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風聲
風聲
祖央/文
江夏城的城牆逐漸在朦胧的霧氣裏遠去了,連同那些黑夜裏的隐秘殺機與竊竊私語。
北上的路途已經行了大半,要緊的是,越往北走,風沙也越大,兵士們不得不用布料蒙住頭臉行進。
幾日後,大軍停駐在流沙坡。
據派出去的斥候回禀,此地前後不知多少裏,都是無人居住的荒漠,僅僅在衰草枯藤間,有積年累月被過路人踏出來的幾條小路。
堅硬的石柱半陷入地表,秦刈蹲在它旁邊,手掌略微傾斜,半是沙半是土的東西便洋洋灑灑地回歸大地。
眼前的斷壁殘垣讓秦刈想起在早些年繪制的堪輿圖上,流沙坡并不叫這個名兒,還幾度建起過城池。
各地遷來的百姓熙熙攘攘,卻被逐漸惡劣起來的環境驅走,漸漸的才不再有人煙。
“殿下?”身後劉巷伯提醒般地叫了一聲,秦刈擡起頭,看見阿征匆匆跑來。
“何事?”
阿征附耳禀道,“殿下,發痧中熱的兵士越來越多了,幾位将軍在帳前等您回去議事呢。”
秦刈皺起眉,嘴唇有些缺水的幹裂。
他憂慮起來,沒有水源,天氣也逐漸炎熱,大軍在這段地方開始難以行進,不少兵士半路中熱暈倒。
尤其是裝載着辎重的車馬,太容易陷入沙土地裏,拖慢行軍隊伍。
秦刈匆匆走回議事所設的帳篷,帳前候着的陳渚上前一步,道,“殿下,鄭國太子已經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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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了。”秦刈擺擺手,掀開帳篷簾子。
天熱得很,事務也繁多,鄭緯心裏不痛快,一見秦刈便譏諷道,“秦太子可讓我們一幹人好等。”
秦刈不在意,喝了一盞茶,才出聲道,“你那邊有多少醫師?”
鄭緯細想一下,才回道,“加上醫士,也不過幾十。”
秦刈待要再喝水,茶盞已經空了,他幹脆放下,道,“兵分兩路,大軍輕裝前行,另一隊車馬辎重則換道而行,如何?”
座下,一位将領随即發問,“殿下,萬一,齊衛派軍突襲後方辎重?”
秦刈起身,在沙盤上畫出一道蜿蜒的痕跡,眉毛斂起,“後日便出發,齊衛距此地怎麽也有十日行程,而大軍若是速度加快,不出五日便可走出這荒漠。”
“屆時再彙合,無需憂慮。”
一旁,魏夫子,當蓋等謀士都在心中速算出幾方行軍時日,最終也出聲附和道,“可行!”
商量完事宜,秦刈與鄭緯一同出了帳篷。
日光曬得厲害,鄭緯擡手撐在額上,在幾步之外的大軍旗幟旁,看到了楚瀾。
鄭玮啧了一聲,心中有些起疑,若是男子也就罷了,可這營地裏陌生女子卻少的很。這女子一看便是來尋秦刈的,神情欲語還休,難不成是秦刈新納的姬妾?
那溫女郎可如何是好,豈不日日暗自傷心?
于是下一刻,鄭緯便出聲試探道,“刈表兄身邊多了不少生面孔啊!”
秦刈卻不接他的話茬,只伸出胳膊,做了個請他先行的動作。
楚瀾看到了這邊的情形,已經避過了身,鄭緯又打量她一眼,暗忖秦刈眼光下滑,才自顧離去。
帳篷前的人都散光了,秦刈神情難得的帶了些不耐之意。楚家兄妹當年尚且年幼,身份容易處理,可楚瀾性子冒失,萬一被鄭緯察覺到什麽……
“何事?”
何事?何事?回回面見殿下,總是這句話。楚瀾面色平穩,卻差點因為這短短的兩個字崩了神色。
她心中咬牙,卻不敢表露出來。
殿下已經對他們前幾日做的事情有所察覺,兄長都被調離了殿下身邊,派去送什麽勞什子的信件。
“殿下,我父親傳信來了。”說着,楚瀾從袖中拿出一封密信。
秦刈接過來,并未拆開,而是冷冰冰說道,“你若是不想回去,便少露面,免得生出不必要的事端。”
楚瀾臉色一塌,勉強撐起笑意,“是。”
秦刈聽她應下,點點頭,轉個身便疾步離開了,只剩下楚瀾在他身後捏緊袖口,滿臉不甘。
-
荒漠上的夜晚氣溫陡降,寒涼得很。
這幾日,溫雲裳自己的帳篷像個擺設。太子刈果然說到做到,為了安撫她受到的驚吓,每日都同榻而眠,哪怕并不做什麽事。
當然,溫雲裳不信,太子刈如此關懷下沒有幾分想要找出那神秘人身份的意圖。
燭火搖曳,外面風聲呼嘯。
這一夜,秦刈又做夢了。
在流沙坡晃眼的光暈與陣陣吹來的風沙中,聽到北地特有的猛烈風聲,他輕盈地好似棉絮,要一直飄到楚國王宮中去。
風聲裏傳來歌樂聲,秦刈在夢中凝神細聽,是楚地的曲子。
“…..撫長劍兮玉珥,璆锵鳴兮琳琅;瑤席兮玉瑱,盍将把兮瓊芳……靈偃蹇兮姣服,芳菲菲兮滿堂。①”
巫師身着彩服翩翩起舞,滿室蘭芳。
是屈子的祭祀詞。
夢很短,秦刈很快醒來了,外面風聲依舊呼嘯不止,他将頭埋進掌心中,被一種莫名的恐慌席卷。
半響,他推推身邊人,漆黑的眼睛盯住尚處于迷蒙中的溫姬,低低問她,“阿裳,你會永遠伴在我身邊嗎?”
