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章
第 30 章
把爸爸媽媽送回家後,眉豆忽然不想回去,不想面對沈候,她就把車開進了自己家的小區,上樓坐了一會兒。
她拿起陽臺邊上的水壺,去陽臺上的水槽那裏接滿水,回來想給天堂鳥澆水,卻看見泥土顏色發黑,她伸手摸了一下,濕濕的。她呆了一刻,又走回去把水倒掉了。
原來媽媽每天都來幫她澆水。
家裏裝的都是黃色的暖光燈,雖然不比白光亮,但是照得家裏看上去暖融融。
她去卧室看了一眼,這裏的時間暫停在了她搬走的那天,床上空了,只有一張防灰的棉布鋪着,床頭櫃上放着機器貓造型的鬧鐘,有很輕的滴答聲,她不覺得吵,但很久以前有人在她家過夜,他受不了這個鬧鐘,一定要眉豆放到客廳去,他說:“這個聲音滴滴答答的,像睡覺的時候旁邊放了個定時炸彈一樣。”
眉豆想着這個比喻就笑起來。是誰說的來着?肯定不是沈候,她買這個鬧鐘的時候他們已經分手;也不會是韓行,他根本不會來她的卧室。到底是誰呢?
她怎麽也想不起來。
在家待了半個小時她就走了。那麽不想回去,卻突然發現,其實在別的地方她也待不住,哪怕是自己曾經住的家。她的生活已經被連根移植到沈候那裏了。
一進門她就聽到地下室傳出來的聲音,一聲一聲的喘氣,還有機器運作的悶響,沈候在鍛煉。想了想,她沒有下去,在廚房幫他沖了蛋白粉放到餐桌上,然後上了樓。
眉豆洗完澡推開浴室門,沈候剛好走進房間,衣服汗津津地貼在身上,頭頂冒着汗氣。她裹緊了浴袍,側身從他旁邊走過去,到衣帽間換上睡衣又抱着浴袍快步回來:“等一下,我還沒好。”
他把上衣脫到髒衣婁裏:“沒事,我去用客房的。”
她從瓶瓶罐罐裏倒出乳液往臉上塗:“我很快。”
他已經拿了毛巾轉身往外走。
沈候躺上床的時候,她已經迷迷糊糊地有點睡着了,那一點睡意朦胧裏,她聽見耳邊一聲很輕的嘆息,然後是按動開關的啪嗒一聲,視野裏霎時一片漆黑,他的手臂搭過來,身體緊貼着她的後背,那一片皮膚飛快地燒起來,他的體溫,總是讓眉豆覺得很暖。
她轉過身,面朝着他。适應了黑暗,漸漸看清他的臉。沈候閉着眼睛,濃密一圈睫毛,隐隐跟着眼皮在眨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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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不起。”她靠近他,鼻尖輕輕蹭着他的鼻尖。
沈候睜開眼睛,黑暗中兩人四目相對,靠的太近了,眼睛反而沒法聚焦,一片昏暗和朦胧中,他說:“那如果我現在讓你別去,你會聽我的嗎?”
眉豆無奈地叫他名字:“沈候……”
他發出一聲輕笑,仰面平躺,眼睛盯着天花板上的水晶燈:“那你有什麽好道歉的呢?”
“你別這樣。”
“別哪樣?”
她也從來不是什麽溫順的小綿羊,話趕話地說起來,她就帶上了脾氣:“別一晚上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你爸媽我爸媽都在呢,再不高興也麻煩你裝一下,成嗎?”
沈候氣急敗壞地把她從床上拉起來,開了一盞閱讀燈,昏昏的光線下,兩人的眼睛都瞪着,他聲音冰冷:“我今晚還真就沒法子裝。你知道嗎?我去酒店之前,宋密秋打電話給我,說你要辭職。怎麽,前一天晚上剛說完和我商量,第二天迫不及待就把辭職信遞上去了?”
“我可以考慮你的意見的,但是你至少要拿出一個站得住腳的理由吧?”
“我看韓行不爽,行嗎?”
