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勾銷
勾銷
祖央/文
“阿媦,是我。”李長淮的傷口還在沁出血色,他卻像是一點兒也不在意似的,直直看着眼前的女子。
溫雲裳呆愣地站在原地,吃驚于這出乎意料的見面。
李長淮比起上一回見時更加消瘦,氣魄上看起來也更像個暗處的殺手。總之,總之,與記憶力那個溫和的鄰家哥哥形象相去甚遠了。
溫雲裳吶吶地不知該說什麽,自己之前還對他橫眉冷對,沒想到身處險境時,卻是他救了自己。
小院寂靜無聲,溫雲裳突然想起自己那三個不知生死的婢女,顧不上多言,趕忙前往她們的屋子查看。
黑暗的側房裏,婢女們都在床榻上安穩睡着。
溫雲裳伸出手去試探,是有呼吸的。
李長淮靜靜跟在她身後,見狀,在阿拂的脈搏上查探一二,寬慰般出聲道,“沒有什麽大礙,只是中了迷藥而已。”
溫雲裳終于放下心,她怔怔地退出來,為婢女們關上門。爾後往自己屋子裏走去,在空空的思緒中,就連她自己也不知在想些什麽。
李長淮也不吭聲了,他們靜靜地穿過霜冷月色的院子,回到一片狼藉的屋中,花瓶已經碎成無數片,在地上散出一種白瓷的釉色微光。
身後,門慣性地閉上了。
溫雲裳僵硬緩慢地坐到圓桌旁的椅子上,腦海裏想起無數個和姐姐,還有李長淮一同玩鬧的閨閣時光。
嬉笑調皮的自己,無可奈何的李家郎君。
桂花不停的落,父母氣急敗壞地訓斥自己的貪玩,不淑靜。那些年歲,那些好時光,好像一瞬間就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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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奇異的,她突然就原諒了李長淮,心中郁結一霎間消散。自己已經走到如此地步,那些挂在心上耿耿于懷的事情,還有什麽意義呢?
于是,不複上一次的針鋒相對,她甚至還能客氣地對李長淮說道,“坐下吧,你受傷了。”
李長淮卻沒坐,依舊站着。
這并不是一個适合相見的夜晚,至少對于李長淮而言。
其實,他心中一直期盼着見到阿媦,可每每想到,愧疚和疼痛就會齊齊湧上心頭,莫名地只敢藏匿在暗處看她。
今夜,他也是剛剛趕到此地,本該先去太子身邊禀報追捕公子州的事宜。但夜深了,太子估計早已休憩,李長淮縱着私心跑來了溫雲裳的院子。
也幸好如此,不然,阿媦就要危險了。
李長淮現在想起那一幕,心中都湧起後怕,思慮片刻還是出聲問道,“阿媦,是誰要殺你?”
是啊,是誰要殺自己。
溫雲裳心中閃過許多人的臉,皺眉的太子刈,陰郁的鄭緯,笑眯眯的劉巷伯,冷漠的楚聞,還有,讨人厭的楚瀾……
是因為太子刈的身世嗎?
“可能是……”溫雲裳及時止住了,過了半響,她才低低回答道,“我不知道。”
李長淮窺着溫雲裳面色不定的樣子,心知她有事瞞着自己。可這事關乎她的性命,李長淮不能不急,“阿媦!”
但溫雲裳止住了他,有些困惑地問道,“你是鄭國太子身邊的人呢?還是,秦國太子?”
兩次。
一次可能是巧合,可接連兩次李長淮都出現在他們周圍,說是巧合就有些牽強了。溫雲裳不信他與兩國太子沒有什麽牽連。
甚至,極有可能就是太子刈身邊的人。
溫雲裳帶有試探性地再次問道,“是太子刈,對不對?”
李長淮眼中的光明明滅滅,在阿媦面前,他向來不會撒謊欺騙。半響,他才有些掩飾地側過頭,“阿媦,別猜了,對你沒什麽好處。”
看來,自己猜對了。
溫雲裳輕笑一聲,“那就是太子刈了。”在沒有點燈的黑暗裏,她放低聲音地繼續試探,話音飄忽不定,“你知道對不對,太子刈的身份?”
真相就掩蓋在鏡子邊角處的細微裂痕下,又像是平靜水面下隐藏着的游魚,捉摸不定而又一戳即破。李長淮忽地側過頭,聲音不穩,“阿媦?”
“那就是知道了?”溫雲裳勝券在握起來,聲音裏彌漫着一種微弱的興奮,“讓我再猜猜你的身份,亡楚後人?”
李長淮這下終于繃不住神色,靠近兩步,緊緊盯住她的眼睛,“阿媦,告訴我,你還知道多少?”
兇險一夜後,溫雲裳終于真心實意地笑起來。翻盤的機會終于到了,老天,總歸還是會偶爾澤被眷顧自己的。
而阿溫下一刻便在她腦海裏潑涼水道,“他不會幫你的。”
那可不一定阿。
“李長淮,”溫雲裳叫了他一聲,忽地又頓住了,帶着淺淡困惑的問道,“是該叫李長淮嗎?”
李長淮嗓音幹澀,有些狼狽地出聲道,“不,不叫了,我原姓夏侯,夏侯淮。”他磕磕絆絆的,不敢再直視溫雲裳的眼睛。
……
同樣夜色掩蓋的地方。
“怎麽樣,人死了嗎?”一道女聲冷淡地問。
黑衣人聲音裏有些恐懼,“失手了,來了個不知身份的人,屬下不敵,打斷了計劃。”
下一刻,黑衣人肩頭突然被踹了一腳,踢中了傷口,讓他冷汗直冒地倒在地上,卻一聲也不敢吭。
女聲呵斥道,“廢物!”
