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章
第 23 章
那天後來兩人誰都沒再和對方說話,第二天眉豆很早醒來,輕手輕腳地下床去洗漱,換好衣服下樓的時候看見餐桌上那碗冷掉的粥,她沒管,徑直走向車庫。
其實眉豆起床的時候沈候就醒了,但他沒有動,直到眉豆離開房間,他才從床上起來,站在起居室的窗前往外看,幾分鐘後,她的白色汽車從車庫倒出來,慢慢地往外開去。
他下樓,餐桌上放着昨天眉豆說的那碗粥。他掀開蓋子,盯着看了一會兒,又把蓋子合上,丢進了垃圾桶。
眉豆約了宋密秋吃早飯。她知道他最近忙得焦頭爛額,她不該去打擾他,可是她沒辦法,還是給他打了電話,想請他去環境好一點的地方一起吃早餐,但是宋密秋接到電話說:“得了吧,咱倆還用得着來那套麽?去大馬弄吃燒賣吧。”
他到的時候眉豆已經坐了好一會兒了,他一進門就看見她坐在角落的位置,托着腮,百無聊賴的樣子。她穿一件藏青色的緊身毛線裙,袖子松松地堆在小臂,一字型的領口處露出一條金色的細鏈,上面挂着一顆小小的鑽石,裙子到膝蓋的位置,露出被黑色絲襪包裹的小腿,他視線下移,看到她腳上一雙十厘米的黑色尖頭高跟鞋,鞋跟是金色的三個字母串聯的樣式,他又看向她頸下的項鏈,她穿得又像模像樣起來,他心裏放松了些。
“不好意思,找不到地方停車。”他在她對面坐下。
眉豆開玩笑說:“還不是你選好地方?”
宋密秋看着她故作輕松的樣子,忽然隐隐感覺她所有表現出來的“好”與“正常”,不過是假象。
兩人點了一籠燒賣,又一人要了一碗豆花,安安靜靜地吃着,并沒有說話。眉豆從頭到尾只吃了一個燒賣,而她面前的那碗豆花也只少了一半,她就捏着一只塑料勺,不斷把碗裏完整的豆腐塊攪碎,直到看見宋密秋停下筷子,拿過紙巾擦了擦嘴。
“宋密秋……”她叫了一聲他的名字,一股忸怩卻在身體裏翻腸攪肚。她真不想向別人“求”點什麽,商量也行,交換也行,哪怕多花點錢呢,她就是不願意跪在低處向別人讨東西,可是她現在偏偏處在一個非求人不可的時候,宋密秋就看着她的臉騰地紅了,一雙眼珠微微地顫抖,“其實我是想來和你商量一下韓行的事。”
她不說他也知道今天這頓飯意欲何為。
但凡這件事他一個人能做主,都不用她開口,他二話不說就能按她想的辦好,只是此事牽涉得太廣,他不僅需要給公司一個交代,還要給他父親、給董事會一個交代,他實在是無能為力。
他低下頭不去看她:“對不起,眉豆。”
“我可以替他出錢補上公司的虧空,我甚至可以多賠一點,只要你別走司法程序。”
“那不是一點點錢,”他從桌邊又抽出一張紙巾,拿在指尖把它折成一個小小的方塊,“你不要把自己搭進去。”
Advertisement
“我能拿得出錢,當時結婚的時候,我爸爸給我買了一只手镯……我還有很多包。”
“別傻了,眉豆,別這樣。”
韓行不值得你這樣。
但他沒有說出這句話,他不忍當着她的面貶低她在乎的人。
“求你了……”她咬着下唇,強忍住淚水。
“你別這樣。他是一個成年人,讓他為自己的所作所為負責。”
“他幫過我,這麽多年,一直都是他在幫我,他對我有恩情,”眉豆對着最後說出的兩個字睖睜不已,想起沈候昨天的話,她低了低頭,“他出了這麽大的事,我怎麽可以坐視不理?就像是你對沈候,如果是他出了這樣的事,你也會和我一樣這麽做,不是麽?”