眉豆非常鎮定地說:“那請你自己調整一下,我這個月做完交接,下個月就要入職。”
“你不準。”
她不屑地一笑:“你管不着。”
以前談戀愛的時候,他們很少吵架,覺得沒有什麽事情有争吵的必要,你要這樣,我要那樣,那就分手,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可是結了婚,一切都不一樣了,他們不得不在差異裏找到共識,然後抓牢這一點點相同的部分,微弱得就像一棵大樹上纖細的一根枝桠,卻要用它來吊住兩個人的生活。
更難的,是兩個人中,還有一個人沒說出實情。
沈候強壓着不快,盡量讓自己的口氣聽上去好一些:“我們不要吵架,眉豆,我不想和你吵架。”
她不說話了,低下頭,不去看他。白色的被子,在昏昏的光線下,好亮。
他說:“你沒有承認過,但是我看得出來,你喜歡過韓行。”
眉豆一下坐直了,沒想到他會提這個,但她不怕,理直氣壯地看着沈候:“是啊,怎麽了?我以前是喜歡過他,我這輩子喜歡過很多人,這不代表什麽。我現在和他是朋友,和他一起工作,我問心無愧。我見他、和他出去,從來都是正大光明的。我要是瞞着你和他做什麽,那是看輕了我自己。”
沈候被她一番話說得啞口無言。
“我不知道你為什麽突然變得那麽小肚雞腸。沈候,一直以來,我覺得我們之間最好的一處,就是互相沒有心理負擔,現在……唉。”
在一陣長久的沉默後,沈候終于說出了心裏的那一縷軟弱:“害新橋儀器垮臺的那幾起事件營銷,是韓行做的。”
眉豆詫異地看向他。
新橋儀器,韓行……曾經覺得眼熟或耳熟的那些歷歷在目,像一顆一顆珠子,串起來後,竟然是這樣。
他上前握住了她的手:“真的,我沒必要騙你。”
即使他不說這句,眉豆也不懷疑,她相信沈候不至于編出一個謊言來貶低一個人,也相信韓行就是會做這種事,他就是一個這樣的人。
韓行,他就是一個這樣的人,仁義禮智信,什麽都可以抛擲腦後。他常常引用《君主論》裏的一句:“為達目的可以不擇手段,因為結局可以為手段辯護。”
她早知道他就是一個這樣的人,知道他所有的下劣、不堪和卑鄙,但她能怎麽辦?他就是一個這樣的人,他怎麽樣她都接受他,這不是愛情,是義氣。
眉豆在羊角食品工作的最後一個月結束後,也徹底到夏天了。她沒有去養牛族入職,她甚至沒有告訴韓行自己其實已經辭職了,他們的短信就停在他最後說的那兩句邀請。
媽媽唠叨她;“你呀,你呀,班也不上了,你要幹嘛呢?”
家裏有一間房通鋪了榻榻米,眉豆舒舒服服地躺在燈芯草編的地墊上,旁邊擺着半個西瓜,她手裏拿着一只銀色的小勺子,空調冷風直直地往她胸口吹。她說:“這叫gap year,你懂嗎,媽媽?”
“放什麽洋屁,”媽媽丢了一塊毯子蓋到眉豆肚子上,“你再這麽吹好了,馬上就生病。”
她笑起來:“gap year嘛,間隔年,就是讓自己休息一年。”
“我是不要來管你的,但是你不要自己稀裏糊塗。”
“知道啦。”
傍晚沈候下班之後來眉豆父母家吃飯,他提着兩盒粽子進屋,走到客廳卻看見沙發的角落裏放着大大小小很多的端午節禮盒。
眉豆媽媽看着家裏成堆粽子,對沈候說:“拿回去吧,也不用給你爸媽了,他們肯定也收了不少,留着,你和眉豆可以吃的。”
“啊?”他有點不好意思,“要不我過兩天拿幾盒茶葉來?”
媽媽笑着:“诶喲,一家人了,搞什麽啊。”
眉豆從樓上走下來,看到沈候從頭到腳都包在黑西裝裏,額頭上挂下來的幾根劉海浸了汗濕,傻傻地粘成S形,她走過去,樂不可支:“你不熱嗎?”
他嘴硬道:“熱嗎,今天熱嗎?我怎麽感覺冰天雪地呢?”
媽媽在一旁笑,眉豆遞給他一張紙巾,順着他的邏輯說:“擦擦吧,你都冒冷汗了。”
沈候終于裝不下去,脫掉外套,恨不得把襯衫和褲子也脫了,解開上衣的兩顆扣子,他站到空調的出風口前,大喊:“好熱!”