突然,另一道男聲插進來,“沒有查清那人身份前,先暫時不要輕舉妄動了。”
女聲憤憤不平起來,“不管等多久,也務必,要不知不覺地殺了她。”
……
天亮時,阿拂的驚恐的叫聲響在院子裏。
她慌張跑進溫姬的屋子,看到溫姬一個人坐在椅子上,穿戴整齊,面色疲憊,像是一夜未睡的樣子。
“女郎,女郎,外面……”
溫雲裳淡淡道,“我知道。”接着,她用一種沉而有力的目光安撫了阿拂,緩緩道,“去前院禀告太子殿下。”
消息傳得很快,不過一會兒,秦刈便匆匆來到了小院裏。
“怎麽回事?”
外面守着的兩個兵士都死了,屍體被掩藏在院門旁的草叢裏,血流出來,才讓清晨早早起身開門的阿拂看到。
院中還有打鬥的痕跡,屋子裏花瓶也碎了。
太子刈一來,溫雲裳便一下子撲到了他懷中,聲音發抖地敘述道,“殿下,有人要殺我!”
“別怕,說清楚怎麽回事?”秦刈不敢相信有人在他眼皮子底下做這種事。
“昨夜,妾早早睡下,半夜驚醒卻發現有賊人站在門口。”溫雲裳語序颠三倒四起來,“然後,有人救了我。”
“不,是我先拿花瓶砸中了他,然後在院子裏他們打鬥起來,妾才安然無事。”
秦刈自然擔憂溫姬的安危,要不然也不會一聽到消息便匆匆趕來,可這事疑點頗多,先不論那賊子是如何避過府門外的守兵闖進了城主府。
秦刈問道,“那個救你的人是誰?”
溫雲裳神色驚懼,哭着道,“妾也不知道。”
說着她看着太子刈的眼睛,失望道,“殿下是不是不信我,刺客被打傷逃走後,救我的人便也離去了。”
“妾不敢出門,只好躲在屋子裏,盼着殿下天亮時來救我。”
清晨的霧氣在空中飄動,太陽還沒出來。
秦刈心念急轉間,心中已經有了懷疑的對象,卻只能暫且按下疑心,口中寬慰道,“阿裳,沒事了,這幾日我都守着你。”
說着,他側過頭,眼神冷淡地盯了一眼随侍在他身邊的楚聞。
楚聞恭敬地低下了頭。
溫雲裳也不是蠢的。
在他懷中,她唇邊挂着不為人注意的冷笑,太子刈果然有了懷疑的對象,不然,怎麽不說派人去查呢?
果然是那樣子嗎?
害怕萬一,查出了不該查的人,豈不是自讨苦吃。
也幸好,她從來都沒真正相信過他。
據李長淮所說,亡楚暗地裏的勢力複雜,不同家族分別掌管着大多數兵馬。
自己知道了不該知道的秘密,哪怕太子刈不殺她,旁人也會打着為太子刈分憂的名頭,迫不及待的除掉自己。
畢竟,太子刈信任她,別人卻不一定。
李長淮昨夜坦白了他的身份,溫雲裳靜靜聽完了,也沒什麽好驚訝的。太子刈的身份都如此驚人,還有什麽可令人失色的呢?
溫雲裳回過神來,眼前,太子刈已經派人去請醫師過來,為自己開安神的藥。
真是貼心的好郎君啊!
溫雲裳知道,這樁事會悄聲無息地掩藏下去。按李長淮所說,太子刈知曉了,自己便安全了。
可她咽不下這口氣。
的确,一個可能在他心中有些許地位,卻依舊微不足道的姬妾,一個助他良多,将輔佐他登頂王位的家族,兩者有什麽可比較的呢?
這注定那把劍将懸在自己的頭上,随時都有掉落下來的可能。
太子刈總不可能護她一輩子。
醫師來了,是那個面容和藹的顧醫師。
溫雲裳伸出手去,自然沒有什麽大問題。顧醫師看看溫雲裳的面色,按例開了幾副安神的藥,接着卻道,“女郎心事有些重,老夫再加幾味舒緩郁氣的藥材吧。”
可心事重,再多的藥材有什麽用呢?世上衆人,唯有自救。
溫雲裳眼神飄飄悠悠的,想到昨夜,想到李長淮的詞窮。
“外面的兵士都死了。你……”
溫雲裳打斷道,“我知道該怎麽說。你放心。”
“阿媦,那,我走了?”李長淮是不放心的。
溫雲裳卻低低回應到,“嗯。”
門又被打開,外面的夜空無星無月,凄冷霜寒,李長淮拿起劍踏出一步。
“淮哥哥。”溫雲裳突然出聲叫住了他,李長淮心中巨震,他回過頭,看到溫雲裳脆弱不安的眼。
“怎麽了?”
溫雲裳眼睛忽閃一下,側過頭去,神色莫名地低下頭,出人意料地敘述道,“我想逃走,随便去哪兒。”
接着,她擡眼看向他,用上了懇求的口吻,“能不能,幫幫我。”
李長淮被這話震住了,猶豫半響,還是出聲道,“阿媦,我,我不能。”
他有些狼狽地垂下頭,阿媦知曉的太多,萬一走漏消息,太子的安危,那麽多楚人的安危……
“你還是不信我,你放心,我一個字也不會吐露的。”說着,溫雲裳輕輕笑了,像是回到少女時,用愛捉弄人的惡劣口氣道,“李長淮,你不是愧疚嗎?”
“你若想要補償我,就幫我走,從前我們的恩怨便一筆勾銷。”
她實在變臉變得快,複又倚着桌子甜笑起來,“淮哥哥,你覺得怎麽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