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比賽(二十)

比賽(二十)

青翠山林中一片凹地,小鎮坐落在這裏。

此時這裏正在下大雨,山林寂靜,小鎮仿若沉睡中的孩童。

小鎮外圍,一處院子打破寧靜,一個小孩輕輕推開門,發出“吱呀”一聲,而後小心翼翼地提起腳後跟,又輕又快地跑出院子。

跑出院子,進了街道,他放開手腳,在雨裏拼盡全力地奔跑。

風随肆沖進魇,看見斜前方跑出一個小孩,他卻一時停不住,徑直撞上那小孩。

風随肆以為自己會把小孩撞倒,已經準備抱住小孩摔倒,以免摔痛小孩子,結果他卻從小孩的身體裏穿了過去。小孩好像沒有任何感覺,還在繼續往前跑。風随肆看着他奔跑的背影,又看看自己的手。

滴答、滴答、滴答……天上的雨一刻不停地下着。

那個側臉有點眼熟。

風随肆跑過去追那個小孩,等兩人跑得一樣快時,風随肆一邊跑一邊仔細觀察這小孩的長相。這個小孩的長相和現在的月天清有幾分相似,和他回憶裏初次見到的月天清幾乎沒有差別。

現在是月天清流落在外的時候?

月天清帶着風随肆跑出了街道,沖進山林。

風随肆試圖叫月天清的名字:“天清!”

月天清還是一刻不停地跑。

風随肆這才覺得棘手起來,他不能被月天清感知到,要怎麽把他叫醒?

一邊跟着月天清跑,風随肆一邊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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魇分為多種,最常見的不外乎是回憶和害怕的事情。

他和月天清都遇到了回憶類型的魇。

回憶類型的魇比虛構的魇麻煩很多。

第一,回憶是真實發生過的事,所以回憶性質的魇符合邏輯,很難從邏輯錯漏之處發現自己不在現實中。

第二,回憶中的自己比現實中的自己年齡小。無論是身體方面還是心靈方面,力量都弱,更不容易從魇裏掙脫。

風随肆跟着月天清跑了很久,越跑,前方越暗。

風随肆直覺要出事,忍不住叫了月天清一次又一次。月天清自然一次也沒聽見,但風随肆總是忍不住去提醒月天清前面有危險。

但月天清很敏銳,自己避開了雨天裏的小型滑坡,斷樹,被風吹下的樹枝。他一步不歇地往前跑,好像不知疲倦,眼裏只有前方。

但月天清沒能避開所有危險。

月天清爬上另外一座山時,突然陷入石間,消失了。

“天清!”

風随肆連忙跑過去,看見了月天清。原來,月天清掉進了獵人的陷阱。

風随肆看着坐在坑裏,透過樹的枝桠仰望天空和雨幕的月天清,忍不住彎腰刮他鼻子,“我說不要往前跑了吧,你還跑。”

月天清眼裏只有淡漠。風随肆依舊沒有得到任何回應,他突然心裏一酸,想要再碰碰月天清的手凝在半空。

被刮了一下鼻子的月天清好像感覺到什麽,低下頭。

風随肆突然發現月天清的肩膀在微微顫抖。

——原來月天清臉上的水不是雨水啊。

風随肆覺得心裏酸酸的,眼睛也變得酸酸的,“好啦好啦,你後來順利回家了,不要哭了哦。”

但這人嘴上安慰月天清不要哭,自己卻也落下熱淚。

雨越來越大,天色也越來越昏暗。

風随肆擡手虛抱住月天清。縱使他不可能真的抱住當年被困在獵人陷阱的小月天清,他也忍不住做這個動作。

天色還在變暗。

風随肆心想,這裏最終會變得比黑暗還暗嗎?

沒有人回答他的問題,黑暗一點一點地完全侵蝕了小月天清和風随肆。風随肆始終虛抱着他。

雨中的山林就像從來沒有人出現過,寂靜依舊。

……

再次醒來時,風随肆第一時間意識到的是:我之前昏迷了?好像是。但為什麽會失去意識?

