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嶙峋
嶙峋
祖央/文
凄清的月色下,兀地傳來靡靡絲竹聲,夾雜着一道婉轉柔和的女聲,“殿下,讓阿溫再為你唱一曲吳歌吧?”
鄭緯本欲翻身上馬,忽地一驚,哪裏來的歌聲?
周圍是雜草叢生的荒野,半輪圓月隐沒在黑雲之後,四下寂靜裏,只有身旁馬匹的嘶嘶喘氣聲。
除此之外,便是若有似無的,吳侬軟語的小調歌聲。
他停下動作,眉頭緊擰着問道,“可有聽見什麽聲音?”
羊惑聞言,仔細側耳,似驚似疑地回道,“沒吧,殿下?”說着,他目光詢問似的看向其他幾個手下。
那幾個兵士面面相觑,俱是搖頭,遲疑地否定道,“沒……沒,屬下沒聽見。”
“沒。”
鄭緯晃晃頭,似又聽不見了。
可他剛邁出一步——宮殿裏被摔死的白貓,略顯嘈雜的腳步聲,還有……還有沖着他笑,并不像溫女郎的“溫女郎”,迷蒙的幻象再次顯現在腦中,讓腦袋敲鐘似的痛起來。
鄭緯禁不住疼痛地躬下腰,額際冷汗直冒,好一陣子才緩過來。
身邊人圍過來,都疑惑地詢問道,“殿下?”
“殿下!”
“滾開!”鄭緯煩躁地推開離他最近的羊惑。半響,才站直身子,可那種心悸的感覺卻遲遲無法散去,像是丢失了什麽重要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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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刻後,在衆人各異的眼神中,他眉目陰郁地說道,“去查溫女郎的下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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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邊,秦刈經過舉着火把巡守的一列兵士,擺手止住他們行禮的動作,“唰”地掀開帳簾,走進營帳中。
夜已深,公文還累堆在案桌上。
顧不得沐浴更衣,秦刈伸手翻了翻,處理過幾折較為重要的文書,才松開緊皺的眉頭。
就在這時,劉巷伯端着飯食進來,關問道“殿下,可要用膳?”
秦刈擡頭見到盤碗中妥帖的粥點,以及劉巷伯帶着關懷的神情,難得露出有些少年氣的笑。
在這深夜裏略感慨地想,自劉巷伯将他救出楚王宮,從孩童稚子到青年,原來眨眼間已有二十餘載了。
于是也溫聲叮囑道,“這裏有阿征在,巷伯也早些去睡吧。”
劉巷伯慈愛地應下,“是,是。”
秦刈這才收起思緒,端起粥食正要入口,卻瞥見身側人猶豫不定的神情,停頓一二,索性擱下勺匙問道,“巷伯可有什麽話要說?”
劉巷伯“哎”一聲,先是擺手,可多次思慮後終于還是忍不住說道,“老奴僭越了。”
“殿下這般出行,雖有暗衛跟随,可齊衛兩國虎視眈眈,一次還好,長期下去,恐出不測啊。”
說着,他恭敬地躬身下去,“殿下若是實在放不下心,不若還是把溫女郎接過來?”
秦刈本以為是什麽要事,沒想到是這茬。又憶起半月前他與溫姬鬧得不可開交時,衆人也都是知道的,現在卻是自己先耐不住去尋溫姬,這倒算怎麽一回事
他面色難得尴尬一瞬,又記了站在角落裏的阿征一筆賬,虧自己臨行前還讓他瞞着。
阿征低着頭,莫名感覺後背涼飕飕的。
燭火下,秦刈看着劉巷伯鬓間的白絲,以及臉龐上溝壑深邃的皺紋。他明面上雖是服侍之人,是個宦官,在秦刈心中,卻與半個親人無異。
于是凝滞片刻後,秦刈扶起他,聲音無比正經道,“軍營重地,接她過來成何體統。巷伯說得是……是我失慮了。”
???
阿征頭頂冒出三個問號,腹诽道,之前溫女郎在軍營住了那麽久,怎麽現在就住不得?
“欸,欸。”劉巷伯顫巍巍地直起身,心知這些話再多說便真的是逾矩,便揭過這茬說道,“殿下用膳吧,可要涼了。”
秦刈付以一笑,氣氛重新和睦起來,而門口的阿征屏息聽完這番話後,面上恭謹肅容,心中想的卻是——我不信。
不信殿下能忍住不去見溫女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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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月後,樹上的葉子愈發蔥茏時,果不其然,阿征又滿心無奈地牽着馬來到安槐鎮,敲響了那所宅子的大門。
“殿下,不是說好不來了嗎?”