媽媽看着他和眉豆大同小異的行徑,小聲和眉豆爸爸說:“這兩個人,一個德行。”
晚上他們回家,沈候陪爸爸喝了點酒,眉豆開他的車。這還是沈候提車這麽久以來她第一次開,他特別寶貝這輛車,一直不肯讓眉豆碰,聲稱不相信她的技術。眉豆對跑車是沒什麽興趣的,可是他越不讓她碰,她就越心癢癢,總算給逮到了機會,眉豆坐在駕駛座上好久都沒啓動,東摸摸西摸摸。
沈候坐在旁邊嘲笑她:“土包子。”
眉豆也不生氣,反問他:“你怎麽不反思一下,為什麽別人的老婆看到跑車都見怪不怪,但是你老婆卻覺得新鮮?”
他笑起來:“诶喲,是我疏忽了。”
“哼,我等着喔。”
“卡雷拉給你開。”
眉豆差點就撲過去咬他了,被安全帶卡住了動作:“你真的好小氣喔,這叫什麽?狗屁倒竈。”
“诶,卡雷拉也曾經是我的摯愛好不好?”
“那只能說明你喜新厭舊,見異思遷,朝三暮四,水性楊花……愛博而情不專!”
他哈哈大笑:“買,買還不行嗎?你要哪款?”
眉豆輕踩油門,聽着發動機的聲音覺得有點吓人:“想好了再通知你。”
“要我說,買一輛Roma Spider,黑色,特別優雅。”
“你不要給我買一輛你喜歡的好不好?”
“你難道不喜歡?”
“不喜歡。”
他耍賴:“你喜歡。”
“我不喜歡。”
“那你喜歡一下。”
她狠狠踩了一腳油門。
他們到家,眉豆要倒車進車庫,沈候把她趕下駕駛座,不相信她,非要自己停。眉豆也不管他,自己往家走,跑上樓就洗澡。
好奇怪,她一回家就想洗澡,一天也不去什麽污穢的地方,出了家門就在爸媽家待着,但她就是覺得身上好髒,要趕緊洗澡。眉豆一直覺得這個世界上最髒的就是人,如果被狗舔了一下手心,她可能洗一下就算了,但要是被莫名其妙一個人舔了一下手心,她就只想把這只手剁了。
沈候知道她的古怪,停完車進家看一樓沒人,那就一定是在洗澡。他從餐桌上拿起音響,連上藍牙放音樂,跟着節奏扭着上半身往樓上走,徑直進入浴室。
眉豆聽到音樂聲,知道是沈候。他居然在聽張宇的《小小的太陽》,這明明是她媽媽會喜歡的歌。于是她拉開浴簾的一角,朝外面喊:“老土!”
沈候站在髒衣婁前面脫衣服:“經典,懂不懂?”
她若有所思道:“我才想起來,你居然還喜歡聽張學友,你真的好過時啊,沈候。”
他脫光了上衣,褲子剛解開最上面的紐扣就走到浴缸前,拉開浴簾要和眉豆算賬:“張學友诶,你敢說他過時?讓你媽聽到,她都忍不住要揍你。”
眉豆一聲尖叫,把浴簾拉回來,只露出一個腦袋:“流氓啊!”
“又不是沒看過,都要看膩了,”他不屑地走回去,把褲子丢進竹簍,“诶,西服要拿去幹洗。”
她大喊:“那你找一個沒看膩的去幫你幹洗。”
沈候笑着讨饒:“看不膩,看不膩。”
端午假期的最後一天,韓行一大早給眉豆打電話,說他媽媽從家鄉寄了很多黃米涼糕,給她拿一點過來。
眉豆接到電話的時候還在床上,沈候看到來電顯示,“韓行”兩個大字簡直讓他心裏警鈴大作,她剛點下接聽,他立刻點開免提,眉豆很沒辦法地瞥他一眼,沈候一臉理直氣壯,叫她趕緊回答。
她答得很标準:“謝謝,韓總。”
“嚯,又叫韓總了?”
眉豆一笑沈候就瞪她,她只好擡手把他的眼睛擋起來:“那你現在,又是韓總了嘛。”
“我聽胡嬌說,你辭職了啊?”
