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章
第 35 章
夏末,眉豆正式入職養牛族。
之前她面試的幾家公司也有要她的,但她想來想去,還是選了韓行,如果真的有什麽新興品牌有一天真能打敗那幾個老牌乳品商,那一定有韓行的助力,她相信她跟着韓行,會成為推動浪潮的那個人。
五點下班,她收着東西,提醒自己要回沈候那裏一趟。
韓行問她下班怎麽安排的時候,她下意識的回答就是“我要回沈候那裏”。話說出口她才有點兒後知後覺的尴尬,“回”這個字眼,她用得無比順口。韓行那個水晶心肝玻璃人兒,比她明白得更快,欣慰地一笑:“回吧。”
眉豆搖頭,不是他以為的那種浪漫橋段:“我媽媽要我借一條項鏈給她,很多首飾都還放在沈候那裏,拿了項鏈還要和他一起去我爸媽面前演戲呢。”
她開車到沈候家,近一個月沒有再來過這裏,又踏入這一條林蔭道,她心裏澀澀的。
沈候在家,她把車停進車庫,一時不知道自己該去正門按鈴還是就從這兒進去。
就在她猶豫之間,車庫和客廳之間的那扇木門打開了,沈候穿着白衣灰褲踩在門框上,朝她說:“進來吧。”
眉豆深深地呼吸了幾口氣,拿了包下車。
她換鞋,沈候坐在沙發上說:“上去拿吧,我在這兒等你。”
“好。”她上樓,快速找到藏青色印金字的小方盒,打開确認了一眼,塞進包裏就往樓下走。
他已經換好了鞋等在那裏,看她下來,一邊朝外走一邊問:“開一輛車去,還是分開去?”
換作是以前,她和沈候分別下了班去父母家,開兩輛車去也很正常,可是現在她心虛,怕兩輛車開去父母會疑心,便說:“一輛吧。”
路上他們有多沉默,到了眉豆父母家,沈候就有多活絡。他從前箱拿出一個禮盒進去,裏面是兩盒六安瓜片,他記得眉豆爸爸喜歡徽茶。
媽媽出來迎他們,他遞上禮盒,很自然地叫:“媽媽,給爸爸買了點茶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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眉豆有點緊張地跟在後面進了屋,飯菜已經準備好了,爸爸不在,媽媽解釋說:“他身體一好就開始忙了,勸不住的。”
他們一塊兒去洗手,媽媽在廚房盛飯,眉豆朝後張望了幾眼,小聲對沈候說:“謝謝。”
沈候扯了兩張紙巾出來:“你是該謝謝我。”
眉豆啞了啞,不服氣道:“總會有你要謝謝我的時候的。”
他看着她像只小雞似的鬥志昂揚,你瞪我我瞪你地對視了好一會兒,不約而同地噗哧笑出來。
這麽多天的空白,好像全在那相視一笑裏壓縮了。
媽媽端了飯出來,朝洗手間喊:“手洗完麽好出來了呢,在裏面談戀愛啊?”
她臉上挂着傻笑,媽媽總有那麽多稀奇古怪的比喻,有時候她上廁所時間太久,媽媽也會在外面喊:“你就算在裏面生小孩也該生出來了吧?”
飯後他們回家,路上沈候在打電話,菲律賓形勢不好,他也發愁,一方面要精進産品,一方面又要四處打點關系。那次争執後沒幾天他就去菲律賓了,昨天剛剛回來,他聽媽媽說上個星期她來過家裏,空無一人,給眉豆打了電話,等着她回來,囑咐完一件一件的食物能保存多久、要怎麽食用才離開。
他挂了電話後,問了眉豆一句:“我媽說,上星期她來過家裏?”
“嗯,”她點了點頭,“我問宋密秋的,他說你去菲律賓了,我就連忙上你那兒去了。”
“我看,你要麽住回來吧?我媽三天兩頭就過來,每次你都不在,怕瞞不過她;周末還有徐阿姨過來打掃,回回不見你,怕她和我媽打小報告。”
眉豆看着窗外:“這倒是個問題。”
他想起一件趣事,笑了出來:“徐阿姨真的會和我媽告狀,之前我和我媽說我們準備要小孩,但後來……诶,然後徐阿姨倒垃圾的時候可能看到了,她居然告訴我媽,我和你又在用安全套了。”
“啊?”眉豆覺得有點兒不好意思,“你媽怎麽說?”
沈候樂不可支:“她就問我怎麽回事嘛,我只好瞎編說前段時間感冒了,吃了藥,怕有影響。”
她也笑:“算你腦筋轉得快。”
車停進車庫,沈候問她:“要進去坐會兒麽?”
