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5章
傅绫來到門前正欲敲門,卻發現門虛掩着,她輕聲叫了聲:“師父?”聽到裏面傳來的低聲回應,便推門而入。
一陣風趁機潛入,燈火輕微搖晃。
昏黃燭光下,梅霁身穿素色道袍盤坐在蒲團上,目光從經書上挪開,落在了傅绫身上。
傅绫有些緊張,指尖下意識地揉搓,“師父,戌時到了,我該怎麽助您治病?”
梅霁示意她坐到對面的蒲團,兩人相隔一張矮桌,蠟燭燒得發出輕微的噼啪響聲。
“成素,今日你也見到了珠夫人,實不相瞞,我這怪病便與她有關。”
“什麽?”傅绫愕然,“師父此話怎講?”
梅霁凝望着她,低聲道:“她曾輕薄于我的事,你已知曉,而我便是自那日起,對女子便生出一股怪異來。”
“怎麽個怪異法兒?”
“無端的嫌惡,不敢碰觸,若是不小心觸到,便會渾身冰冷,臉色發白,心跳失序。”
傅绫“啊”了一聲,想到那日師父為她診脈一事,小心翼翼道:“所以師父那日的手才如此生涼?”
梅霁目露歉意,“抱歉,這并非我本意,只是我控制不得……”
傅绫連連擺手兒,“師父不必自責,這又不是你的錯,想來是珠夫人之前太過無禮,才使得師父落下這等怪病。師父博覽群書,可曾見過此類病症?可有什麽破解療愈之法?”
梅霁道:“在那之後,我翻遍醫書,卻只看到寥寥幾條有關此病的記錄,藥石無醫,只得試着慢慢接觸,繼而習慣,喚作‘脫敏’,或許有朝一日能恢複如常。”
傅绫杏眸圓睜,“所以,師父是要拿我當試煉的對象?”
梅霁颔首,“觀中就你一個女弟子,若你覺得不妥,那我就再另尋他法,只是……”他微微苦笑,“這怪病還有個別的壞處,常常夜裏心悸難安、汗如雨下,我怕耽擱久了,愈演愈烈,以後恐怕無力打理道觀……”
“啊……”傅绫檀口微張,“師父!那還等什麽呀!咱們快開始罷!”
梅霁目光一錯不錯地凝着她,低聲問:“成素,男女授受不親,你可會介意?”
傅绫一雙杏眼清淩淩的,如貓兒般靈動,她眨了眨眼,“我只是想幫師父治病而已。”
“那好。”梅霁伸出右手放在小桌上,掌心朝上,“你試着用手指一點點觸碰我。”
傅绫怔了一下,依言照做。
她身量嬌小,手掌也十分纖小可愛,自幼被人嬌養着長大,掌心肉乎乎的,手指瑩白細嫩,指甲修剪整齊,粉白如貝。
而師父的手則全然不同,他手掌很大,骨節分明,白皙修長,幹淨利落的好看。
傅绫盯着他的手微微出神,在注意到師父的目光時,她方試探地伸出纖指,指尖落在了寬大掌心。
溫軟的指尖落在他手掌時,梅霁眼眸倏地一凝。
傅绫小心翼翼問:“師父,您感覺如何?”
梅霁眉頭微蹙,燭光之下,眼尾的朱砂痣越發豔冶。
“你再多觸碰些。”
“哦。”
傅绫乖巧照做,指腹輕貼在他掌心緩緩撩動,如稚羽般拂過清晰的掌紋。
四周幽谧,月光透窗而入,隐約傳來幾聲蟲鳴。
“師父,您現在感覺怎樣?”
