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解禁

解禁

入秋後,北邊一日比一日地冷下去,雁群高高飛在空中,開始往更南的方向遷移。

路上,秦鄭兩軍正在班師回朝,行軍迅疾,估量着再過幾日,便能走出齊國邊境。

到了夜晚,人困馬乏,照例露營駐紮。

帳篷裏,自溫姬走後,秦刈又開始反反複複地做夢。

野外蟲鳴聲陣陣,他在睡夢中皺起眉頭來,細汗不斷地從額間冒出。

秦刈夢見自己正站在懸崖邊,被數柄劍指着,周圍人恨聲怒罵,他仔細一看,竟然都是那些昔日一起作戰的謀臣将領。

趙子風,陳渚……還有很多很多的秦國人。

下一刻,那些劍齊齊沖他刺來,秦刈後退着落下懸崖,那種失重似的墜落感驀地讓他從夢中驚醒了。

黑暗中,他陡然起身,臉色陰郁蒼白。

靜坐半響後,才撫額喘息。

是活在恐懼中,擔憂暴露身份,受天下人萬箭穿心,千軍萬馬踐踏而過,還是拿起屠刀,踩着遍地屍骨,踏上那高位?

這個問題,他不是早就做出選擇了嗎?

可是,溫姬……

秦刈揉捏着額角,半響後,才沉沉吐出一口氣。

幾日後,大軍出了齊國邊境,秦鄭兩國的将領們經過商議,便決定分道揚镳,各自擇路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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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子風皺着眉,身前是不少蹲着馬步,正在受罰的兵士。

他煩躁地問道,“這回又是因何起了争鬥?”

受罰的兵士中,一個小統領打扮的人立即委屈回道:“他們先來挑釁的,那些子鄭國人最近可是猖狂的很。”

趙子風瞪他一眼。

之前明令禁止下,仗沒打完,兩國的軍隊同宿同行,雖然不免有些摩擦,卻沒什麽大礙。

如今,最後一戰結束,局勢倒漸漸微妙起來。

人心浮動,大的争鬥屢禁不止,近日來已經發生了好幾起流血事件。

除了兵士們自己的原因,也有不少高階将領存心在裏面裹亂,想攪混這池泥水,彼此隐隐試探着。

所以,這分道而行的決定也是為了減少不必要的争端,免得損耗本就所剩無幾的戰力。

那人還欲要辯解。

趙子風踹了他一腳:“去你娘的,回回這些車轱辘話,下回打架裏面還是有你。”

“還委屈上了?”

“哎,趙将軍…話不是這麽說……”

這時,另有一個兵士高聲道:“快看,是陳渚将軍回來了!”

見狀,趙子風也扭頭去看,蹲馬步的衆人更是借機仰着脖子,暗地裏活動手腳。

他們低聲談論着。

“哎,好久沒見這陳将軍了,做什麽去了。”

另一人搖頭,“不清楚,給殿下辦事去了吧。”

趙子風招呼道, “陳渚,回來了?”

陳渚面容疲憊,見是趙子風,便露出個笑來,點了點頭。

趙子風也沖他草草招了招手,扭過頭來卻看到一堆人蹲的歪七倒八,當即黑臉斥道:“沒見過陳渚?瞧什麽瞧?”

“別偷懶,都給我蹲齊整了!”

那邊,陳渚見狀一笑,不敢再耽誤,下馬疾步到太子營帳前。

卻見太子殿下正站在帳篷外。

陳渚走近,行禮低聲道,“殿下,可以肯定,溫女郎是在鄭太子手中。”

“但具體被藏匿到哪裏,屬下無能,還是沒查探到消息。”

秦刈輕微颔首,表示知曉了。

陳渚遲疑着,“那……”

“別找了。”

陳渚暗暗吃驚地觑他一眼,見他面色古井無波,不見那日的暴怒,更不見什麽着急之意。

這到底是在意還是不在意?

若是不在意,當時殿下的神态可是明眼人都看在眼裏的。

陳渚不敢再亂猜,退下去了。

他走後,秦刈獨自望着天色,喃喃自語道,“很快,就會有消息了。”

……

被追尋的溫雲裳此刻剛下馬車。

十幾日前,她正在山中焦急無比地等着鄭玮的下一次到來,卻突然被蒙着眼帶上馬車。

不辨方向地跋涉多日,才來到此地。

眼罩忽然被摘下,溫雲裳慢慢睜開眼,陽光并不刺目,入眼是一片開闊的平地,稀稀落落建着幾棟房屋。

周圍則是三面環山的地形,若是在這裏藏人,很是隐蔽。

溫雲裳出聲問婢女,“這是到了哪裏?”