眉豆竟然拿他和沈候來類比她和韓行,可是她對韓行,分明遠遠超過了他對沈候。宋密秋覺得有一股嫉妒從心底冒出來,她和沈候結了婚,對韓行又是那麽全心全意,而他呢?在事業上他是公司的附屬品,在生活裏他是沈候的附屬品,他在她的人生裏甚至都沒有一席之地。
他又沮喪又氣惱,可是眉豆看着他的臉,卻看不到任何表情,也找不到他的目光落在何處。
“如果我告訴你,韓行不只做了這件事呢?”宋密秋彎腰從他的包裏拿出筆記本電腦,從裏面打開一份文件,把電腦轉了個方向,向眉豆解釋表格裏标紅的部分:“他的這一項收入來歷不明,最後是他自己承認說,這筆錢是鐘本聰私下彙給他的。”
看她微微張着嘴,臉上流露出難以置信,宋密秋合上電腦說:“這是你牽頭的項目,最後也被他拿來斂財了,你和同事們辛苦了這麽多個日夜做出來一版又一版的意向書,不過是他和鐘本聰商量好的、讓秦亭出高價的跳板而已。”
眉豆一言不發,直到兩人再不走就要遲到了,她才拉住宋密秋的袖口,又一次哀求道:“韓行是做錯了很多事,他可以賠錢,他賠不了的我可以賠,但是……我真的不能眼睜睜看着他去坐牢。你幫我這一次好不好?我……我以後一定還你這份情。”
“眉豆,他真的不是什麽君子。”
“他不需要是君子。”
到最後宋密秋也沒有給她任何承諾,眉豆不怪他,為了她而與整個董事會唱反調,不值得。
很快,所有的證據整理好後就寄到了法院,韓行和文心被帶去了派出所。
那一整天眉豆都沒有吃東西,午休的時候同事都離開了辦公室,她坐在她的角落裏,歪頭看着一個工人拎着工具箱走進來,在韓行的辦公室前架起梯子,站上去拆掉了門框上的銘牌。
市場總監,韓行。
他的錘子敲敲打打,螺絲一顆一顆被擰出來,不到一分鐘,那塊銅板的銘牌就掉了下來,落在厚實的地毯上,沒有發出一點聲音。
眉豆的眼睛出神地盯着地上的那塊銅板,胃裏泛起一陣酸,她失落地別過腦袋。
胡嬌一身白衣走過來,對她說:“韓行的審計結束了,他有一些個人物品在二號會議室放着,你幫他收好吧。”
“好。”
她從椅子上站起來,腦袋裏瞬間天旋地轉,沒吃飯還久坐,低血糖加低血壓,她扶住桌角,強撐着不讓身體搖搖晃晃。胡嬌小聲驚呼,已經往外走了兩步又回身扶住眉豆:“沒事吧?”
眉豆睜不開眼睛,直到那暈頭轉向的感覺漸漸消失,她微笑朝胡嬌擺了擺手:“沒事,坐太久了。我現在過去會議室。”
韓行的物品被放在一只一只的塑料箱裏,眉豆去後勤那裏拿了一只紙箱子,從那些塑料箱裏把屬于他的東西一件一件找出來。塑料箱裏塞了大量的文件和表格,眉豆翻翻撿撿,從裏面找出來韓行工作的這幾年的筆記本,是公司統一發的那種黑色皮面簿子,扉頁上寫着年份和他的名字。眉豆一本一本地翻過去,前五年都是他自己寫的名字,他的字跡歪歪扭扭,一筆一畫像小學生寫字似的,連連筆都不會,第六年開始扉頁上變成了眉豆的字跡。
“你真是學書法的?”
“騙你幹嘛?”
“寫一個我看看。”
“我寫的是軟筆書法。”
“軟筆都能寫,難道硬筆就寫不了了?”
“好吧,那給你寫一個好了,想寫什麽?”
他翻開一旁嶄新的筆記本:“我名字。”
她就龍飛鳳舞地寫下“韓行”二字。
眉豆把他的筆記本都收進她拿來的紙箱裏,又從塑料箱子裏找出一只相框,裏面的照片是他和他的爸爸媽媽在平湖秋月觀景點的楓樹前拍的一張合影。她還找出一個半圓形的水晶鎮紙,這是她從意大利回來的時候給他帶的,裏面是弗洛倫薩城鎮一角的微縮風景。
回憶慢慢塞滿了一整個紙箱。她在會議桌前坐下,雙手捧着臉,看着箱子裏一件一件熟悉的東西,竟然沒有落淚。這麽多天,她的眼淚已經哭幹了。
功名半紙,風雪千山。
腦海裏不斷響起這句話。
她雙手抱着紙箱起身,忽然間,那陣熟悉的天旋地轉再度襲來。
眉豆醒來的時候人在醫院,手上插着點滴管,宋密秋坐在病床旁邊,正擡頭盯着藥水袋。
“宋密秋。”她喉嚨好幹,啞啞地開口叫他。
他一驚,從凳子上站起來,彎腰湊到她腦袋邊上:“你可算醒了,一天沒吃東西?醫生說你低血糖。”
她擡手指了指喉嚨:“幹。”
宋密秋手忙腳亂地轉身,拿起小桌上的礦泉水,擰開瓶蓋,遞到她嘴邊。眉豆微微撐起一點身體,小口啜飲。
“我給沈候打電話了,”他把蓋子擰回去,“讓他買點粥過來。”
“別讓他來了,我挂完這袋水就回去了。”
“要不要做個檢查?身體出了什麽問題就不好了。”
“別咒我呀。”
他幫她掖了掖被子:“是怕你自欺欺人。”
眉豆莞爾:“真的沒事,就是今天……太忙了,沒空吃東西。”
過了一會兒,她看見沈候提着一只紙袋出現在病房門口,他還穿着正裝,領帶微微有些松開了,一看就是匆忙從公司趕來的。
沈候看向嘴唇發白的眉豆,而她也在看着他,忽然前幾天積攢在心裏的那些不快都消散了,連他都說不清楚為什麽。他曾經斷言這是命運,而眉豆說這是詛咒,但是這兩個名稱下存在的是同一樣東西,就是他們之間無法割舍的羁絆,是他們這麽多年分開了也依然想念對方的原因。
他走過去,拍了拍宋密秋的肩頭表示感謝,随後把病床一側的小桌翻起來,從紙袋裏拿出幾只打包盒。宋密秋幫着掀開蓋子,一碗加了粟米的生滾牛肉粥,剩下一盒一盒的都是配的小菜,醬瓜、春卷、熏魚,還有兩只雞蛋卷。
沈候不鹹不淡地冒出一句:“都這年頭了,還有餓暈過去的人呢?”
