辦公室裏,正在和他談。”
“我能見他嗎?”
宋密秋剛要說話,辦公室門嘭的一聲被推開,他爸爸人高馬大堵在門口,胸口上下起伏,大口喘着粗氣。胡嬌小步跟在後面,尴尬地想向宋密秋解釋,但他了然地朝她點頭,又轉頭對眉豆說:“你先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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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通總經理辦公室和部門辦公區的走廊裏,厚厚的地毯吸收走兩個女人的高跟鞋落地的聲音。胡嬌比眉豆年紀稍長,作為行政助理,她和每個部門都有往來,比辦公室裏其他同事都更了解眉豆和韓行、宋密秋的一切,她甚至撞見過宋密秋在某個加班的夜晚,她回來取東西,而他就站在眉豆的辦公桌前,一動不動得好似一樽雕塑。
在兩人快要走出這條密不透風的走廊的之際,她拉過眉豆的手臂,閃進旁邊的一間空會議室。
沒有開燈,幽暗的空間讓所有的聲音都變得更清晰,哪怕胡嬌幾乎是壓着嗓子在說話。
“不是沒有辦法的,眉豆。”
“什麽?”她睜了一下眼睛,還是腫,眼皮擁擠着眼眶。
“他不就是造成了公司虧損麽,現在這事兒還只是我們內部的問題,在法律介入之前,如果他能把這個窟窿填上,宋總又願意不追責的話,那就……”
眉豆張了張嘴,呆呆地看着胡嬌,她卻狡黠地朝她眨了眨眼睛,然後低頭看了眼手表,說道:“出來吧,過會兒這間會議室要來人了。”
降溫了,天黑得也早,眉豆走到公司背後的地面停車場的時候街邊已經亮起路燈,她找到沈候的車,透過車窗看到他正對着筆記本電腦處理公務,眉頭緊鎖,上了一整天班,他早上用摩絲固定的頭發已經耷拉下來,遮住他大半邊腦門兒,他不耐煩地用手撥了撥,又在鍵盤上敲打起來。
她敲了兩下駕駛座那邊的窗戶,沈候的腦袋遲疑地擡起來,降下車窗後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上車吧。”
眉豆把手上的一杯酸奶從車窗裏遞進去,又繞到另一頭上車。
他插上吸管,卻不急着喝:“這什麽,新産品?”
“草莓味有什麽新的?茶水間裏放了一排,我就拿了一瓶。”
沈候發動了車子,笑着怨道:“我就知道,會想着給我的都不是什麽好東西。”
“怎麽會?晚上湖濱28,我請你。”
“得了吧,你請我?那還不是共同財産。”
兩人從車上下來,沈候低頭瞥見她內襯皺巴巴的領口,伸手捏了兩下,展不平,他說:“怎麽回事,這領子也能穿出門?”
眉豆這才低頭看了眼,自己擡手用力壓了兩下,杯水車薪,索性不管了:“太急了,沒注意。”
走進餐廳,他們馬上被一片火紅包圍,不管生活多暗無天日,這裏永遠是紅豔豔的,雕花的紅色漆木從牆包到了天花板,沈候擡頭看了看,笑着說:“真應景。”
眉豆的表情卻僵了僵:“應什麽景?”