“回女郎,婢子也并不清楚。”

這些婢女垂着眉目,神色嚴肅,等閑并不與她說話,只有她出聲詢問時,才會回答一兩句無關緊要的事。

想來是被吩咐過。

溫雲裳擰着眉頭,心生煩躁,這麽久了,她被看守得密不透風。

阿溫的魂魄本就虛弱,堅持這麽久,已經奄奄一息,就快要消散了。

“阿溫,你怎麽樣?”溫雲裳在腦海中擔憂問道。

過了許久,才聽見回應。

阿溫的聲音怏怏的,“我恐怕要睡一陣子了,你一定要想辦法,到大周去。”

“只有術法高深的巫師…才有幾分把握救得了我。”

“還有,小心鄭玮…他可沒有什麽…好耐性。”

她的聲音時斷時續,最終漸漸消弭下去。

“阿溫,阿溫?”

溫雲裳喚道,卻聽不見熟悉的回應。

她的心漸漸沉了下來。

已近深秋,翠綠的葉子從邊緣處開始,染上枯黃。

溫雲裳不得不在這裏安頓下來,伺機出逃。

這日,鄭緯終于來了。

婢女冷冰冰的通知時,溫雲裳真是感到久違的喜出望外。

不管鄭玮來意是好是壞,在她看來,有變化就意味着有轉機。

溫雲裳走到屋子的外間,便看到正在款款喝茶的鄭玮。

溫雲裳走近,裝着樣子沖他行了一禮,喚道,“鄭太子。”

一見到她,鄭玮也端着笑臉打招呼道,“溫女郎,又是好些日子沒見了。”

又道:“坐下吧。”

他瞳黑膚白,面容俊秀,又穿了一身極為華麗考究的常服,腰間佩玉。

若是撇去那股子邪肆之意,便是個衣冠楚楚的美男子。

溫雲裳順從地坐下了。

她往鄭玮身邊看去,見随同的還有個帶着兜帽的灰袍人,露出來的半張臉和脖頸處,都是密布的青色花紋。

此人渾身透着一股邪祟的味道。

鄭玮的來意也讓溫雲裳有些摸不着頭腦,心中不由得緊起一根弦來。

鄭玮卻指着那人道,“前些日子,聽說女郎生病了,便帶了大夫給你瞧瞧。”

溫雲裳一怔,半信半疑中,倒是略舒一口氣。

是有這麽一回事。

前些日子,她趕路時日夜颠簸,有些水土不服的生了場小病。

不過只是偶感風寒而已,沒幾天就好了。

鄭玮對階下囚這麽關心照看的嗎?

溫雲裳一面想,一面又對那大夫的身份感到存疑,推辭道:“多謝殿下,只不過是小病,已經大好了。”

鄭玮見她不情願,也沒有多說什麽,他虛着眼,在手心輕敲了敲扇子,氣氛便無端顯出幾分脅迫來。

說來也奇怪,他之前只要離這位溫女郎近了,便會持續好幾日地感到頭痛。

甚至有時候獨坐時想起她,都會受此折磨。

可她對自己而言,像是裹着□□的蜜糖,明知道少見為妙,卻又看不得她待在秦刈身邊。

那種獨特的占有欲從骨子裏生發,纏繞着他,讓他時刻惦念。

鄭玮之前懷疑,莫不是秦刈那厮暗下的詭計,可秦刈向來對巫蠱之流無感,也并沒有聽說他麾下有精通此事的謀士。

至于溫雲裳本人,一個弱女子,更沒有這個本事。

此事,就連巫鹹也看不出個所以然來。

鄭玮便只好認命,既然想要,奪過來就是,放在某處,不見面就好了。

說不定,還能得到一點秦刈那邊的情報。

真是一舉兩得。

可沒想到的是,最近這幾次見面,他靠近溫雲裳,居然一點頭痛的反應都沒有了。

這樣也好,讓他能夠不受那些頭痛時的幻覺影響。

沉寂中,他輕笑一聲,重複道,“還是瞧瞧吧。”

“免得出了什麽事,可就不好了。”

