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箭傷
箭傷
函水山半山腰處多是陳年的老樹,根基在地面下突起,一時不妨就會絆人摔一跤。
溫雲裳勉強扶着昏昏沉沉的太子刈,覺得自己從未如此狼狽過。
兩人又走兩步,忽然腳下一處樹根凸出地面,黑漆漆的夜裏,被絆着咕嚕嚕朝山坡下滾去。
溫雲裳感覺全身都在痛。
他們壓過碎石和枯枝,不知過了多久,才滾落到底。
半響,溫雲裳才睜開眼,差點以為自己要死在剛剛了。“嘶。”她深呼吸一口氣,撐着地坐起來,不用看也知道身上肯定都是淤青。
秦刈摔在她旁邊,此時模糊不清地叫道,“阿裳。”
溫雲裳一怔。
這時,頭頂上方,火把的光明明滅滅,一道兇惡狠辣的聲音傳來,“他們就在這一片,你們幾個,去那邊找!”
溫雲裳連忙捂住秦刈的嘴,屏住呼吸,是剛剛那批鄭兵又追來了。
在心驚肉跳的等待中,她安靜打量着此處,上方地面恰好延伸出來,讓中間形成一處潮濕泥濘的山坳,又有枯蓬野草嚴實地遮着入口,只要沒人下來查看,應當是安全的。
頭頂上方,過了好一會兒,紛亂的腳步聲才散去。溫雲裳松口氣,又靜靜等了片刻,依舊毫無動靜傳來。
該是徹底走了吧。
這時,她才連忙松開捂着秦刈的手,支起身查看他的情況。
溫雲裳伸出白皙偏涼的手,摸上秦刈額頭,心中一驚,喃喃道,“發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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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刈萬事不知地昏睡着。
這一路兇險而刺激,溫雲裳累極了,裙擺上也沾滿了泥濘,她看着太子刈昏睡中緊皺的眉頭,心裏難得地怔然疑惑起來。
她有些想不通。
起初到了半山腰,那一支鄭兵發現他們後,處境便十分危險。
略略一看,敵人有三四十人之多,更糟糕的是,他們手中有箭矢,還報着必殺之心。
秦刈護着溫雲裳,難免力有不逮。那時,黑漆漆的夜色中,當空射來一支陰險的箭矢,正沖着溫雲裳的後背。
溫雲裳不通武術,于是渾然不覺,而秦刈察覺時已經晚了,他居然放棄拿刀格擋,情急之下直接拿胳膊去護溫雲裳。
溫雲裳聽見聲響轉身時,便正好看到了這驚駭的一幕。
秦刈依舊是那副冷淡而鋒利的樣子,哪怕箭矢穿刺而過,他也只是皺眉悶哼了一聲。
溫雲裳愣住了,原來他今日來,不是為殺她,而是救她的嗎?
接着,楚聞為保護秦刈,帶人留下來對抗鄭兵,為他們争得一線生機。
一路上,秦刈帶着她往山下趕,受過傷依舊毫無異樣,直到——
漸漸的,他的速度慢下來,甚至一個踉跄,險些牽着溫雲裳一同摔倒。
溫雲裳下意識攔住他,這時才看到,太子刈平日神光奕奕的眼睛已經變得黯淡,唇色泛烏。
是那支箭上有毒!
