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修剪

修剪

祖央/文

将近大半月後,臨近齊國邊界的安槐鎮。

一處不大的宅院被綠樹碧草遮掩着,牆頭還攀爬着藤曼和幾朵鮮豔的花。

屋子裏靜悄悄的,只有輕微的碗筷相撞聲,片刻後,就連這聲音也沒有了。

“女郎,再用些吧?”

“不了,收拾吧。”

魚游兒看着溫姬日漸蒼白的臉,嘴唇嗫嚅,待要再勸幾句,衣袖卻被身旁的阿拂隐蔽地扯了一下。

兩人視線下移,不約而同地看向溫姬近來越發纖細的腰身,本是合身的衣裳都顯得空蕩了起來,活似一陣風就要吹走了。

溫雲裳在侍弄一盆蘭草,并沒有注意到婢女們的小動作,眉眼是一貫的平靜,不知在想些什麽。

魚游兒最終還是止住話,上前收拾碗碟,默默退了下去,只留下阿拂伴在溫姬身側。

那一夜的事情幾個婢女都不甚清楚,溫姬閉口不言,她們只能胡亂猜想,不敢多加詢問。

阿拂掐着手指掄算,自被看守着來此地住下,眨眼間已有一月了,殿下未曾傳來一丁點消息,更遑論見面。

聽聞大軍已經開始攻齊了。

有關戰事的消息傳得飛快,負責采買的婆子從後門遞送蔬果肉食的時候,偶爾會和廚房裏幫忙的婢女閑嗑牙。

半月前,大軍從齊國邊境的薄弱關隘攻起,直取沙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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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股流民都逃竄到了安槐鎮來,犯了不少事,幸好這宅子暗地裏安插着不少守衛,才安穩至今。

阿拂回過神,看見溫姬坐在了梳妝鏡前,不敢耽誤地跟上去,找出常用的釵環給她绾發。

太陽曬得暖呼呼的,阿拂的巧手穿梭在烏黑的頭發裏,邊閑話道,“女郎,聽說衛國人制的兵器神氣極了,那機弩大得很,專克大軍的千梯攻城術。”

“也不知這一仗是輸是贏。”

大軍北上以來的第一役贏得漂亮,士氣大振。

随後的進攻倒是艱險起來,衛國人制造的武器的确精妙,尤其是可在城牆上發動的重型機弩,能夠一次裝載千支精鐵箭矢,讓秦鄭兩國的兵士吃了不小的虧。

聽了這話,坐在凳子上的溫雲裳眼睛輕輕眨了眨,似是水波流動,讓鏡子裏的美人一下子多了幾分鮮活氣。

身後,阿拂抿嘴笑了,她就知道,女郎想聽外面的消息。

-

是夜,從沒有打開過的院子前門突然被叩響了。

坐在榻上看書的溫雲裳,還有正在挑亮燈芯的婢女們,都怔住了。外面守衛重重,能叩門的,一定是殿下派來的人,或者,許是殿下親自來了……

明亮的燭火下,溫雲裳翻了一頁書,沒有說話。

她與太子刈已是相當于撕破臉了,那些恭敬溫婉也自然不必再裝,可婢女們不能不怕。

更何況,敲門只是一種禮貌的示意而已。想到這兒,溫雲裳思緒頓了一下,擡起眼,出聲道,“去開門吧。”

靠門邊最近的是天水兒,聽後,忙小跑着去了。

黑夜冥迷,鎮子上傳來一陣陣的犬吠聲,門閥被卸下,厚重的大門“吱呀”一聲徐徐打開了。

“溫女郎呢?”是太子随從,阿征的聲音。

天水兒磕磕絆絆,“在……在屋內。”

秦刈風塵仆仆,卻不着急進去。他環顧一圈這堪稱狹小的宅院,只正屋裏亮着燈火,片刻後才冷哼道,“倒是好大的架勢。”

天水兒的身子輕微的抖了抖。

幾步之遙的功夫,太子刈大步踏進屋內時,黑色的衣角拂過門檻。

“殿下。”

“殿下。”婢女們不敢多看,齊齊下跪行禮。

秦刈面色卻愈加難看起來。

桌案前,溫姬低着頭,眉目安寧,居然既不行禮,也不正眼看他。

屋子裏氣氛凝滞,婢女們更是屏息凝神。

秦刈不想讓自己顯露出過多的情緒,勉強按捺怒意,擱下佩劍,又脫去趕路時變得不甚幹淨的外衣,轉身沐浴去了。

溫雲裳看着他的背影,不明白太子刈為何還要來。不殺自己,也沒有旁的處置,難道就要這樣關着自己嗎?

她合上書,細看窗外的天色,已經差不多到了平日裏的入寝時分,于是卸去釵環,自自然然地到床榻上安睡去了。

約莫一刻鐘後,溫雲裳背着身,聽到穿着木屐的腳步聲緩緩迫近。

“啪嗒,啪嗒。”

溫雲裳纖長的眼睫輕微的顫動,睡是自然是睡不着的,不過是不願與太子刈多言罷了。

床榻邊,秦刈伸出手去,掀開被子,覆上了溫姬白皙的肩頭,看到那處箭傷已經成為一朵淡粉色的疤痕。

溫雲裳閉着眼睛,卻感到落在肩上令人悚然的觸碰。

女子天生愛美,她剛受傷時,曾向顧醫師要來了祛除傷疤的藥膏,卻在那日上路時遺失了。只好眼睜睜看着傷疤凝在肩頭,再也祛除不掉。

此刻,秦刈盯着那處,嘲諷地笑一聲,重重按了一下。

溫雲裳被他冰涼的手指冷得瑟縮,忍不住“唰”得一下坐了起來,卻被他狠厲的眼神駭到,情不自禁想往後挪。

“不裝睡了?”