“有點不适。”
梅霁眼睫顫了顫,呼吸微促,似乎說話都變得有幾分困難。
傅绫見狀,正欲縮回手,卻被他擡手按住,“不礙事,你繼續摸摸。”
“……”
這話聽着有些怪。
傅绫沒來由的耳根發熱,師命難違,只得繼續觸碰。
直到她的右手完全落于師父掌心,只要他輕輕收攏手指,便可将她完全包覆,她愣了一下,趕忙擡眼去看師父的神情——
燈光下,梅霁俊美的臉微微發白,耳根卻泛着薄紅,薄唇緊抿着,似是在強忍着痛楚。
“師父……”傅绫的聲音輕顫,想縮回手。
梅霁卻忽地碰了下她的手,低聲問:“我可以握住麽?”
“嗯?嗯……”
師父修長的手指緩緩合攏,将她的手包住。
兩人的手都很白,卻不一樣。
一個瑩白細膩,柔軟無骨,一個泛着些許蒼白,手背上隐隐透出青筋。
梅霁握着她的手靜默不語,臉色也一陣紅一陣白,幾多變換,甚至鬓邊額上還生出點點細汗,浸濕烏發,越發顯得唇紅齒白,有如妖孽。
傅绫看得好奇得心裏直發癢——師父這病倒也真是有趣兒,瞧着不像生病,倒像是中了什麽不可言說的秘藥。
她心裏忽地咯噔一下,腦海中猝然閃過些零星模糊的內容,那些話本子上寫小妖勾引高潔書生,總是會下什麽藥,引得書生面紅耳赤、性情大變,拉着小妖直鑽錦帳。
師父他……不會也這樣對自己罷?!
生出此念後,傅绫便心跳如雷有些坐不住了,杏眼偷觑師父,見他雙眸緊閉,眉間微蹙,似是在竭力抵抗着什麽,她心下更是叫糟。
但至于鑽帳子裏後做了什麽、又會如何糟糕,她就不清楚了。
怪只怪,她所看的話本子都是潔本,那些殢雨尤雲之事皆一筆帶過,才使得傅绫雖年已十六,但對男女之事仍懵懂不知。
而太守府裏的爹娘、外婆,早年曾多番考較過道觀中諸位師兄弟、師父的人品,知他們皆品性端正,對傅绫也是真心愛護,因此在她年幼之時并未教導她男女大防,只盼她康健長大。
至于那些閨房之事,以為在她出閣嫁人時再教也不遲。
也便使得傅绫此時胡思亂想個不停,有些畏懼害怕,卻又不知到底害怕什麽。
“成素,你怎麽了,臉色這麽難看?”
傅绫回過神來,見師父滿眼關切地望着自己,她倏地甩開他的手往後跌退一步,如同見到鬼一般。
許是她嫌惡的神态刺傷了梅霁,他怔了怔,黑眸閃過一抹黯然,眼睫低垂,許久之後方澀聲道:“對不住,你到底是女子,我不該如此輕薄你。”
傅绫又慌又愧,卻不知該如何解釋,若是叫師父知道,她方才以為他會對她做什麽不軌之事,師父怕是會氣死吧?
“師父我……”她嗫嚅着,找了個蹩腳借口,“我有些累,先回房歇息了。”
之後也不敢看梅霁神色,落荒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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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傅绫再頂着兩只黑眼圈出現時,衆師兄都有些見怪不怪。
成守搖頭晃腦道:“常言道‘女大不中留’,我想五師妹是長大了,有了女兒家的心事,所以才隔三差五地失眠。”
成禮求知欲很強,歪着腦袋問:“三師兄,五師妹有什麽心事?”
傅绫:“……”
她無法言明幫師父治病一事,只胡亂搪塞:“我能有什麽心事啊,不過是昨夜看話本兒看太晚,一時失了困意罷了。”
幾人正說着小話,忽見大師兄走了進來,神色略顯凝重。
成守忙湊上去問:“大師兄,你不是去見師父了嗎?怎麽被他老人家訓了?”
成文搖頭道:“師父他感染風寒,聲音啞得厲害,囑咐我觀內的事由我打理。”
成守咋舌:“病了?昨兒不還好好的嗎?”