沈候抓着她的手放下,然後就牢牢抓着,讓眉豆靠在他肩上。
“嗯,我辭職了。”
韓行似笑非笑地說:“怎麽?寧可待業在家也不來我們這兒,這麽不看好我們?”
眉豆卻是真的笑了:“不看好養牛族,但還是看好你的。再說了,待業在家比上班舒服多了,我現在是全職太太诶。”
“好吧。我下午給你拿來。”
“你還親自拿過來?”眉豆扭頭看了眼沈候,“不好吧?我過來好了。”
中午眉豆和沈候一塊兒出去吃飯,吃完在商場裏轉了兩圈,看時間差不多了,兩人往韓行說的地方開過去,是養牛族公司所在的寫字樓。
眉豆站在樓下看,很驚訝,沒想到這裏離羊角食品這麽近,只隔了兩個街區。
還沒有等來韓行,反倒先等到了胡嬌,看到她從這棟寫字樓裏出來,眉豆大跌眼鏡,胡嬌卻笑嘻嘻地過來抱她:“想不到我比你對韓行要忠心耿耿吧?以前我也算半個他招進來的人,我面試的時候,他是面試官之一。”
“這個淵源我是知道的,但是,你怎麽……”眉豆欲言又止。
好在胡嬌很聰明,她說:“論公司實力,這兒肯定沒法和羊角食品比,可是這兒有韓行,還有李總,這兩個人雙劍合璧,我倒不覺得會輸。”
沈候在一邊聽兩個女孩叽叽喳喳地說話,胡嬌和他打了個招呼,把眉豆拉走了,說她車上有很多端午禮盒,養牛族第一年做這個,弄得特別好,一定要拿給她一個。
兩人前腳剛走,韓行後腳就過來了,走到沈候面前,和他大眼瞪小眼。
韓行問:“眉豆呢?”
沈候打量了他一眼,沒睬他的提問:“東西給我吧。”
“她沒過來嗎?”韓行把手上的袋子遞過去,還有一個包裝精美的禮品,是養牛族的端午禮盒。
“我來拿不是一樣嗎?”沈候非常輕蔑地一笑,“知道的是你拿東西給她,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是找個由頭見她呢。”
韓行看着眼前的男人,穿着很普通的白短袖,身材結實,把衣服撐得像模像樣,和眉豆一樣的習慣,哪怕是很随意地出門一趟,穿衣服也不會松垮邋遢。一個很簡單的細節,就能看出來他們是差不多的人,至少生活習慣上不會有太大的龃龉。
挺好的,能遇到一個合拍的人不容易,他由衷地為她高興。
沈候的敵意昭然若揭,韓行并不惱,以為他展露的攻擊性是因為自己曾經對眉豆的情意,于是他主動挑起這個話題,把話說清楚:“你不用對我這樣,我是以前喜歡過眉豆,但她也很明确地拒絕我了,我總不至于要去破壞別人的婚姻吧?我和她現在就是朋友。”
沈候哪裏知道這一茬,心裏又是一顫,面兒上風平浪靜,甚至強顏歡笑着,只是說出來的話是一點都兜不住:“你給我離她遠一點。”
韓行很冷靜地分析出了前因後果:“是你不想讓眉豆來我這裏上班吧?”
“是。”他提着袋子的手越握越緊。
“你不該這樣,眉豆在事業上比你想的更有追求,這裏是一個很好的機會。如果你是介意我,那麽大可不必,我和眉豆之間什麽都沒有,何況她能這麽直接地告訴你,她要和我一起工作,就說明她也問心無愧,你這麽草木皆兵的,是看輕了她。”
沈候張了張嘴,剛要說話,眉豆從外面走進來了。
“不好意思,師父,胡嬌要給我拿禮盒,”她看到沈候手上一模一樣的一只禮盒,對韓行說,“诶?你也準備了啊,不用啦。”
韓行笑笑:“沒事,多喝點,補鈣。”
“謝謝。”
沈候把兩只袋子放進一只手裏,空出來的手伸過去親昵地攬住她的腰:“走吧。”
“走啦,”眉豆朝韓行揮手,“端午快樂。”
韓行笑,佯裝嗔怪道:“沒上網啊?要說端午安康。”
她和沈候笑嘻嘻地走遠了:“安康,安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