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野味

野味

祖央/文

第二日,天光還未大亮。

婢女們正在備膳,就見太子殿下匆匆從裏屋走出,手捂着一側臉頰,連早膳都未用,便跨出了屋門。

院中,早已候着的阿征肚子空空,正等着用飯,就見到太子殿下這副怪樣子。

他連忙吐掉嘴巴裏叼着的草莖,上前幾步,口中喚道,“殿下……”

卻在下一刻,看清了太子殿下臉上的傷,駭得阿征一雙單眼皮的眼睛都瞪出了褶子,驚聲失色,“殿下?”

秦刈面上沒什麽好氣,“閉嘴!”他早早起身,照鏡時見到自己的形容,都不由得嘶了一口氣。

此刻見到阿征又是震驚又是惶恐的眼神,面上越發挂不住,當即斥道,“發什麽愣,速去備馬!”

說完,大步邁出了院子。

身後,阿征硬生生把話憋了回去,維持住神色,和阿拂等一幹婢女告別後,才牽了馬快快跟上。

清晨的霧氣在漸漸消散,一點日光灑了出來。

望着他們的背影,魚游兒傻乎乎地問道,“殿下怎麽走這麽急?”

阿拂卻敲敲魚游兒的腦袋,肅起神色,“昨夜上值,可聽見了什麽動靜?”

她剛剛離得近,一閃而過間,驚駭地看見了太子殿下脖頸上的傷痕,一直蔓延到耳側,在白皙的臉上顯得越發怵目驚心。

分明就是抓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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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阿拂面色嚴肅,魚游兒也不敢胡鬧,擱下手中捧着的盥洗之物,仔細回想一番才羞澀回道——

“太子殿下與女郎情意深得很……”接着她面上泛起不好意思的神色,嗫嚅道,“然後……然後,我便在外間睡着了。”

“……”

阿拂語滞片刻,啐了她一聲,扶額生氣道,“誰問你這些,沒別的了?”

魚游兒同身側的天水兒互相對視,俱是一幅茫然不知的樣子,“可是怎麽了?”

顧不上理她們兩個,阿拂急忙進了裏屋——床帏裏,溫姬眉頭微皺,卻面色紅潤,安然無恙的睡着。

阿拂放下心來。

只不過,片刻後,三個婢女面面相觑,這屋子怎麽像是狂風過境一般,雜亂不堪。

半響,阿拂才定定神,拾起扔到窗邊的枕頭,手指一戳魚游兒的腦袋,又怕擾了溫姬,只好氣聲罵道,“虧你也能睡得着。”

門外,秦刈與阿征剛走出院子,踏上巷子裏的青石板路,一直藏匿于隐蔽處的暗衛便自動跟了上來。

秦刈側側頭,看着街角繁茂的枝葉,面容變臉似的晦暗起來,眸中也閃爍着明滅不定的光,“這些日子,可有什麽人擅自闖入?”

“有些流民誤入,殿下放心,都已解決了。”回話的是個平平無奇,着一身青衣,看起來和普通百姓無異的男子。

名叫劉傳,是秦刈一手扶持起來的手下,深得信任,統領着一小支暗衛。

“繼續盯着,若有異動,立刻上禀。”

“是。”

秦刈卻仍舊有些不放心,心念百轉間,想到昨夜溫姬不甘示弱的眼睛,繼而低聲道,“再有外人闖入,格殺勿論。”

劉傳不敢耽誤地回道,“明白。”心中卻驚訝于殿下對這位姬妾的在意,讓他幾乎以為被關着的是掌握機密的它國探子。

一旁的阿征低着頭,也被這鐵血的話駭得心尖微顫,對院中人不由得産生了幾分同情——溫姬恐怕不知,這處宅院左右,乃至前後幾處鄰家院落,住着的都是看守她的人。

安分守己還好,若是……

“嘶嘶!”馬兒等得久了,不耐煩的跺着蹄子,打了個響鼻。

阿征回過神來,連忙扯緊缰繩,想要安撫太子殿下這匹千裏駒。

遂風卻拿頭撞了他一下。

秦刈注意到後,從阿征手中接過了缰繩,低聲喝止,“遂風。”馬兒立時便安靜下來,溫馴地蹭了蹭他的掌心。

見到這一幕,阿征心中嘆了口氣——物随其主,遂風也向來不愛讓人碰。

溫姬能得殿下如此關注,真不知是福是禍。

太子刈走後,這處宅院又恢複了往日的平靜。

紅日西沉時,床榻上昏睡着的溫雲裳眼皮動了動,終于從混亂不堪的夢裏醒來——奇怪的是這些夢大多是屬于阿溫的記憶,甜蜜的,憂懼的……

溫雲裳蹙起眉,自阿溫現身後,她已經很久不再夢見這些不屬于自己的經歷了。疑惑間,腦海裏傳來阿溫的聲音,“我快要死了。”

“什麽意思?”