“殿下究竟想做什麽?”

兩人對視着,同時發問,俱都寒霜滿面,不肯退讓。

最終還是秦刈出聲了,面色平和下來,聲音卻有些怒意地問,“是我待你不好嗎?”

他從夏侯淮口中得知了不少事,自然知道兩人相見後,沒做出什麽不該有的事,夏侯淮也沒有那個膽子。

冷靜下來,秦刈想,溫姬要逃,是懼怕那一次的刺殺,是對自己包庇楚家兄妹的怨憎。除此之外,他想不到更多。

溫雲裳已經撇過臉去,容色冷淡。

無力感湧上心頭,秦刈承認,對于他來說,楚家護佑自己長大成人,還将一路扶持自己走上王位,是不可舍棄的臣屬。

更何況,他與楚聞患難與共将近二十年。自幼時記事起,楚聞就站在他身後,不知為自己擋去了多少次明槍暗箭。

難不成要為此事,誅殺楚家兄妹嗎?

“阿裳,我是無法替你除掉心頭的怨恨,可你也欺瞞我許久。”

秦刈緩和聲音,讓自己暫時忘卻溫姬逃跑之事,接着道,“你在這裏待一段時日,等這仗打完了,我便帶你回秦國。”

“封你做側妃好不好?”

太子側妃,好尊貴的前程。

就連虛弱不已,許久不曾說話的阿溫聽到後,都在她腦海裏發出戲谑的聲音。

溫雲裳卻兀地笑了出來,太子刈根本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麽。

楚家兄妹的事,只不過是一個引子罷了,也讓她越發看清了這些男人的真面目。夢中的鄭緯是,他也是,永遠利益當先,将女人看作玩物一般。

于是溫雲裳嘲諷道,“殿下可真是天真。”一句未完,她神色溫柔,“倘若殿下将碎掉的銅鏡拼的完好無損,我們便化止幹戈。”

接着,溫雲裳也學着太子刈的語氣,頗為親昵地回問道,“好不好?”

“……”秦刈被這話堵得心口一滞,眉頭也皺了起來。

他從不知道溫姬的嘴巴可以這樣刺人,直到這些日子,才漸漸發覺她掩藏在溫柔下的面目。

可若是殺了溫姬,秦刈只想一想,便覺得心痛難忍。

不殺,又不舍得拿她如何……

外間,守夜的魚游兒正處于打着瞌睡的狀态,卻突然聽見“哐啷”一聲,是什麽東西落地的聲音。

半刻鐘後,裏屋的燭火也忽地滅掉了。

除此之外,她還清清楚楚地聽見了殿下和溫姬的争執聲,其實也不能完全稱之為争執,期間夾雜着幾聲奇怪的音。

魚游兒黑葡萄似的圓眼睛眨了眨,兀地反應過來,急急捂住耳朵,面色羞紅起來。

——屋內的情形卻與魚游兒想的絲毫不同。

帷帳被扯得半掉不掉,繡紋精致的枕頭,青銅制成的手鏡也都被扔到了地上。

秦刈白皙的臉側被撓出了長長的紅色印痕,他拿手指抹了一下,已經開始流血了。

而床榻上的溫雲裳鬓發散亂,殷紅的唇瓣也破了。

她擡起眼,就看到了自己留在太子刈臉上的傷痕,心中痛快的同時,也被太子刈如狼似虎的眼神盯得忍不住瑟縮一下。

可誰讓他硬來。

溫雲裳早受夠了太子刈,自己本就不是什麽喜靜的女子。

自從李長淮逃了親事,城裏風言風語,她裝了這麽久的賢淑女子,再也不想忍這些繁文缛節。

憑什麽女子就要恭謹,要溫順,要守禮?

只能在床上侍奉夫君?

至于秦刈。

秦刈是震驚的,眉目間頗有幾分覺得場面荒唐的意味。

他近來已然知曉,溫姬的淑雅都是裝出來的,卻也對她剛剛的舉止持着一種不可置信的态度。

可以說,他從沒見過敢這般對待自己夫君的姬妾,毫無儀态。

溫姬,是不要命了嗎?

溫雲裳卻像是不知道他所想似的,不管不顧,還要繼續過火地挑釁,“太子刈,你對待女子,就只有這點本事嗎?”

月色照進來,因為兩人剛剛的撕扯,錦被散亂,床榻不整,溫姬卻面色紅潤,讓容貌顯得越發秾麗。

秦刈臉頰上還在傳來刺痛感,卻驀地笑了,“爪子着實利得很。”接着他啞聲道,“……需得本殿好好替阿裳修剪一番。”

“……”

夜愈發深了,屋外星星滿天。

魚游兒捂着耳朵安睡,面容嬌憨,伴着裏屋時有時無的吵鬧動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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