眉豆憋着笑,從病床上坐起來,嘴上不肯輸:“這不會是我那天買回家的那碗吧?”
“是啊,給你熱了一下就拿過來了。”
“難為你還給我熱了熱。”
“诶喲,應該的,應該的。”
宋密秋看着兩人陰陽怪氣,像是在鬥法,好笑道:“你倆幹嘛啊?”
沈候把調羹插進粥裏:“問她呀。”
“別問我。”眉豆拿過勺子,眼睛直直地看着沈候,那種眼神,亦笑亦嗔。
“行了啊,你們倆,”宋密秋取過外套穿上,“我先走了,好好休息。”
“慢點兒開,”沈候朝他揮了下手,轉身又和眉豆說,“快點吃,別涼了。”
“其實我一點都不餓。”
“诶喲,姑奶奶,我錯了,我錯了還不行嗎?我現在去垃圾桶把你那天買的粥撿回來吃了成嗎?”
回到車裏,宋密秋胸口始終有一口悶氣順不平,他不懂眉豆在病房露出的輕松表情代表什麽,是為她和沈候?還是韓行的事已經塵埃落定,她也已經竭盡所能,心裏才不再有愧?可是她一整天吃不下東西,又或許是這麽多天她都茶不思飯不想。
他嘆了口氣。
那封舉報郵件的發件人是秦亭乳業的市場總監,那天宋密秋看到他的名字就完全領會了這封郵件背後的風起雲湧,自己找人教訓了他一頓,又放出消息說韓行在調查眉豆受傷的真相,對方不能再找人打韓行一頓,所以他去調查了韓行的經濟問題。
這些事情一樁樁一件件串聯到一起,從眉豆受傷,到為她報仇,到最後依然讓她很受傷。宋密秋感到異常挫敗,他想為她好,卻變成躲在幕後讓她痛。
早上天剛蒙蒙亮,胡嬌接到宋密秋電話的時候吓了一跳,不僅是為這早得過分時間,也為那電話裏的內容,他竟然讓她聯系法務撤訴。
“您說的是,韓總的案子?”
“嗯,撤訴。”
“撤訴?”
“嗯,聯系他辦理離職。”
“那……賠款呢?”
她沒有等到宋密秋的回答,他已經把電話挂掉了,胡嬌想再打過去問清楚,他那裏卻傳來忙線中的提示音。
宋密秋給財務打去了電話:“從我的個人賬戶,劃一筆錢到公司。”
上午宋密秋缺席了每周的例會,胡嬌悄悄告訴眉豆:“他被總公司叫過去了。”
“為什麽?”
“因為韓總。”
眉豆詫異地一轉頭,差點扭到脖子:“他……”
胡嬌捏了捏眉豆的臉頰,恭喜她:“嗯,他撤訴了。”
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還以為一切都沒有轉機了,以為一切都是板上釘釘了,他竟然撤訴了。他竟然真的撤訴了。
胡嬌笑她:“你這段時間眼淚有點泛濫呀,撤訴了也哭?”
眉豆拿手心擦了擦眼下,撲到胡嬌懷裏抱住她。
沈候聽說宋密秋放了韓行一馬後,去找了宋密秋一趟,請他去黃龍的酒窖,給他開了一瓶兩人一直垂涎卻不舍得開的03年李奇堡幹紅。
兩人手邊各放着一只酒杯,他拿起來,輕輕和宋密秋碰了一下。
沈候以為宋密秋是看在自己的面子上才幫了眉豆,他看着宋密秋,滿懷歉意:“這真算我欠你的,以後有事就說,兄弟我肯定為你赴湯蹈火一回。”
宋密秋低頭掩飾自己的神情:“你欠我的豈止這一樁?”
沈候并沒有聽懂他的言外之意,以為他在說自己以前找他幫過的各種大忙小忙,便哈哈大笑道:“行,我下半輩子都給你當牛做馬,成嗎?”
他勾了勾嘴角,又舉起酒杯和沈候碰了一下。
這一聲清脆的碰撞跑進他的耳朵裏,卻讓他想起那天在總公司的會議室裏,爸爸在,董事會的幾位也在,也發出了這樣一聲清脆的撞擊,只不過那是水晶杯被摔倒地上的聲音。
“你撤訴?”
“你蠢啊,你的腦袋被驢踢啦?”
“多好的機會啊,我們好不容易趕走了李晤,現在韓行也完了,總算是挫了挫公司裏他們那股勢力的銳氣,你是幹嘛?”
“你和李晤搭班幹了兩年被策反了啊?”
他只有沉默,任杯子的裂痕漸漸拓刻在自己後背,變成一道鮮血淋漓的傷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