畢竟是一國太子,平素笑容滿面,僞裝着平易近人的樣子,可一旦端出壓人的氣勢來,便讓人心生害怕。

對于他的為人,溫雲裳從阿溫那裏聽多了,時刻保持着疑心揣度。

可這事翻來覆去,也沒什麽可深究的。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

溫雲裳頓一頓,未免之後的日子難過,還是輕點了點頭。

鄭玮便開口對那人道:“巫鹹,去。”

溫雲裳默然地伸出手,心中對這大夫的名字感到熟悉,好像聽誰說起過。

身旁,婢女緊随着給她手腕上墊了一層絲帕。

巫鹹蒼老幹枯的手按在溫雲裳手腕上,并擡起臉盯住了她,像是在細細打量着什麽。

好一陣子,他才收回手,并沖溫雲裳露出一個微笑,随着他的動作表情,花紋在他臉上也像是活了過來,開始蠕動。

溫雲裳冷不丁打個寒顫。

一瞬間想起,是阿溫曾向她提過,鄭玮身邊有大巫,名巫鹹,很是忠心。

巫鹹把脈後便退下了。

一旁,鄭玮眉目漸漸舒展。

接着他起身,溫雲裳正以為他要走,卻聽他似乎是不經意地道:“對了,午膳我和女郎一起用。”

“不介意吧?”

當然,這是他的地盤,鄭玮也沒有要聽溫雲裳答複的意思,徑直走了。

溫雲裳站在原地,漸漸蹙起眉。

鄭玮,想做什麽?

……

另一間屋子裏。

鄭玮走進來後就開始踱步,不複剛剛在溫雲裳面前的神色自如,有些焦躁的意味。

門“啪”地一聲,被跟進來的巫鹹緊緊關上。

鄭玮忙問:“怎麽說?”

“回殿下,溫女郎……并非完璧。”

鄭玮臉色有一瞬間的陰沉,又很快恢複過來,帶着喜悅微笑道:“公子州,真是我的貴人啊。”

“倘若他說的是真的,那麽這秦刈,果真就是個假冒的太子了?”

巫鹹迎合道:“正是,按公子州所說,這真正的秦刈,該是個天閹才是。”

鄭玮不由得放聲大笑起來,連聲道:“天助我也,天助我也!”

一旁,巫鹹也道:“恭喜殿下,大業指日可待!”

接着,他又谏道,“只不過,未免出岔子,殿下還是對這女子審問一番為好。她是秦太子唯一的姬妾,必然知道不少事情。”

“殿下,可要屬下去?近來,屬下又想了不少折磨人的好法子,保管鐵人嘴裏也能撬出個洞來。”

巫鹹一面說着,一面從喉嚨裏發出桀厲低啞的笑聲。

鄭玮倚仗巫鹹,也有一部分原因是巫鹹擅長各種蠱毒之術,不管什麽人,到了他手裏,那些毒蟲毒液也能讓他們張開嘴巴,吐出真話來。

此刻,他卻臉色一僵。

停頓片刻後才道:“不用,我自有考量。”

·

午間,到了用膳的時候,鄭玮果然來了。

溫雲裳以為他依舊不死心,妄圖從自己這裏問出些秦刈的把柄來。

卻見他只是認真用膳,沒有旁的意思。

越是這樣,溫雲裳就越發起疑,暗暗注意他的神色。

只見鄭玮眉梢眼角隐隐有一股子得意之色,像是有什麽好事似的。

期間,溫雲裳試探着鄭玮何時才放自己走,并想着打探此地的情況,卻總是被不經意地擋回去。

兩人打着太極地周旋,各懷心思地用完這頓飯。鄭玮倒是眉目高興的樣子,溫雲裳卻是氣也氣飽了。

單單這樣也罷,午膳過後,出乎意料的是,鄭玮居然還不走,溫雲裳不由得警惕起來。

鄭玮自然察覺到了。

他午間喝了酒,本就是放浪形骸之人。

如今天下和美人皆是唾手可得,不由得心中有些飄飄然起來。

之前還忌諱着頭痛的折磨,而現在,既然靠近美人也不會感到頭痛,沒有了此等束縛,難免油然而生親近之意。

鄭玮虛着眼看去,女郎垂着眼睫坐在窗前,一雙白皙纖細的手搭在腿上,故意做出一副端正古板的樣子來。

注意到他的目光,也擡起眼來。

雪膚黑發,一點朱唇。

水光泠泠的眼中,又是防備又是惱怒,像只被拔了爪子的小貓。

可不是嗎?

她被自己囚在這裏,秦刈漫天遍地的追尋,也找不到。

鄭玮默道:那麽,為何不呢?

自己本就不是什麽好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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