為什麽這樣做啊?溫雲裳眨眨眼,從回憶中回過神來,看到躺在地上的太子刈,随着時間流逝面色越來越蒼白。
她不明白他的做法,甚至對今日來救她的這個秦刈感到陌生,可現在不是問的時機。
溫雲裳蹙着眉推推他,俯下身在他耳畔喊道,“秦刈,別睡,醒醒。”
然而秦刈毫無反應。
……
秦刈閉着眼,昏沉中覺得自己身處在潮濕的霧氣裏,他獨自一人行走,孤獨寂寥。
他好像已經這樣走了很久,那麽再一直走下去,應該也沒什麽關系吧。
這時,秦刈聽到有人在輕聲喚他那可笑的名字。
真是個笑話。
用一個假名叫着一個早該死掉的人。
“楚毓!楚毓!”那道女聲又喚道。
秦刈怔住了。
那些潮濕而寒冷的霧氣忽然從他身邊散開,他若有所思地睜開眼,模糊的視線中,看到一雙期盼而希翼,真誠希望他活着的眼睛。
那裏面總是霧蒙蒙的,可憐地像是差一點就要哭出來了。
這雙多情而适合乞憐的眼睛卻長在一個難以屈折的女子身上。
這是他不曾見過這樣的溫姬,鬓發散亂,衣衫不潔,狼狽不堪。
可還是好看的,所以當年在吳國的大殿上見到她時,他古井無波的心忽然就不可抑制地亂了一個節拍。
……
溫雲裳看到秦刈醒來,心中一喜。
可片刻後就發現,他也不說話,神色恍惚,眼睛像是看着她,又像是沒有。
她擰眉,伸出手在秦刈眼前晃一晃。
秦刈笑,咳嗽一聲道,“我沒事。”
“你呢?你怎麽樣?”
溫雲裳道,“我挺好的啊,楚聞和我們失散了,現在,你的箭傷怎麽辦?”
“沒事,不是什麽劇毒,死不了。”秦刈說着,查看了一下傷口。
溫雲裳連忙将他昏迷時,扯好的布料遞給他。
秦刈接過來,随意繞了幾圈就要打結,整個人依舊虛弱不已的樣子。
溫雲裳見他這麽潦草對待,心裏有些不放心,直接拿過來替他重新包紮,畢竟這傷是為了救她而來的。
這時,卻見秦刈一面看着她包紮,一面難以啓齒似的,臉上還帶了點窘迫無措。
太子刈臉上怎麽可能出現這種神色?
溫雲裳被自己的想法驚吓住,下一刻,卻見秦刈眼睛從她身上移開,問道,“那……孩子怎麽樣?”
“孩子?什麽孩子?”溫雲裳下意識回問道。
秦刈愕然。
溫雲裳見他這副模樣,一個想法忽然就湧入腦海,讓她為秦刈一整日的奇怪表現都找到了理由。
她訝然道,“你以為我有孕了!?”
秦刈也一呆,“你沒有嗎?”
溫雲裳覺得有一絲好笑,怪不得又要背她,又要擋箭,雖然她清楚,秦刈這些舉動也許不止是為了個莫須有的孩子……
但一口氣忽然就堵在心裏。
“沒有,從來就沒有什麽孩子。”溫雲裳蹙起眉,“你從哪裏得來的消息?”
“鄭緯遞信說……”秦刈說到這兒,也停住了,心中暗惱起來,鄭緯是什麽人?自己怎麽就相信了。
可這件事,哪怕不是真的,他原本也是要來函水山的。
兩人一時陷入沉默中,照現在秦刈的身體情況,一時間也走不了,此處隐蔽,不如在這裏等着援兵到來。
寂靜中,溫雲裳忽然聽到外面傳來淅淅瀝瀝的雨聲,“下雨了。”
她往外瞧去,這處山坳狹小,雨水順着山壁留下來,不一會兒,就淋濕了一大片土地。
秦刈靠着的地方也被水沾濕,他肩寬腿長,再怎麽縮也要露出一截身體淋雨。
“傷口會感染的。”溫雲裳有些憂心,已是深秋,夜裏氣溫冷,淋了雨更是。
秦刈唇色依舊泛着不正常的白,“沒事,援軍應該快到了。”
溫雲裳聞言,沒再說話,默默再把自己蜷起來一點,給他騰出更多地方。
病人嘛。
秦刈看到了,也沒說話,唇角卻勾起笑。
溫雲裳靜靜坐着,抱膝聽雨聲。
憋了半響,又覺得這氣氛尴尬,她不是藏得住的性格,直問道,“殿下,所以你是以為我有孕,才替我擋箭嗎?”
