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茶香

茶香

說是青年其實有些過了,白衣男子約摸只有二十歲左右,面容俊俏,卻帶着些虛弱的病氣,尤其是在這冬日裏,更是顯得有些文弱之态。

許是眉眼沉穩的緣故,會讓不熟的人覺得心有距離。

此時他見到溫雲裳,還沒說話,唇邊便露出一個笑來,距離感頓時散去,顯出一股親近之意。

他叫唐紹亭,乾坤商鋪的東家,是溫雲裳來到大周後意外結識的。

溫雲裳看着他,神情隐有擔憂,打招呼似的問了一句,“下雪了,唐公子怎麽出來了?”

“可是要到酒樓用飯?”

唐紹亭卻溫聲回答,“不礙事的,溫女郎這回猜錯了,在下不往酒樓去。”

溫雲裳不由得目露疑惑。

也不怪乎她這樣問,現在正是吃中食的時候,街上來來往往的人大多都是往酒樓食肆去。

唐紹亭又是這家酒樓的常客,一月總要來上幾回。

溫雲裳還記得,她當初與唐紹亭結識,就是在酒樓裏。

如今夏嬰在酒樓裏雇了好幾個身強力壯的大漢,守在大堂門口,倘若有人鬧事,就通通打出去。

一年前可并不是這樣的。

那時,溫雲裳還沒開裁雲坊,夏嬰和白越歌開酒樓卻不精于理賬,便請了溫雲裳來當女管事,幫忙打算盤理賬本。

有一日,恰逢兩人去別處辦事,只剩她一個守着酒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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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時,就忽然出了亂子。

周人被諸侯們迫到南地,偏安一隅,多年的平穩反倒使得他們行事作風肆意,時常做出出格荒唐之舉。

單單溫雲裳聽聞後感到十分驚奇的,已是不勝枚舉,頗有今朝有酒今朝醉的做派。

正值午時,酒樓裏熱鬧紅火,溫雲裳忙的不可開交。

誰知有幾位公子在上包廂飲多了酒,玩性上來,居然玩起了擲玉投珠的游戲。有錢的,又好風雅的公子哥,說要扔這些東西聽個響聲。

可他們拿那比石頭還硬的玉佩往哪裏扔不好,偏偏在窗戶前閉着眼睛往樓下扔。樓下正好有位權宦經過,又正好砸到了人家頭頂。

這下可不得了了,那幾位公子探頭往下一瞧,見到了惹不起的面孔,急忙跑了,将這爛攤子丢給了酒樓。

那位被扔到頭的權宦,被一群家仆護着兇神惡煞地走進酒樓,要把偷襲的賊人拿去。

酒樓裏頓時吵嚷成一片。

溫雲裳一個人主事,面上鎮定,心裏卻忍不住在心裏暗暗罵那幾位公子。

幸好那權宦也沒什麽事,被掉下去的玉佩險而又險地砸到了腳後跟。

然而,他的家仆卻氣焰極盛,趾高氣昂地指着溫雲裳說:“交出那幾人來,不然就把你們這夥人通通關到牢獄裏去。”

“你這酒樓也別想開了!”

那些公子早跑了,一時之間怎麽可能找的回來。

溫雲裳看向一旁的正主,許是顧忌着身份,冷着臉并不開口說話,對這家仆的行舉卻是默許的。

溫雲裳心下一沉,心知這事是難了了。

協商無果,她又交不出人,那些家仆的神色愈發兇狠,人數又多,單一個都有她兩個壯碩。

酒樓中的店小二和廚子們都不敢惹事,狀如鹌鹑,事情陷入僵局,稍有差錯就會生出事端來。

這時,是和權宦一同來的唐紹亭恰好出聲,幫溫雲裳化解了危機。

交談中,溫雲裳又偶然知曉唐紹亭是乾坤商鋪的東家,感激之餘更是平添幾分好感。

她當時想到李定,還心說,難道這乾坤商鋪這地方專出好人不成

自那以後,唐紹亭許是愛吃酒樓的菜,常來酒樓吃飯。

一來二去,兩人便熟識了。

……

酒樓門口,溫雲裳看着唐紹亭有些病弱的面龐,不由得走神了。

她想,唐紹亭比自己年齡還小,年紀輕輕便坐擁着這般大的家業,實在是後生可畏。

只可惜,天妒英才……

這時,忽然聽唐紹亭道,“正好,我和你一同去吧。”