“自然就是那個意思。沒有定魂的法子,我總會消散的。”

溫雲裳擁着錦被,忽地頭腦混亂,神色怔忡起來。

按說,阿溫的存在,本就是不合常理的,一旦被人發覺,恐怕連帶着自己也會性命不保。對于她而言,就這樣放任阿溫的消散,才是正确的。

可她心中湧上一股子莫名的難過,昏暗狹小的床帏也突然空曠起來,溫雲裳無比清晰地認識到,沒有了阿溫,她将真真正正的獨身一人。

再沒有一個人如此熟悉自己。

想到這兒,溫雲裳細弱的肩骨微微塌下,目露茫然。

将近一年的時光,那些對抗現狀,絕大多數來源于阿溫悲慘往事的勇氣,頃刻間散去。她本是想要區別于自己與阿溫的不同,想要試一試自己能不能走出一條旁路來,改換命運。

可這一切的前提,是阿溫的存在。

換句話說,倘若沒有了阿溫,溫雲裳不能想象現在的自己——是那個敢譏諷太子刈,昂着脖子在劍鋒下赴死的人。

傍晚,微光斜照的屋子,頗有些冷清的意味,在寂靜中——

“怎麽,想要救我?”阿溫笑聲清脆,像是毫不在意似的,“可你自身都難保,被困在這裏,誰知道要多久。難不成去求助太子刈嗎?”

“那便看看這一回,他會不會放火燒了我們。”

溫雲裳回過神,聽到這番頑笑話,沉重的心情也消散了幾分。

那倒是,太子刈連話本子裏描寫的巫術都嗤之以鼻,不屑一顧。可是——

“阿溫,”溫雲裳突然出聲,嗓音幹澀,卻堅定,“我會想法子的。”

說完,她再次重複道,“總之,我會想到辦法的。”

這一回,換阿溫沉默下來,許久都沒有回應,溫雲裳卻不再煩憂,徑自穿衣下榻。

門外的阿拂聽見動靜,連忙走進來,将帷帳挂在床鈎上,“女郎,可要用膳?”

溫雲裳卻頓住身形,這時她才覺察到自己腰困腿軟,渾身乏力,剛剛略一行走,差點崴傷足踝。

該死的太子刈!

阿拂背着身,對身後的動靜一無所知,只聽見溫姬問道,“太子刈可曾留下什麽話?”

“女郎……”阿拂轉過身,觑着她的神色,還是如實回道,“并沒有。殿下一早便走了,許是有什麽急事。“

溫雲裳聽後,本是帶着些許鮮活的神情緩了下來,臉龐在日光下顯現出一種蒼白的顏色,讓阿拂心驚起來。

片刻後,聽見溫姬說,“他還會來的。”

另一邊,直到傍晚時分,日落月升,秦刈等人才趕回軍營。

“殿下,可算到了。”阿征舒出一口氣,神色興奮,馬兒颠的他這副身板都快散架了。軍營的床鋪雖然不軟,可好歹是張床啊!

秦刈也松口氣,卻在下一刻想到了案臺上積攢的公文,離開一日,想必又多了不少。

這些日子,他着實忙得很,衛國人制造的兵器讓大軍屢屢受創,搞得他焦頭爛額,兩國将領商議後,不得不放緩攻齊的步伐。

大軍暫時駐守在平山城外,故而這一日,秦刈才能暗中抽出時間,去往安槐鎮。臉頰上的傷還在隐隐刺痛,他內心告誡自己,萬不可再如此荒唐。

溫姬,豈能随意擾亂自己的心?

這般想着,秦刈甫一下馬,卻見前方拐出一列隊伍。

馬蹄揚塵,那邊,羊惑半遮着眼看去,奇道,“殿下,看,是不是秦太子?”

鄭緯細瞧去,可不正是!他看看天色,眼中閃過狐疑。天際已然擦黑,秦刈為何才從外面回來?

“籲!”

兩方人快要撞上時,鄭緯才勒住缰繩,翻身下馬,半是打招呼半是試探道,“刈表兄,巧得很啊!”

夜色下,離得近了,鄭緯才看見秦刈臉上的傷痕,這下更是又驚又奇。好風月之事的他,自然看出來,這大半是女人的指甲留下的。

旁人也罷,這傷痕要是在秦刈臉上,就顯得分外惹眼。鄭玮忍不住笑出聲來,頗有些幸災樂禍道,“刈表兄是去哪裏吃野味了?”

秦刈卻冷着臉并不答話,于是鄭緯神色一變,正容問道,“這傷痕,可是遇見刺客了?”

這可真是個冷笑話。

秦刈輕嗤一聲——鄭緯這人,肚子裏彎彎繞繞一籮筐。依舊不接話茬,随意應一聲,就要牽馬離開。

身後,阿征也急急行個禮,想要跟上去。

“欸”,鄭緯卻用手中的馬鞭抵住他的肩膀,将阿征攔在路上,詳作不着調地低聲問道,“你家殿下可是去逛樓子了?”

阿征不敢洩露殿下的秘事,正慌張,便聽見走到前面的太子刈斥道,“阿征,還不跟上來?”

阿征連忙沖鄭太子讨好地笑笑。鄭緯見狀,眼中閃過明滅不定的光,片刻後,才松開了手。

等他們走了,留在原地的鄭緯轉過身,吩咐道,“去查查……”

羊惑躬身等着鄭太子的下半句話,卻許久沒聽見聲音,疑惑道,“殿下?”

鄭緯及時止住未盡的話語,神色怔然起來,笑自己是不是中了什麽蠱——好不容易頭不再痛,還打聽什麽。

秦刈如此寵愛溫女郎,必不會帶着她到戰場上來。聽說她早已被送往秦國,自己又怎麽會疑心那傷痕是溫女郎留下的?

真是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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