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章

第 25 章

這一年的最後一天,眉豆上班路上給韓行打了個電話,祝他生日快樂。

“謝謝。”

“今年沒禮物喔。”

他笑了聲:“我倒是給你寄了牛肉幹。”

“真的呀?你寄到哪裏了,我家還是沈候家?”

“公司。”

“喔,”她頓了頓說,“今天新的市場總監上任。”

他逗她:“不是你啊?”

眉豆果然笑起來:“怎麽可能是我嘛?總公司派下來的一個。”

“你恐怕要過兩天苦日子了,咱倆以前走得太近,新的來了肯定忌諱你。”

她撅了撅嘴,等待停車場的欄杆擡起來:“我老老實實幹活,他能拿我怎麽樣?”

“夾着尾巴做人吧。”

“我尾巴也沒翹起來過呀。”

韓行嘆氣:“別貧了,上班去吧。”

早上的全體會議上,眉豆終于見到這位傳說中的新市場總監,黃啓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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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上去四十歲左右,比韓行年紀大點兒;人很瘦,穿的黑西裝比人大出來一號;頭發理得極短,後腦勺扁扁的;他脖子長,腦袋小,西裝又太大,眉豆越看越覺得像螳螂穿了件人的衣服,但這人的臉又長得像只鳥,小小一雙眼睛,瞳仁占了百分之九十,他鼻子十分高挺,連帶着人中和上嘴唇一塊兒往外凸,因此他的那張小嘴看上去總是閉不上的樣子,唇珠尖尖地沖着前頭。

長頸鳥喙。

她忽然想起前陣子翻沈候的《史記》的時候看到的詞,範蠡形容越王勾踐就說的是“長頸鳥喙”,這是陰險狠毒之相。

而黃啓仁也沒辜負他這張臉孔,既是一張陰險的臉了,他便毫不客氣地陰了眉豆一把,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把就燒在了眉豆身上。

他宣布調整市場部結構,把眉豆的小組和其他小組合并了,把她從項目經理貶成了她剛進公司時做的項目專員。

眉豆看着那份人事變動說明,頭猛地一轉,看向市場總監辦公室的大門。新的銘牌早就裝上了,黃啓仁的大名印在上面。

她深呼吸,然後起身大步邁向那間辦公室。

不等眉豆敲門,裏面就傳出聲音:“請進。”

這一聲讓她有點吃癟,好像自己只是在他的五指山裏打轉,轉頭就能看見他那張鳥臉在高處好整以暇地看着自己。她想起韓行的提醒,忽然有點緊張。

推開門,好久不進這間辦公室,她竟然覺得有些陌生了,其實裝潢什麽都沒變,窗臺下還是放着沙發,沙發右邊還是放着立式空調,進門的左手邊還是一張辦公桌,要說少了什麽,她看向空蕩蕩的窗臺,忽然醒悟,是少了那盆文竹。

“請坐,眉豆。”黃啓仁從辦公桌後面繞出來,為她拉開椅子。

她捋了捋裙子坐下:“謝謝。”

他和顏悅色地開口:“我們以前見過,不知道你有沒有印象?”

“有嗎?我不記得。”

“去年夏天,總公司的宴會上我就注意到你了,你和韓行站在一塊兒,郎才女貌。”

眉豆轉了一下無名指上的戒指:“是嗎?哪敢肖想韓總呀。”

“聽說你是他一手帶起來的?”

她點頭。

黃啓仁微笑:“那你可能需要一點時間來适應一下,我和他的工作風格不太一樣。”

“沒問題。”

“如果方便的話,請你把之前的工作進展總結一下,發給魯小夫,同時抄送給我。”魯小夫是他把眉豆分配過去的項目小組的經理。

“可以,”眉豆看着他,不卑不亢道,“但是我覺得你這樣做不公平。”

他顯然是沒料到她會這麽莽撞地開口。

“首先,市場部有這麽多小組,其中只有我的小組被合并了;其次,即使你要合并我和魯小夫的小組,我也覺得我比他更有資格領導這個項目小組,無論是看業績還是看資歷。”

黃啓仁看着她,意味深長地一笑:“很高興你提出了你的不滿,我來告訴你,為什麽你沒有資格。首先,你和魯小夫的小組負責的産品性質高度類似,我覺得分成兩個小組做太浪費資源;其次,在我看來,魯小夫就是比你有資格,他的本科專業是市場營銷,而你,”他的語氣忽然嘲弄起來,“我不懂韓行怎麽會招一個學藝術的進來,聽說你們是在酒吧認識的?”