“啊?”溫雲裳急忙回神。

唐紹亭笑,“方才溫女郎不是說了嗎?要去裁雲坊。”

“我和你一同去,正好看看這一批貨。”

乾坤商鋪什麽貨物都涉及,溫雲裳的裁雲坊每月也會向它供貨。

溫雲裳沒多想,她看了看天色,雖是一點小雪,卻比平時更冷一些。

她遲疑,“但是,唐公子的身體”

溫雲裳聽人說過,唐紹亭幼時生過重病,沉疴難愈,平素不常露面,更是不能輕易受冷。

“無事的,我還是少有地見到這豐邑城下雪,大夫也說了,偶爾出來散散心,是極好的。”

話落,唐紹亭見她面色依舊猶豫,玩笑道,“放心吧,在下若是昏倒了,定然不賴溫女郎。”

他身邊的家仆适時地遞過來一把紙傘。

溫雲裳只好道,“好吧。”

大周的男女大防并不重,他們二人共撐一把傘走在路上,也沒有人側目。

唐紹亭撐着傘走在她身側,面色尋常,好似這般極為正常。溫雲裳雖有些心覺不自在,又疑心是自己多想了。

兩人踩着薄薄的雪,一路無話。

不多會兒,裁雲坊終于到了。

溫雲裳舒一口氣。

裁雲坊的店面并不算大,因為下雪,裏面沒有幾個客人,溫雲裳帶着唐紹亭繞到庫房,檢查準備送到乾坤商鋪裏的貨物。

唐紹亭誇贊道:“裁雲坊的繡工總是極好的。”

溫雲裳笑了笑。

兩人走出庫房,這時,一位繡娘忽然叫住溫雲裳,“對了,溫掌櫃,您這兩日沒來,有人曾來店裏打聽過您。”

溫雲裳一怔,疑惑問道,“大概是什麽樣的人”

“哎,說不上來,穿的雖是周服,口音卻不像是大周本地的人。”

溫雲裳聽後心一沉。

前兩日,溫母生病,她便留在家中照料未曾來過店裏。

此時聽到繡娘的話,溫雲裳不由得回想起自己昨日給母親抓藥時,那種好似有人在盯着她看,如芒在背的感覺。

“好,我知道了。”溫雲裳面色不變,走出裁雲坊。

唐紹亭在一旁關心問,“可要我幫忙查一下?”

溫雲裳忙道,“不用了,唐公子已經幫我夠多了。”

“應當沒事的。”

她心內卻急速地想着,是鄭玮不肯善罷甘休?還是……秦刈的人?

又或許,是自己多心了。

天下諸小國多而分散,只周人都難以計數,茫茫人海,要找到一個死去的人可不是輕易的。

雖這麽安慰自己,溫雲裳心內卻有些焦急慌張起來,迫不及待想要回到家中。

思慮間,她和唐紹亭已經走出裁雲坊。

兩人本應該就此分別,然而一出門,一會兒的功夫,雪居然下的越發大了。

一陣寒風吹來,唐紹亭忍不住咳嗽兩聲,“溫女郎,還是我送你回去吧。”

溫雲裳本要拒絕,說,自己回店裏拿把傘就好了。然而唐紹亭用一雙無害善意的眼睛看着她,“我有話想和你說。”

見狀,溫雲裳只好按捺住旁的心思,強自冷靜地點了點頭。

跟随一路的馬車這時派上了用場,家仆放好馬凳,兩人坐進去。

馬車辘辘聲中,溫雲裳疑惑道,“唐公子要說什麽?”

唐紹亭垂眸,“溫女郎不必緊張。”

他說不緊張,溫雲裳卻一瞬間想到很多。

比如說,她此時後知後覺的想起,唐紹亭身為商鋪的大東家,何時需要親自來看貨?