“不了,”她搖頭,“我回去還有工作。”
他不語,下車後忍不住問:“韓行那兒?”
眉豆眼裏閃過一抹尴尬:“嗯。”
沈候看她一身職業打扮,白襯衫灰窄裙,莫名和自己今天的休閑裝顏色配上了。
灰色配白色,他倆好像都愛這麽穿。
可是他半眯着眼睛,想起的卻是那天他和宋密秋喝完酒,渾渾噩噩從酒店走出去,沿着湖邊瞎逛。他們這兒的酒店不是建在江邊,就是建在湖邊,著名的景點都在這兩塊兒了,他就一路走着,半小時後走到了同在湖邊的四季酒店。
站在整個城市風景最好的地方,他忽然非常想念眉豆,想見到她,哪怕只是見一面,什麽話都不說。但他只是站在酒店門口,首鼠兩端,想見她,又不敢見她。
就在他趑趄不前的時候,一雙身影從酒店裏走出來,女人嬌俏玲珑,穿一條灰色窄身連衣裙,外面套着一件單薄的白色線衫;男人氣宇軒昂,把一件簡單的黑西裝穿出了北方男人的魁梧。雖然靠得很近,但他們并沒有什麽肢體接觸,眉豆雙臂交叉在胸前,韓行雙手插在口袋裏,連眼神交流都沒有,一個低着頭,一個視線平視着前方。
沈候只呆立在原地不到十秒,立刻轉身離開。
第二天他就找律師起草了一份離婚協議。
眉豆上車離開前,他叫住她,從他的車裏拿出一個文件袋往她的車窗裏塞進去。
她看着那個棕色的牛皮紙袋子,心跳忽然很快,在手指觸到那硬硬的質感之後,越來越快。她就這麽拿着這個文件袋,既不說話,也沒發動車子。她想她知道裏面是什麽,也該收到它了,歸根到底,分開是她提的。
她忽然很想哭,分開明明是她提的,但那種透骨酸心的感覺還是避無可避地出現了。
手在抖,嘴唇也在抖,紙袋上忽然落下啪嗒一聲,一滴淚珠飛快地在上面暈開來。
沈候的手還沒有松開那個袋子,在她的淚落下的那刻,他只想把這東西收回來,想讓時間倒流,回到最初的最初,在一切傷害與争吵還沒有登臺的時候,重新來過。
外面忽然起了風。
不只是旁人這麽想,連眉豆和沈候都覺得他倆就該在一起,他們之間什麽社會性矛盾都沒有,差不離的家庭背景、經濟狀況,甚至生活習慣,這簡直是最完美的門當戶對,更何況他們還有比大多數門當戶對難得的東西——他們相愛,是跨越無數人和時間都會再度相愛的那種至情;是即使分開後再見,每個毛孔也還在叫嚣着“我愛你”的衷情。
可他們卻都是哪怕從頭到腳都在愛,嘴巴唯獨發不出這個聲音的人。
又是一滴淚啪嗒掉下。
他拿着那個文件袋的手剛要用力把這東西收回去,眉豆已經輕輕拿過袋子放到了副駕的椅子上。
“我簽好後給你送過來。”
他有點哽咽,聲音沙沙的,很輕:“眉豆……”
她搖上車窗:“我走了。”
她走了。
沈候後腳也從這裏離開了。
她不在,他有很多很多日子都不敢回來,到處都是她的東西,她的痕跡,她的回憶。
周末眉豆會過來,保姆下午來打掃,她上午就抵達,沈候永遠都不在。他可以不在,但她必須在。
徐阿姨偶爾會問沈候怎麽周末總不着家,眉豆在餐桌前對着筆記本電腦看材料,轉頭微笑地答道:“他現在換到禮拜六下午去打球了。”
“最近家裏幹淨多了呢。”她擦着櫃子,贊嘆道。
眉豆環視這個曾經也是家的地方:“是麽?”