“結婚一個月。”
她的臉色這才柔和下來:“一個月有什麽好慶祝?紙婚都得一年呢。”
“就算是紙屑我們也該慶祝就慶祝。”
她偏過腦袋,微微一笑。
這家店的富貴雞是兩人的必點菜,小小一只仔雞用荷葉包着,荷葉外又裹了一圈厚土,一張福字蓋在上面,吃的時候自己親手拿小錘子把泥殼敲開,寓意是把福氣敲出來。眉豆莫名就是喜歡這種東西,哪怕是假的呢,她是一個很容易開心的人。
但是今天富貴雞的泥殼是沈候敲的,他把小錘子遞到眉豆手上,她卻搖了搖頭說:“你來吧。”
廚師在一旁幫忙分雞,荷葉清香撲鼻,兩人不約而同地扭頭看着廚師把荷葉往外折開,然後把盤子端上桌子中間。
一塊雞肉下肚,黃酒的醇香在齒間萦繞,久久不散。
“今天宋密秋爸爸過來了。”
沈候低頭不語,他不想再聊韓行的事情。自己的女朋友因為一個別的男人,一個沒有血緣關系的男人而抓心撓肝、涕淚交垂,任誰都會覺得別扭,況且他們都結婚了,也更沒有一個男人能接受自己的太太在他們的紀念日這天,頻頻為另一個男人失了魂。她的眼淚能泡軟他的心,而那眼淚背後的原因也能把這顆軟綿綿的心捶打得生硬。
“如果——”
“這湯好喝。”他打斷眉豆,起身拿過她的碗,往裏面盛滿湯,再放回她的手邊。
她盯着那碗清澈的雞湯怔了怔,沒有再說話。
回去的時候她讓沈候往公司繞一下,她的車還在那裏,今晚她要開回去。
“好。”
他在公司把她放下,本想等眉豆一塊兒走,但是她下車的時候說:“我還要上去回一封郵件,你先回家吧。”
那種微妙的龃龉像落在水裏的一滴墨,絲絲縷縷地彌漫開來,在慢慢變淡,也在慢慢變得無處不在。
沈候裝作不知道:“好。”
他的車子疾馳而去,眉豆擡頭看向身前的這棟寫字樓,幾乎每一層都還亮着燈,她一動不動,竟然覺得自己無處可去。
她最想要有個肩膀靠一下的時候,他卻走了。
冷風瑟瑟,眉豆在樓外兜了個圈,走進大樓去搭電梯到地下車庫。廂門打開,她邁出電梯的同時,另一架電梯也打開了門,一個西裝筆挺的男人走出來,他的藏青色豎條暗紋的西裝領口處,打着一條茄皮紫的領帶。
“師父……”眉豆恍惚地看着韓行,一天沒見而已,她卻已經覺得恍若隔世,他硬朗的臉龐生生滄桑了十歲。
韓行很坦然地笑着,伸手扯了扯她的領子:“诶喲,皺得呀。”
她卻顫抖着聲音:“怎麽辦?你要怎麽辦……”
“沒事的,我做的時候就想到了會有這一天,”他話鋒一轉,“就是覺得對不起文心。”
文心。
眉豆這時才正視那封舉報郵件裏的另一個名字,心裏曾經稀裏嘩啦坍塌的那一塊,好像忽然不再是一片廢墟,它被夷為平地後逐漸長出了零星的胚芽,或許再久一點,又會變成綠意盎然的一片空地。
他們之間密切的接觸,她此刻終于知道了原因,并沒有那些夢幻而绮麗的懷春心思,或者說,即使有,也是被韓行利用了。
她咽了咽喉嚨,特別堅決地說:“我可以借你錢。”
“不用了,只不過是在裏面多待一年和少待一年的區別。”
“我讓沈候去找宋密秋求情,他們關系很好,說不定……宋密秋會願意私了。”
兩人并肩走出電梯間,站在眉豆的車子旁邊,他說:“不用了,宋密秋也決定不了一切,他後面有他爸爸,還有董事會。你別為了我再欠下一屁股人情。”
他的堅強與擔當忽然又讓眉豆變得無比軟弱,她忘情地伸手抱住他,哽咽道:“我不要,我不能看着你去坐牢。”
韓行就像又看到了最初的那個眉豆,她跟在他的屁股後面去簽合同,對面的老板特別不客氣地往一只紅酒杯裏倒了好幾種酒,具體有哪些他記不清了,只記得最後又往裏頭加了半瓶醬油。對方讓他喝下去,說只要他喝下去這合同就生效。這個項目公司裏誰都拿不下來,因此他必須要拿下,也因此,他心一橫就把那杯聞着都反胃的液體喝下去了。拿到對方簽字的授權書後,他在包廂的廁所吐得昏天黑地,眉豆拿着紙巾站在一旁,在他站起來後抱了他一下,她身上淡淡的玫瑰香氣鑽進他的鼻子裏,她眼淚婆娑地對他說:“你幹嘛要喝呀?”
“他就是故意惡心你,你怎麽能真的喝進去?”
“師父,我再也不會給你拖後腿了。”
他的嘴角勾起一抹艱澀的苦笑,這麽多年過去了,怎麽現在反倒是他給她拖後腿了?
“好了,眉豆。”他拍拍她的後背,稍稍往後退,從她溫暖的懷抱裏抽身。這樣單薄瘦小的一個女人,卻給了他自事發的幾十個小時以來最大的力量。
她的聲音很輕,有一股子頑固在其中:“我一定會幫你的。”
韓行搖頭:“不要,不要為了我把你自己搭進去。”
他一天都沒有吃東西,眉豆陪他去附近的面館對付了一口,她主動向老板付錢,韓行站起來:“何至于此?頂多就是再也不能請你了。”
她揚起下巴:“我才不用你請。”
臨走的時候她又要了一份粥,今天的晚飯吃得并不開心,她買給沈候想表示歉意。
眉豆從車庫門進去,家裏燈火通明,一樓二樓的燈全開着,朝地下室走了兩步,那裏也亮如白晝,但是整個房子卻阒然無聲,沈候一定是在家的,她在車庫看見他的車了。
她往地下室走去,叫他的名字:“沈候?”