眉豆被他有理有據的一條條打得有點不知所措,而最後那問句更是讓她臉一下就燒紅了:“你……”

他聳了聳肩膀:“看到你的教育背景和就業經歷,我的第一反應就是我的部門不需要這樣一個人,但是我看了一些你做過的項目,還不錯,所以我沒有辭退你,希望你在魯小夫的團隊裏可以好好表現。”

傍晚,寒風朔吹,灰色的天空,雲都亂了。

沈候趕在晚高峰之前下了班,一路暢通地回到家,脫掉西裝,換上毛衣和羽絨服往菜市場走,剛推開家門就被冷風吹得臉發緊,又跑上樓圍了一條厚圍巾,堆在頸間,遮住他的下半張臉。

真冷,他心裏埋怨家旁邊的市場太老派,車堪堪能開進去,但是開進去了就別想再開出來。他又不願意去超市買菜,這一點上他反而很老派,覺得超市的菜沒有市場的新鮮,寧可走幾步去菜場,就當強身健體了。

想想往年的這一天他都在幹嘛?開派對,喝酒,最酒酣耳熱的時候媽媽一通電話打來,聽他大着舌頭胡言亂語就是一通數落。有一年不是,新橋儀器成立的第一年,跨年夜他和另外一個同學一起去到東北的一個工廠處理機器的一個故障,兩個人鼓搗到天亮,也算是跨年了。

今年他忽然想安安靜靜地過這一天,什麽派對、電子樂都不要,也不去哪個能俯瞰整個城市美景的高空餐廳,就在家,他和眉豆兩個人,煮一點簡單的菜色,晚上靠在窗邊看鄰居家放的煙花,就這樣平平地邁入新的一年。

眉豆一進家門就聞到了香味,她随手丢下包就跑進廚房,沈候系着圍裙在竈臺前熱油,她從後抱他,臉貼着他柔軟的毛衣:“好香吶。”

“诶?”沈候往客廳探頭,看了眼時鐘,“你今天這麽早?”

“翹班。”

他輕輕掙開眉豆,把熱油往魚上堆的青紅絲上澆,滋啦滋啦響聲裏,他說:“你們新總監今天上任,你怎麽敢的啊?”

“我膽子大。”她在廚房裏走了一圈,又繞回竈臺前,打開一旁砂鍋的蓋子,裏面是一鍋玉米冬瓜排骨湯。

沈候端着兩只盤子往外走,指揮她:“盛飯。”

眉豆轉身就往樓上跑:“我要換衣服。”

她換上一件黃白橫條紋的毛睡衣,頭發在頭頂挽成一個球,再下樓時沈候已經把碗筷都拿到餐桌上了,他站在酒櫃前苦惱,看到玻璃倒映出眉豆的身影,問道:“開一瓶?”

“不要,”她斬釘截鐵地拒絕,“喝酒有害健康。”

他走過去開冰箱:“那就橙汁。”

兩人并肩在桌前坐下,眉豆關心兩句沈候的工作,然後滔滔不絕地講起了黃啓仁,講他外形如何陰險狡詐,為人如何陰險狡詐,對她如何陰險狡詐,她從頭到尾都只用了陰險狡詐一個詞,沈候忍不住笑:“這麽陰險狡詐?”

“他一開始那麽客氣,還說見過我,和我套近乎,最後卻把話說得那麽狠,一點面子都不給我留。”

“诶呀,別在那兒幹了,”沈候見縫插針地挖她來自己這裏,“你來我這兒,我多少給你個總監當當。”

“那還是不要吧。”

“為什麽?”他吸了一口氣,“之前是有韓行,他是你入行的老師,你願意跟着他幹,我也認了;現在換成這麽個人,你幹嘛還賴着不走?”