成禮最是敬重師父的,小臉滿是擔憂,“大師兄,師父他可曾吃藥?”
成文嘆了口氣,“你又不是不知道,咱們師父處處都好,唯獨便是不喜吃藥,嫌湯藥苦澀,每回病了都是硬熬着。”
傅绫小聲說:“鐵打的人,也經不起這麽幹熬啊,要不我去和老師父說?有他老人家出面,料想師父不會再這麽……再這麽堅持己見的。”
她本想說“任性”,但話到嘴邊,想到師父是長輩,豈可如此形容?
成文道:“五師妹,師父雖性子寬和,但不喜旁人勉強他,若他知道你搬來老師父,他定是不喜。”
“那我們便幹看着師父染病嗎?”
成文想了想,“五師妹煮的粥師父曾經誇過,不如你再去煮一些,端去給師父吃,興許他胃口一開,風寒也好得快些。”
傅绫面露猶豫:“啊?”
成禮扯住她的衣袖,眼眸晶亮:“五師妹,師父的病就靠你了!”
傅绫突接大任,只得鑽進廚房洗米煮粥。
憑良心講,她煮的粥毫無特別,也不知當初師父是怎麽了,竟會當衆誇她煮得好。
原本傅绫都未放在心上,今日聽大師兄提及,她腦海中卻驀地閃過當時師父的模樣——唇角微彎,眉眼間蘊滿柔意,竟與平日裏的冷漠淡然判若兩人。
傅绫一面攪動着砂鍋,一面低聲嘀咕:“跟中了邪似的……”
一層厚厚的米油被熬出,濃濃的香味四溢,小火熬了片刻後,她将粥盛在碗裏,放在托盤上端去給師父。
來到門前,傅绫又有些遲疑,昨夜她突然跑走,師父定然心情不好,許是枯坐到深夜,是以才感染了風寒……
師父本就因他人緣故而感染怪病,因着信任自己,才将實情相告,可自己非但沒好好幫他治病,反倒還傷了他。
傅绫越想越愧疚,擡手敲門,聽到門內傳來幾聲低咳,她的心更是揪起。
“師父,我是成素,我煮了些米粥給您。”
傅绫懸着心等待,就在她以為師父不會開門時,就見到梅霁出現了在面前。
不過是一宿未見,他卻似憔悴清減不少,俊美面容上增添幾分病态,平日裏周身的冷淡氣息削弱很多,穿着素色寝衣,衣襟微敞,像是個病弱可欺的貴公子。
傅绫将粥放到桌上,看師父坐下吃粥,心下不禁一松,眨巴着烏黑杏眼,小聲說:“師父,您還在生我的氣嗎?”
梅霁怔了怔,“不是你在責怪我麽?”
“沒有!”傅绫臉色一紅,“我怎麽會怪師父呢,昨夜是我不好,無端想到了一些別的,所以才突然推開師父……”
她擡起眼,怯怯地問:“師父,你是因為我才感染了風寒麽?”
梅霁拭了拭唇角,低聲應了一聲。
“嗯。”
傅绫愈發愧疚,低垂頭頸,就聽師父微微沙啞的嗓音在頭頂響起——
“我惹你生氣,心中難安,便在院中打坐自懲一宿。”
傅绫愕然擡頭,“什麽?”
如今雖是春日,但早晚仍冷,更深露重,師父不感染風寒才怪!
她愧疚得幾乎要哭出來,“師父,都是徒兒不好。”
梅霁卻微笑道:“你很好,是我沖撞了你,想來一切自有命數,我也許注定要受此怪病折磨。”
傅绫掉下淚來,哽咽道:“不!我一定會幫忙治好師父!”
梅霁眸光微凝,“成素,我不想勉強你半分。”
傅绫用力擦去眼淚,粉白小臉篤定:“師父,我毫不勉強!”
梅霁掩唇低咳,嗓音虛弱:“那就有勞成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