傍晚徐阿姨離開,眉豆也往出走,一只牛皮紙文件袋孤零零地留在餐桌上。
第二天沈候回到這裏,他剛進屋,聽到外面有車停下的聲音,他站在紗簾後面看到那輛熟悉的白車停在車道上,慌亂之下他拉開客廳旁第一扇門躲進去,是琴房。
門留着一條小縫,他看見眉豆從前門走進來,拿起餐桌上的一只棕色紙袋,繞到樓梯那裏往上走。
他後背緊貼着牆壁,呼吸漸漸平穩下來。
幾分鐘後,眉豆空着手走下來,最後看了一眼屋子,離開了。
大門發出咔噠一聲後,沈候坐在琴凳上好幾分鐘才起身。他走到餐桌前,那裏空空如也,他仰頭看了看,沿着樓梯往上走,長長一條走廊,他一個一個房間進去,走到他們住的那個套間時鼻子一酸,他聞到一股淡淡的橙花氣味,那是眉豆常用的身體乳的味道,曾經他已聞到麻木,可是那香氣仿佛已經嵌進了每一寸牆壁,他不敢再走進去。
每間房都一切如舊,直到他推開游戲室的門,這個房間有什麽東西、擺在什麽位置,他都了然于心。
他一眼就看見壓在鍵盤下面的那個文件袋。
秋末。
沈候知道眉豆周末會去家裏,他在酒店吃了早餐後也回了家,保姆還沒來,他靜靜地坐在沙發上等待。
這裏忽然也不像他的家了。
中午的時候眉豆開門進來,早看到他的車了,在客廳看到他的人她并不顯得詫異,只是問:“你回來住了?”
沈候沒回答,從沙發上站起來,和她面對面:“下禮拜六宋密秋結婚。”
眉豆垂眸:“噢對,他有給我打電話。”
她本來就和宋密秋聯系不多,在韓行說宋密秋其實對她有情後更是一直沒有再聯系過,但那天接到他的電話,聽到他波瀾不驚的聲音,眉豆忽然覺得自己的那點兒別扭也不見了。
她對着宋密秋,本來就很少因為私事別扭。
“他結婚,我爸媽肯定要去,你恐怕要和我一塊兒出席。”
“沒問題。”
“謝謝。”
眉豆冁然:“我就說,總會有你要謝謝我的時候的。”
他怔了怔,随即笑起來。
宋密秋婚禮那天已經特別冷了,院子裏的楓樹葉子已經掉光,一棵枯樹光禿禿地立在那裏。
結了婚的人不能做伴郎,因此沈候讓眉豆不用急,傍晚過來就行,但她怕下午沈候媽媽會火急火燎地叫他們早點去現場,吃了午飯就到了沈候家裏,果然,還不到四點他媽媽就已經過來接他倆了,急吼吼地讓他們換好衣服快走。
眉豆本就是打扮完了過來的,沈候去樓上換衣服,他媽媽在樓下罵他:“動作比小姑娘還慢。”
他們到會場的時候,現場只有婚慶公司的人和宋、王兩家父母。
眉豆和沈候向長輩打了招呼就去房間找宋密秋了,化妝師正在幫他整理妝發,眉豆第一次見到宋密秋塗脂抹粉的樣子,忍不住捂着嘴笑,沈候拍了她一下:“再笑?”
他不反應還好,他一招她,眉豆笑得更厲害了:“沈候,我們當時要是辦婚禮,你也要這麽搞呢。”
話一出口,眉豆像是自己給自己潑了盆冷水,笑意不知不覺就收了起來。
沈候看着宋密秋被化妝師鋪上一層又一層的粉底,淡淡接上她的話茬:“我不用的,天生麗質。”
晚上的酒席,眉豆和沈候一家坐一塊兒,她沒想到一桌的竟然還有金阿姨和她兒子。
她和沈候拉着手繞過去打招呼,金阿姨對自己兒子說:“你不記得了啊?眉豆呀,你們小時候玩得多少好喔,家裏一大堆你們小時候在一起的照片。”
眉豆尴尬地朝吳緬笑笑。
典禮開始,燈光暗下去,他們旁邊就是音響,司儀和音樂的聲音震耳欲聾。
沈候湊到眉豆耳邊問她:“她兒子不是結婚了麽,老婆怎麽不來?”
眉豆看了眼吳緬,他的眼鏡反光,表情看起來深不可測。她掩着嘴,湊近沈候說:“我媽和我說,他們分居了,情況不太妙。”
“啊?”沈候扯着一邊的嘴角,表情看起來不知怎麽有點兒幸災樂禍,“他不是結婚沒多久麽?”
“都這樣。”
桌上她和沈候的手握還在一起,無名指上戴着的婚戒,被一圈一圈打過來的燈光反射出璀璨的一抹晶亮。
晚上宋密秋和沈候的一群朋友要鬧洞房,他爸爸媽媽回去了,眉豆和王文谷聊了幾句也要走,她過去找沈候:“我先回去了。”
那一群朋友裏只有宋密秋知道她和沈候的內幕,其他人朝沈候起哄:“你老婆叫你回去了!”