她咬着筷子:“我可以走,但我絕不要這麽窩囊地走。”

他扭頭看着眉豆。

“我一定要讓他看到我的厲害,做一點事情出來,狠狠打了他的臉再走。”

沈候忽的笑了,眉豆這個人,很少對什麽有執念,其實他倆都是沒有什麽執念的人,不執着,活得太順利,又投胎到了一雙好父母,過去的人生裏什麽東西都唾手可得,這樣的日子,過久了其實是無聊的。直到離開校園,工作的環境終于讓兩人體驗到這個世界上有事情不是那麽易如反掌的,經歷過挫敗,他們才體悟到什麽叫成就感。

他覺得很慶幸,曾經他們是一樣的人,所以合拍,所以相愛,而分開很久後,他變了,她恰恰也變了,他們人生的同頻,讓他們得以緊緊相依。

“好,我給你當拉拉隊。”

眉豆笑看他一眼:“那你要穿超短裙喔。”

飯後沈候收拾桌子,眉豆飛快地跑上樓,鑽進衣帽間,輕車熟路地找到一件白色大衣,她很少穿這件衣服,總覺得像穿了一件浴袍,尤其是系上腰帶的時候。她從大衣口袋裏摸出一個小藥盒,從裏面扣出來一枚藥片攥在手心,走進卧室,拿起床頭的玻璃杯,就着清水把藥片送進身體。

她在用避孕藥。

從那天她松口說願意生小孩開始她就在吃了,一開始吃了幾次緊急避孕藥,等到生理期後,她開始吃短效避孕藥,每天吃一片。剛開始用的時候她整整一周睡不好覺,總是半夜醒來,情緒波動也大,醒來後看着身邊熟睡的沈候心裏恨恨的,沒來由的恨,狠狠盯着他,眼神像利刃似的要把他刺穿。過了那一周她就适應了身體的激素變化,起初她把藥放在公司,每天中午吃,有一天中午她剛把藥盒子從抽屜裏拿出來,宋密秋就走過來了,吓得她當天立刻把抽屜裏的兩盒藥放到了車裏,想想放在車裏也不是個事兒,沈候總會坐她的車,最後還是把藥藏到了家裏的衣帽間,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他怎麽也不至于翻她衣服吧?

晚上他們在客廳下國際象棋,眉豆自诩是個中好手,但總是下不過沈候,她就是這樣的,愈挫愈勇。

兩人把棋盤打開來,沈候一邊擺棋子一邊說:“我以前帶我的小外甥去比賽,他對面是一個小姑娘,皮膚特別黑,她問我小外甥:‘你白還是我白?’我外甥說:‘你白。’我當時心想,這不是睜着眼睛說瞎話嘛,小小年紀就會把妹了?後來他們開始擺棋子,我才反應過來原來說的是白棋還是黑棋。”

眉豆笑:“你以為人人和你似的,除了泡妞沒別的事了?”

“這話說的……”他啧了聲。

“你忘了你一抽屜的吹風機配件了?”

前幾天眉豆想給頭發吹個造型,在浴室裏找吹風機其他形狀的風嘴,結果拉開最底下的抽屜,卻看見滿滿一抽屜的各式配件,她好奇地整理出來,一點才發現,居然有整整三套配件。她問沈候怎麽回事,沈候顯得很不好意思,撓了撓頭發說:“就是……我以前的一個朋友—— ”

眉豆聽了這個開頭就笑起來,意味深長地說:“噢,以前的一個朋友……”

他被拆穿,有點兒難為情:“我的一個前女友,行了吧?”

她嗤笑。

“分手的時候,我讓她自己過來把她的東西拿走,那天我不在,回來才發現她把我的吹風機也拿走了,我只好再買了一個。”

“那你為什麽會有三套?”