沒有人應答,她一個一個房間門推開看,都是空的。她又回到客廳,往廚房走去,透過窗戶看外面的院子,他也不在院子裏。眉豆猜他可能在洗澡,便上樓往浴室走,起居室的地上丢着他的衣服褲子,她沒管,徑直往裏,穿過衣帽間、卧室,走到浴室門口,依然聽不見任何動靜,燈開着,鏡子上有水霧,用過的毛巾就丢在浴缸邊上。她陡然意識到他心裏是憋了一股邪火,打開鏡子的除霧按鈕,她往外走。
“沈候?”
穿梭在二樓的走廊裏,眉豆推開一個個房間的門,皆是亮着燈卻沒有人,直到她推開走廊盡頭那個房間的門,裏面沒有開燈,顯示器和鍵盤發出幽幽藍光,沈候坐在那裏,帶着耳機,在玩賽車游戲。
眉豆打開電燈,她看到沈候玩游戲的動作頓了頓,卻并沒有回頭,松開裝在桌前的方向盤,握住鼠标點了重新開始游戲。
“沈候。”她走到他手邊,摘掉了他的耳機。
他重重地呼吸,然後撐着桌沿伸直了手臂,椅子滑開去,和眉豆隔出一段距離。
“我給你買了粥回來,你如果餓的話,下去吃一點。”
“不用。”他答得很快。
眉豆忍着一口氣,拉了他一下:“晚飯都沒怎麽吃,去喝點粥吧。”
沈候靜靜地看着她,他問:“你後來去哪了?”
“公司。”
他譏诮地笑了一下,她是沒有說謊,可是她避重就輕。
丢下眉豆回家後,他有點不安,又掉頭回去,開到她們公司的地下停車場,想等等她,等到的卻是她和韓行一塊兒從電梯口走出來,在她的車旁邊,她踮起腳主動抱住了韓行。
沈候站起來,一面牆似的堵在眉豆眼前:“你多大的脾氣呀?給我買粥回來,讨好我啊?讨好我幹嘛?”
接二連三的反問口氣,眉豆聽着心裏就有一股火被勾起來了,臉色冷下來。
“你想讓我去找宋密秋吧?想讓宋密秋看在我的面子上放韓行一馬,賠錢可以,不要走法律途徑,”沈候輕蔑地一笑,“可是又一個問題來了,你哪來那麽多錢?你工作做得再好也不過就是項目經理,而且比起你花錢的手腳來,你一個月工資能存下多少?”
他句句都說得沒錯,她只有沉默。
“你又不能去找你爸媽借錢,他們寵你歸寵你,絕不可能借錢給一個沒有關系的人。怎麽辦?又要求到我頭上了呗,”他鄙夷道,“這韓行到底行不行啊?到頭來怎麽什麽事兒都要別人幫忙?我和他有關系嗎?我憑什麽幫他呀?”
沈候确實把她的想法摸得一清二楚,眉豆雖然被他那态度刺激得心裏直竄火,可是他說得沒錯,她确實有求于他。
眉豆這輩子都沒這麽低聲下氣過,哪怕是媽媽和自己生氣,她都不用這樣做小伏低。她咽了咽喉嚨,為了韓行,她不能眼睜睜看着他進監獄。
“他幫過我,”剛發出聲音,她的眼裏就噙起淚水,“最開始的時候,是他領着我進入這個行業,他教了我很多;我給他捅過無數簍子,可是他……”
沈候沉默地看着她,顯得很頹然。
她那麽驕傲的人……她是那麽驕傲的人,他們以前為什麽總是鬧分手,不就是因為兩個人都驕傲,都不懂得低頭麽?可是她那麽驕傲的人,卻在自己的一番冷嘲熱諷之後,依然願意為了韓行折腰。
“我真的不願意看到他這樣。你就當是幫我,好不好?他對我有知遇之恩……他對我有恩情。”眉豆上前拉住了他的手,卻不敢擡頭看他。家裏的暖氣開得那麽足,握在一起的卻是兩只冰涼的手,帶着一點點的汗濕。
“呵,恩情?”他甩開她的手,嘲弄地說,“我看是私情吧?”
眉豆愣在原地。
沈候離開房間前對她說:“我後來回去找你了,在你們公司的地下停車場。你真是不讓我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