她想着,倘若秦刈說是,那就好辦了,她也不用因為這個而覺得欠了太子刈的債。
然而,秦刈聽後面色卻有些不好起來,“你在說什麽胡話?”
他想解釋一下,但溫雲裳擰着眉回道:“哦。”
秦刈被這一個字噎住。
氣氛有些僵硬起來。
半響後,秦刈想,自己和她置什麽氣。
許是想緩和一下氛圍,又或許是想講個冷笑話逗溫雲裳笑,他道,“你救我一次,一箭還一箭。”
“這次不是正好?還你了。”
他說的是之前在城主府,溫雲裳替他擋箭的事情。可這話一出,溫雲裳不僅沒笑,還差點沒繃住神色。
她看着秦刈蒼白的眉眼,沒好意思也沒忍心在這個節骨眼上說出真相來。
怕把太子刈直接氣厥過去。
秦刈見她不笑也不回話,自顧自扯了扯嘴角,也再度沉默下來。
雨水順着地面沾濕他的衣服,冷氣沿着縫隙攀爬進身體。
秦刈覺得身體裏的熱量在散失,傷口處的毒素在往四肢百骸蔓延,可他還是硬撐着沒吭聲。
他一忽兒冷,一忽兒熱。想着,總得做點什麽轉移注意力。
他看着溫雲裳側身而坐的身影,下半張臉藏在圍着膝蓋的胳膊裏,只露出水潤的眼睛和挺翹的鼻子。
秦刈若是清醒着,就絕不會任由自己問出接下來的問題。
他腦子發昏地出聲問道,“你是不是還恨我?”
“什麽?”溫雲裳一怔。
“恨我當時要殺你,恨我明知道是楚聞楚瀾派刺客殺你,也并不加以懲罰。”秦刈和溫雲裳決裂後,包括見不到她的那些日子,将這個問題翻來覆去想了太多次。以至于在意識不清的此刻,居然由着心意問了出來。
溫雲裳輕眨眼睫,沒說話。但她順着這句話仔細回想了一番過往——
她不是不懂道理的人,自己當初得知秘密的那一瞬,太子刈最好的辦法就是殺死自己。
他心軟了,自己才能逃過一命。
太子刈不是普通人,他懷着家國仇恨走到今日,注定要看重很多東西,而那些東西在他心中都大于情愛,也必須大于。
所以他才能總是幹脆利落地做出選擇。就比如,楚家兄妹和自己之間,選擇前者。
可溫雲裳不是他的附庸,她沒有道理要去體諒他,她的命也是命啊,正如秦刈入山之前對将領們傳達的那句話——
一國太子的命是命,兵士的命也是命!
他自己都清楚明白的事情,何必再問出來呢?溫雲裳不想明白也不想理解他,她只看結果。
太子刈對自己動了殺心。事發後,他還護着楚家兄妹。
這就夠了。
秦刈也不嫌煩地又問,“我知道,要不是這次在函水山再會,你都不願見我了是不是?”
溫雲裳良久才回,“殿下,別說話了,會牽動傷口的。”
“為什麽不回答?”秦刈不聽,依舊追問。
本來随口問問的事情忽然較真起來,眼中燒起執拗的光。
他想,也許這毒素有迷人心智的作用,他有些失控了,不該這樣的,太有失風範。
也太卑微了。
這一回,溫雲裳終于側過身看向他,沉默片刻後,一字一句地清晰回應道:“是,你說的都對。”
她的眉眼像是染上冰霜,和素日冷漠的太子刈像對調了身份一般。
在兩人虛無的意識對碰中,居高臨下,理智俯看這段混亂的情感。
她繼續道:“如果不是你剛剛救了我,我會直接抛下你逃走的。”
“這個回答,殿下滿意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