風随肆躺在路上正暈着呢,突然看見一只鞋底從天而降,準确地向着他的臉踩來。

“停停停!喂!”

鞋子沒有半分停滞地踩上他的臉,而後穿過他的頭,平穩地踩在地上,另一只腳跨過他的臉,踩在前面的地上。随後。這雙鞋一步一步走遠了。

風随肆心驚肉跳地坐起來。他終于想起這裏的人是感受不到自己存在的。但他還是很想罵人。剛一擡頭,他就看見了月天清寂寞的背影。髒話最終還是滾回肚子。

風随肆一個轱辘爬起來。

這裏好像不是那座月天清在雨中跑了很久也要逃離的小鎮。因為那裏是山林裏的小鎮,這裏的街道比小鎮的街道寬敞許多。這周圍也沒有山林。

此時的街道浸在霧中,周圍沒有什麽行人,各個鋪子也沒開張。

風随肆思考着。現在是什麽時候?是獵人去收陷阱的時候發現了天清,然後救了他?

下一秒風随肆的猜想被打破了。

穿着圍裙的月天清轉身,他的圍裙上濺了一些血。下巴旁邊也濺了血。更多的血從他提着的尖刀刀尖滑到地上。

風随肆的思緒停了片刻。

雖然身上濺了鮮血,但月天清的臉上沒有恐懼,而是平靜,仿佛那只是水而已。

——風随肆居然透過魇,和當年的月天清對視了。

那是一雙死水一般的眼睛,平靜而污濁,宛若死水般波瀾不驚,和風随肆平日見過的眼睛截然相反。和他第一次看見的月天清的眼睛,也完全不一樣。

“小崽!——雞殺完啰?”一道高高的男音從屋子裏震動過來。

“嗯。”月天清淡淡應了一聲。

風随肆停了幾秒的呼吸又回來了。

“你哩個沒娘生的!老子沒給你吃肉啊!聲音這麽小!啞巴了?!”

屠夫氣沖沖地從屋裏出來,放下刀,給了月天清重重的一巴掌,月天清被他打了一個趔趄,最後還是站穩了。月天清的臉上這下确實有了人血——他嘴角被打出的血。

“以後說話大聲點!聽見沒有!”

“……聽見了。”月天清被他打得頭發暈,還沒緩過來。

屠夫又給了月天清清脆的一巴掌,比上一巴掌重,“老子看你今天又想惹我!聲音還是小!聽見啥子了聽見!”

月天清這下踉跄了好幾步才站穩,屠夫拿起刀,比劃着對月天清道:“你今天想試試刀還是不想吃飯?少做出那副斯文大少爺樣兒!這兒沒有哪個要看你這個樣子!賣肉那麽文靜有啥子名堂?!”

月天清擡頭,眼中閃過一絲恨意,“老子知道了!”

“對嘛,就是要這個樣子。”

風随肆默默跟着月天清。

日出了,月天清和屠夫一起吃了早飯:兩個油多得可以往下滴的肉包子,一碗稀飯。吃完飯月天清洗碗、給屠夫收拾刀具,随後月天清和屠夫一起去賣肉。

客人說要什麽肉,要多少,屠夫便磨兩下刀去割下來。月天清拿杆秤稱了,報重量。屠夫說價,客人講價。屠夫說小崽子吃得多,不能少了孩子吃的。客人無奈給錢,月天清收錢找零。

幾乎所有的買賣都是以這個流程為基礎,不是精簡到客人遞錢屠夫割肉,就是過程多到客人和屠夫聊天,屠夫說着說着扭頭拉月天清一起聊,結果最後錢被扒手偷了,月天清被打被罵。

一次一次,一天一天,都是如此。

風随肆看着月天清眼中的麻木,很心疼。

心疼之餘,他想起月天清不喜歡吃肉的事,覺得實在太合理。在這種環境下,恐怕很快就會對肉類産生惡心反胃的感覺。

雖然月天清聽不見,但風随肆還是安慰道:“沒事了,你很快就會離開這裏了,你很快就能回家了。”