他轉身走出浴室:“這個故事,發生了兩次。”

眉豆現在想起來依然樂不可支,沈候坐在對面把手伸過去夾住她的臉頰,看着她的嘴嘟起來,他惡狠狠地說:“不許笑!”

兩人安靜下了會兒棋,沈候落下一子後說:“今年春節很早诶,一月份。”

眉豆吃掉他一顆象:“是呀。”

“你确定?”他指了指眉豆的國王,“你的兵一動,它可就危險了。”

“噢,”她把他的象放回去,“剛才不算。”

“讓你這一步你也得輸。”他也是藏不住尾巴的主兒。

眉豆不理,專心看棋。

“到時候去我家過年,我堂姐、堂弟都來,你以前見過我姐姐,還沒見過我弟呢。”

“你說除夕那天啊?”看他點頭,眉豆反倒搖頭了,“我不要,我要和我爸爸媽媽過,我自己也有堂兄和堂弟。”

“什麽嘛?難道我們除夕不在一起過?”

“有什麽好在一起過的?”眉豆毫不在意,緊盯着棋,“又不差那一天。”

“這也太丢臉了,我都結婚了,結果過年老婆不跟我回家?”

她好笑,盯着棋面不願多談:“安靜,別影響我思考。”

這個問題直到除夕當天兩人都沒有達成共識,眉豆執意要回自己家,而沈候執意要她去他家,兩人吵起來,她說:“你想和你的爸爸媽媽一塊兒過年,我想和我的爸爸媽媽一塊兒過年,我們就各回各家怎麽了?”

“我是想讓你和我一塊兒回我家。要麽你就叫你爸媽一塊兒去我家。”

“那還有我的堂兄弟呢,難道也去你家?”

“你就非得和你家那一夥人擠一塊兒?”

“你不也是非得和你家那一夥人擠一塊兒麽?”

沈候有點兒生氣:“我們結婚了,你本來就應該和我一塊兒回家。”

“憑什麽呀?就許你和父母團圓,我不許呗?”

他們始終争執不下,除夕傍晚眉豆索性奪門而出,油門一踩回了父母那裏,什麽都不管了,也沒和沈候爸媽打聲招呼。媽媽見她回家,指摘她沒規矩:“哪有做媳婦的大年三十回家的呀?”

眉豆倚着媽媽的肩膀:“我才不管呢,本來除夕就該和家人在一起。”

“那頭也是你的家人。”

“才不是呢。”

“你呀,”媽媽點了點她的太陽穴,“不知道你婆家在背後怎麽說道呢。”

爸爸坐在餐桌前看報紙,一直沒發表評論,此時他終于悠悠地開口:“這有什麽可說道的?女兒想回家過年就回家呗,這點事兒也要不高興?那這家人氣量太小。”

眉豆笑逐顏開,撲過去抱住爸爸:“世上只有爸爸好。”

歷年的年夜飯,眉豆家都是在黃龍飯店吃的,今年也不例外,浩浩蕩蕩一大家子過去,熱熱鬧鬧地吃完,爸爸走在前面推開包廂門,正巧隔壁包廂的大門也打開,他看着從那間裏走出來的人眼熟,一陣愣怔後,他上前和人家握手;“诶,巧吶,親家公。”

眉豆聽到外面的聲音,慢吞吞地走出去,沈候和他爸媽站在門口,他們身後一大群人堵着走廊,她有點不好意思地打了聲招呼:“爸爸,媽媽。”

其實沈候媽媽在看到兒子只身回家時臉色就很不好了,但是當着這麽多人的面,她維持着笑容,看着眉豆說:“呀,到底是一家人,連飯店都訂一塊兒去了。”

眉豆低頭說不出話來,站在一旁聽父輩們寒暄。

忽然一只手搭到了她肩上,扭頭一看,她的視線正對着沈候胸口的紅毛衣。她擡手捏住他的手指。

頭頂傳來沈候帶笑的聲音:“年夜飯吃開心了?”

眉豆用力地捏了捏他的指尖。

他頭低下來:“一塊兒回家。”

她更用力地捏了捏他的指尖:“讨厭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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