處于沉沉睡意中的溫雲裳被吵醒,勉強睜開眼皮,氣惱不已,又是太子刈!可片刻後,她回味過這個問題來,便呆怔住了。
永遠?太子刈居然還信這個詞。
她有些感到好笑,可太子刈眼中燒灼着一種寒冷的火焰,似是無情的,可溫雲裳卻看見了冰晶般的脆弱。
于是,她難得起了憐惜之意,柔婉地笑起來,伏在他肩上,輕聲應道,“會啊。”
不夠,并不夠。
哪裏都刮着寒冷的風,只有這處小小的床榻是暖熱的,秦刈希翼着更多的安撫,以驅逐那些半夜摸爬在心間的東西。
溫姬的聲音在他耳邊又恰到好處地響起,“有一句酸詩想要念給殿下聽……”昏沉的夜裏,她的語調是低的,是幽微而奇異的,更是溫柔的,“瑤臺高築,碎玉酒池将溢,宮燈樓闕無數。”
溫雲裳發出一聲笑,仰臉看他,“何不揚美人衣袖,何不長樂哉?”
和緩溫柔的夜裏,秦刈聽出來了,這是溫姬自己作的瞎詩。
可他也笑了起來。
溫姬還在絮絮低語,“殿下記得那些燈火嗎?燭臺,宮燈,不歸是什麽,總是會滅的,可是啊……”
溫姬突然不說話了,看着他的眼睛裏像是攬盡了世上的一切光燦之物。秦刈也不必她再言語,他知道那些未盡的話語。
在心安處,一個沒有華服與妝扮的素容美人,寒風獵獵作響,飄散的廣袖兜頭兜腦地遮蓋他。
一切都似迷蒙的幻象,可那又何妨呢?
他吻上了懷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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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得知她們即将要随同辎重隊伍換道行軍的消息時,溫雲裳和婢女們正在醫治病倒兵士的帳篷裏幫忙。
醫者的數量實在太少了,光是熬藥再分發的人手都不夠。而兵士們需要養精蓄銳,等待第二天的輕裝疾行。
溫雲裳錯眼間又看到了楚瀾。
想必她被太子刈警告過,眼神裏不善的意味都隐藏了許多。可溫雲裳卻不能不警惕,誰知道這人會不會再次起了殺心。
魚游兒也知道兩人不對付,悄悄問道,“女郎,她也要和我們一起嗎?”
溫雲裳蹙起眉,是啊,這次沒了太子刈在身邊,楚瀾豈不是更加肆無忌憚?
這時,又一個兵士被送了進來,帳篷裏出出進進的。
溫雲裳走出去,思慮萬千,按說,李長淮也該來找自己了,現在既然要兵分兩路,豈不是自己走掉的最好時機嗎?
天還大亮着,溫雲裳只能告誡自己再耐心一點,再謹慎一點。
到了晚上,太子刈事忙,恐怕要連夜與将領們議事,溫雲裳便找了個收拾衣物的借口,回了自己的帳篷。
也幸好太子刈已經不再防備她了,守衛都被撤掉大半。可以說,他将自己的一個秘密存放在溫雲裳那兒,連同他的半顆心。
夜黑得如濃墨一般,等營地裏都寂靜下來的時候,溫雲裳聽到帳篷外傳來些許的動靜,她本就沒睡,立時便站起來。
果然聽到李長淮試探般的輕喚,“阿媦?”
“你來了。”
借着桌上的燭火,溫雲裳看清了李長淮的神色,他好像從在吳宮裏見到她起,就總是一副愧疚不已的神色。
溫雲裳心中有些感到嗤笑,又有些利用他的矛盾不安,半響,才出聲問道,“我何時能走?”
“等辎重的隊伍行上三日,離大軍遠了,約莫醜時我便來接你。”接着,李長淮補充道,“到時候,我就不能跟着你了。”
“但是你放心,我會派人護送你的。”
溫雲裳沒拒絕,世道亂,離了大軍,她一個女子獨自行走,還不知會遇到什麽危險,“謝謝你。”
李長淮有些被她的客套刺到,心亂如麻地道,“南邊太大了,你這一去,也不一定能找到溫嬸他們。”
“還是要去試試的,要不然,在這裏等死嗎?”溫雲裳及時止住了更多的譏諷,“不管怎麽樣,還是要謝謝你。”
“沒事。”李長淮在沉默間心中恸痛不已,是啊,他怎麽可能拒絕她,眼睜睜地看着阿媦去死呢?
帳篷簾子動了動,可外面風聲太大,兩人誰都沒有在意。
李長淮知道溫雲裳自幼主意便大,可北地以後會更亂,不若在南邊安全。于是他有些慎重嚴肅地囑咐道,“阿媦,逃出去以後,不管找不找得到,就再也不要回北地來了!”
溫雲裳輕輕應了一聲,李長淮才放心下來。
臨走前,他有些僵澀地問道,“阿媦,你應當知道的吧?”
溫雲裳惶惑地擡起眼,李長淮卻嘆一口氣,像年少時那樣總是對她無奈地笑,“算了,我要走了。”
溫雲裳沖他笑笑,在他轉身之際出聲道,“淮哥哥,還是李長淮好聽一點罷。”
是啊,多文雅的名字。
李長淮頓住腳步,沒回頭,眉間卻漫上一絲笑意。
帳篷外的風聲越來越大了,呼呼作響。
帳篷簾子外,秦刈的手就扶在腰間的佩劍上,手指卻僵硬地拔不出來,而他面上則是冰冷又慘淡的笑意。
好一個溫姬,好一個夏侯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