眉豆被弄得有點不好意思,沈候和她耳語:“稍微等我一下,馬上。”
她點點頭,往洗手間走去。酒店裏暖氣開得特別足,她拿冷水沖了一會兒手,忍不住轉着無名指上的戒指把玩,轉着轉着就摘下來了,手指上留下一圈淺淺的紅色印痕。她把戒指放在一邊,重新洗了一遍手,扯下一張紙巾擦了擦,再拿起戒指戴回去。
眉豆折回去找沈候的時候,他剛剛從熱鬧裏脫身,硬挺的西裝在背後被壓出了幾條皺痕。
“走吧。”
他很自然地就拉起眉豆的手,而眉豆,也很自然地就被他這麽拉着走到停車場。
兩人在停車場裏轉了一圈又一圈,沈候才一拍腦門兒反應過來:“我們是坐我爸的車過來的。”
深秋蕭瑟的寒風裏,眉豆好像覺得世界上沒有再滑稽的事了,笑得彎下腰,直到臉都笑僵了,嘴咧得兩頰酸痛,她才漸漸收起喜色,一股哀愁易如反掌地冒了出來。
剛剛才笑完,她忽然就想哭了。
沈候拉着她去找宋密秋安排的司機。
回到酒店門口坐上車,音響裏來來回回地在放幾首結婚名曲,熱鬧、喜慶、甜蜜得讓人心裏不安。
在正門下了車,他們繞到車庫門前,眉豆按下鑰匙,卷簾門緩緩升起來,她剛要上車,車庫和客廳之間的那扇木門被打開,沈候媽媽冒出一個腦袋:“你們還要出去啊?”
兩人吓了一跳,眉豆扭頭看着沈候,他急中生智道:“沒有啊,她要拿東西。”
“嗯。”她拉開車門,東看西看不知道拿點兒什麽,最後把放在車裏的一雙平底鞋提了出來。
兩人進屋,沈候邊換鞋邊問:“你們怎麽還不回去?”
媽媽拿着照相機走過來:“我晚上拍了好多照片,怎麽弄到手機上啊?”
眉豆走過去:“我幫你,媽媽。”
她拿過相機在餐桌前坐下,拿過沈候的筆記本電腦插上線,靜靜等待照片導入。他們一家三口坐在沙發上熱鬧地聊着宋密秋的婚禮,眉豆遠遠聽着,也不插話。
沈候的電腦桌面很亂,七七八八放着幾十個文件夾,她眯着眼睛看那些小小的字,他給文件夾起的名字居然全是一、二、三、四類推,偶爾跳過幾個數字,她猜他是忘了自己用到幾了。
她點開他的相冊,很多照片,大部分是他的産品,中間穿插着一兩張他們的合影,微笑的,搞怪的,故作嚴肅的……她滑動鼠标翻着,很多很多……
當時居然一張結婚照都沒有拍。
“你們居然一張結婚照都沒有拍,”她走神了,不知道他們在聊什麽,但是沈候媽媽這句話被她清晰地捕捉,“別人要我給他們看兒媳婦的照片,我都只能拿平時家裏拍的幾張給他們看。”
沈候爸爸無奈道:“诶呦,有什麽關系啦?”
“很沒面子的呀,人家還以為我們家摳門到不僅婚禮不辦,連結婚照都不拍。”
沈候安慰媽媽:“管人家怎麽想呢。”
媽媽尖聲道:“你們找個時間去拍嘛。”
“好,好,有時間就去。”
眉豆忍不住扭頭看過去,對上沈候的眼神。
離得太遠了,她并未讀懂他的意味深長。
沈候父母一直待到将近十二點才走,眉豆和沈候在外面目送他們的車遠去。
她緊了緊身上的長毛衫,擡頭看向他的眼睛:“我也回去了。”
他沒說話,沉默地跟着她回到屋裏,跟着她拿了包走到另一側的門,跟着她換了鞋走進車庫,一起等待卷簾門升起。
“走了。”她背對他,拿着鑰匙的手擡起來晃了兩下。
他一個箭步拉住她,将她從背後緊緊抱住:“眉豆。”
她一動不動地定在那裏,壓抑自己的心跳,壓抑着自己想立刻回身抱緊他的沖動。
不是不愛了,他們之間,從來都不是不再相愛了。只是有的愛,漸漸讓兩人都覺得疼。
沈候把臉貼在她的頭發上,又叫了她一聲,聲音有點發抖:“眉豆。”
深灰的車玻璃上映着眉豆的臉,她眼下挂着一道長長的淚痕,一顆晶瑩的淚珠挂在下巴上,搖搖欲墜。
沈候簽了字交給她,但他再收到後卻沒有勇氣打開的那只棕色文件袋裏靜靜躺着的那份協議書,她并沒有簽字。
她也沒有勇氣打開那只文件袋。
它就孤零零地在車上放了幾天,又原封不動地回到了沈候那裏。
車庫裏陰冷,他們相擁而立。
外面竟然飄起了細細的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