風随肆也被折磨了,他看不得月天清受到這樣的欺侮,而且是一次又一次,他無能為力。他恨不得月天清真的在某個給屠夫收拾刀具的時候,抽出殺豬刀,捅屠夫一刀。但是月天清沒有。

月天清逃過幾次,但都被屠夫抓了回來,而那之後月天清被打得更重。後來,月天清安靜了,不再逃跑。但風随肆明白月天清只是在等成功可能性更大的機會。

風随肆能做的也只有等待。他和月天清一起等啊等,等啊等。終于在兩個月後等到了那個機會。

那一天和往常別無二致。

一個身材圓潤的中年人來買肉。屠夫割肉時,中年人假裝無意地問起月天清:“這小孩好安靜啊,生病了嗎?”

屠夫說起就來氣,宰肉刀砰地砸在放豬肉的厚木板上,“身體壯得很,有個屁的病,就是安靜得像個娘們似的。”

中年人仔細端詳屠夫的神情,斟酌道:“你買來的?準備讓他做學徒嗎?”

屠夫見他猜到了自己和月天清的關系,痛快地順着他的話說下去:“就是啊,花了老子好多錢呢。我原來想着沒有女人,直接買個小子當學徒當兒子,結果這小子是個悶的!打他兩下才能憋出一個屁來!中看不中用,扔了浪費錢,留着還多張嘴。煩死了。”

風随肆看着安安靜靜的月天清,突然想:

原來天真純粹的月家小少爺和被打被罵、手指間血腥味洗五遍都洗不掉的屠夫學徒之間只有一個人販子的距離。

在風愉和北辰鴻客回生死殿原址後,他在山裏躲了一個月,等到實在沒有食物之後,才用傳送符到了零州。

他沒有體會過人性險惡。但是月天清體會過。

月天清在這種環境下居然沒長歪,還立志降妖除魔鋤強扶弱,真是奇跡。

中年人:“我想要這個小子,我花錢買他,你用這錢去另外找一個和你心意的。怎麽樣?”

屠夫眼睛滴溜溜一轉,“你買這小子幹嘛。”

中年人:“我喜歡小孩,你這個很安靜,很漂亮。”

風随肆只覺一道雷狠狠劈到他頭上。

居然有人敢對這麽小的孩子動手?!

月天清也不是傻的,聽到這話,他趁機輕輕後退一步,以迅雷之速掀翻裝錢的木盒,拔腿就跑。

但是屠夫和中年人是兩個成年人。兩人很快就把月天清抓住了,月天清一反平常地掙紮,一腳踢到屠夫身上,屠夫勃然大怒,手一楊就要給月天清一巴掌,中年人把月天清死死護在懷裏,“別別別!不能打。”

月天清踩他一腳,中年人嘶了一聲,沒躲開。屠夫哼了一聲。

中年人留下一塊大得不合理的銀子,扛起月天清就跑。

月天清還是不斷掙紮,中年人道:“我的耐心有限,你最好停下,不然……”

月天清覺得自己和他接觸的皮膚泛起油膩,渾身起了雞皮疙瘩,微微顫抖一下,不動了。他就像被施了定身術,變成一塊木頭,任由中年人扛着。

風随肆急得團團轉。

怎麽辦,怎麽辦……

但一個聲音冷冷地對他說:這是月天清的回憶,你不可能改變已經發生了的事。這句話狠狠給了他一個耳光。

看着中年人和月天清的背影,他腳下一頓。

他還要繼續跟着嗎?月天清從來沒有說過這些,是不是因為太過難堪說不出口,不想說?他這麽魯莽地進入月天清的魇,看了月天清的回憶,是不是很不應該?

但是他被“拖走”了。或許是因為月天清的視線看不到這麽遠,所以他這個外來者也被魇推着往前走,跟上中年人和月天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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