“你懂什麽。”
自此,少則半月,多至一月,秦刈總要去見溫雲裳一回,只不過是比從前更隐蔽,身邊帶着的暗衛更多罷了。
夏去冬來,就這樣,半年時間轉瞬即過。
随着天氣變寒,幾國戰況也愈加艱險,糧草被源源不斷地運送過來,卻抵不上消耗的速度。終于,在立冬那一日,兩方交涉下,宣告暫時停戰。
這樁事無疑讓秦鄭兩軍的幾位主帥都頗為挫敗,兵士們心頭也蒙上厚厚的一層陰翳,卻只能挨過冬天,靜待契機。
而作為貼身仆從,阿征自然也能覺察到太子心中顯而易見的焦躁,去往安槐鎮的次數也越發頻繁。
“篤,篤篤……”院門咯吱一聲開了。
阿征退後一步,先将殿下請進去,才沖天水兒笑笑。
來得次數多了,他自然就和院子裏的人熟悉起來。
次次開門的都是這個叫天水兒的小婢女,另一個與她同歲的魚游兒倒是個潑性子,不敢對殿下怎樣,便回回沖他紅眉毛綠眼睛的。
真是随了她主子。
阿征不與小女子計較,只琢磨着,再這樣下去,馬兒都認路了。這倒也不是說他不願意來,不說其它,小院裏的飯菜可比軍營裏可口許多。
只殿下和溫女郎之間的事,着實是——令人費解。
屋子裏,秦刈與溫雲裳兩人正在用膳,候着的一幹婢女面色緊繃,尤其是阿拂,提着心伺候,不敢有絲毫疏忽。
自半年前,見到過太子臉上的傷痕,她便警醒萬分,生怕溫姬做出什麽事來,惹怒太子。
可這些時日以來,溫姬待太子雖有些冷待,卻并沒有出過什麽岔子。
若不是……若不是守夜時偶爾聽到的争執,阿拂都要以為是自己多心了。
眼前,這桌膳用了約有一刻鐘,溫姬便擱下牙箸,随後,太子殿下也停筷了。
阿拂暗暗舒出一口氣。
夜裏更是,阿拂對兩個小婢女不放心,親自值夜。幸好,不過一會兒,屋子裏的燭火便熄滅了。
薄紗似的月光灑在窗棱上,照亮一小片地面。
床榻上,秦刈從背後抱住溫姬,卻像是抱住了消瘦的一把骨頭,他驚覺:溫姬何時變得這般瘦弱?
于是忍不住出聲問道,“晚膳怎麽不多用些?太瘦了容易生病。”
溫雲裳垂着眸子,幾乎能看到自己手背上蒼白皮膚下的黛青色血管,她語調奇異地問道,“殿下希望我好嗎?”
這是什麽意思?
這些時日秦刈雖習慣了她時不時的嗆聲,卻仍有些不舒服,他皺起眉,強制般地攥住她的肩骨,将她轉過身來,卻看到一雙帶着淚意的眼。
“怎麽還哭了?”秦刈怔愣片刻,又有些心軟,帶着硬繭的手指擦上她細嫩的臉頰,抹去了晶瑩的淚珠。
溫雲裳卻不答話,窗外的樹藤綠了又枯,花開了又謝,太子刈将她關在這裏半年,只有他想來的時候大門才會打開。
居然還要假模似樣地關心。
“你近來可有什麽想要的?”秦刈盯着她寂寂的眼睛問道,轉換話題,語氣幾乎是哄着。
将近半年的冷戰,他最終服軟了,溫姬是不愛他,可自己卻早已泥足深陷,所以會悲會喜,會痛會苦。
秦刈也想通了,自己好歹是一國太子,承認這種事情又有什麽可丢臉的呢?
溫姬不愛他,他便用真心來打動她,堅石怕水滴,巨木也怕伐……這般想着,耳邊卻聽見溫姬說——
“放我出去。”溫雲裳不帶情緒地陳述道,“你憑什麽關着我?”
秦刈心中又焦又躁,卻假裝沒有聽見這話,繼續一廂情願地問,“是不是院子裏待的太悶了?只要你不跑,當然哪裏也可以去。”
“身邊時時刻刻跟着監視我的暗衛嗎?”
“……”
秦刈語滞,嘴硬道,“這處流民多,我只是想保證你的安全,帶着他們又不妨事。”
說着,他琢磨道,大軍半年間攻掠下不少城池,更是從那些貪官處繳獲好些稀奇玩意兒,雖大部分都充了軍饷,卻仍留着些奇珍異玩。
其中似有一清光瑩瑩的夜明珠,溢彩非凡,足有半個手掌大小,送給溫姬極為相稱。
想到這兒,秦刈不由得面色一僵,發覺自溫姬跟了他以來,終日奔波,自己既沒有送過她什麽金銀珠寶,也沒有給她一個算得上安穩的居所。
實在不妥,實在不妥……
怪不得溫姬不喜歡自己,自古以來,男子要讨女子歡心,總要用心做些什麽。這點秦刈還是知曉的。
于是,他自以為掌握了一方竅門,卻聽見溫雲裳用半是冷淡半是疑惑的聲音問道:
“還是那句話,天下美人多的是,殿下何苦與我苦熬着,去找個既合心意又惹人憐愛的很難嗎?”
秦刈低頭看着她瑩亮的眼,秀挺的鼻子,豐潤的嘴唇,幾乎以為她在明知故問。可仔細一想,好似自己從未表明過确切的心意。
而半年前,他差一點就要完全地交付自己的一顆心,卻碰上那樁事。
秦刈也自我勸慰半年,才堪堪放下溫姬與李長淮的事。他想,溫姬知曉自己的秘密,害怕被殺從而想要逃走,這是情有可原的。
溫姬是脾氣軟,可嶙峋硌手的骨骼脈絡也正是藏在這幅皮囊下,不該因為表象就被忽視。想到這些,他忽覺自己脾氣好的不可思議。
那些話從前止在唇齒中,秦刈總是有些羞于說出口,可此情此景,他猶豫再三還是低聲解釋道,“阿裳,心是只能給一個人的。”
“旁人再好,也與我無關。”
說出這話時秦刈想到他的父王和母妃,他是楚王宮唯一的嫡子,也是唯一的子嗣,因為父王自立母妃為後以來,後宮中就再無姬妾。
可最後國破時,也是父王用劍劃破了母妃的頸項。秦刈想,自己是必不會這麽做的,只要溫姬乖乖地待着他身邊。
他會待她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