溫雲裳又想到自兩人相識後,唐紹亭就頻頻來酒樓,夏嬰還曾打趣過她,說他是對她有意。

……

她又看向唐紹亭,也不知道他是不是路走多了,面上有些許紅暈,眼神更是有些期期艾艾。

溫雲裳一怔,艱難思索起來,這可怎麽辦?自己如今還在隐藏身份,生怕被人追殺,怎麽好和他說明白。

而且就算沒了後顧之憂,自己現在有錢有閑,算得上八分如意,暫時也不準備談這種事情的。

胡思亂想之際,溫雲裳視線忽然落到唐紹亭的衣服上。

唐紹亭喜穿白衣,她次次遇見他,沒一次見到繡紋重複過,每件都有種內斂的奢侈,銀線低調地勾在外層布料裏面。

從小事上往往能看出一個人的些許性格,像唐紹亭這樣的,對人對事都定然極為講究。

而且,當下風氣可不興男子娶比自己大的女子。

唐紹亭對自己,也應當不是這個意思吧。

溫雲裳正想七想八,左右為難,這時卻聽唐紹亭忽然道,“我……可以叫溫女郎姐姐嗎?”

溫雲裳頓時愣住了。

唐紹亭垂眸,有些不好意思道,“實不相瞞,在下曾有過一個親姐姐。”

他眼中蒙上幾分落寞,“家姐同我一樣,身體也并不是很好,後來早逝了。”

“溫女郎,同我家姐有幾分相似。”

溫雲裳回過神,先是對自己方才想法的羞窘,繼而松了口氣,也對之前萦繞在心中的疑問都有了答案。

怪不得當時唐紹亭會出手相助。

她想要說點什麽安慰一下,卻見唐紹亭認真看着她,“可以嗎?”

他因病弱,本就讓人心有憐惜,此刻露出這種眼神,更是不好拒絕。

何況,他還幫過自己……

溫雲裳又想起尚未和自己團聚的姐姐,頓時生出幾分同病相憐之意。

她心道,就一個稱呼而已,不礙事的吧。

于是溫雲裳緩緩點頭道,“唐公子随意,你叫我姐姐,總歸是我占了便宜的。”

唐紹亭笑,“既然如此,溫姐姐也別叫我甚麽唐公子了。”

“叫我紹亭便好。”

“這……”溫雲裳下意識遲疑,這稱呼是否有些過于親密了。

然而唐紹亭看着她,有些小心翼翼道,“怎麽了?”

“無事。”溫雲裳最終搖搖頭。

她心中覺着有些不對勁,但又不知道是哪裏不對。

唐紹亭便再度露出笑容。

說話間,馬車已經到了溫雲裳家的巷子口。

溫雲裳道,“勞煩就停在這吧。”

車夫立時勒住了馬。

溫雲裳下車,鞋子踩在松軟的雪上,發出咯吱的聲音。

唐紹亭也随她走下來,風一吹,他又悶咳幾聲。

溫雲裳忙道,“我到了,今日多謝你。這天越來越冷了,你快些回去吧。”

唐紹亭點點頭,下一刻,卻忽然朝溫雲裳伸過手去。

溫雲裳一怔。

唐紹亭笑道,“好了。”

他伸出手,原來是一片雪花,很快就化掉了。

溫雲裳被這孩子氣的舉動忍不住逗得笑了一下。

這時,那種被人盯視的強烈感覺又爬上脊背,她立刻環顧四周,卻并沒有什麽發現。

“怎麽了?”

“無事。”溫雲裳笑笑,心裏的不安感卻在擴大。

唐紹亭将傘遞給她,道,“溫姐姐說的對,天很冷,快回去吧。”

“你也是。”溫雲裳點頭,卻見唐紹亭卻依然期待地看着她,只好道,“紹亭。”

唐紹亭便含笑應聲,“好。”

溫雲裳撐着傘走進巷子裏。

身後,唐紹亭卻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遲遲未動。

他想,他也不算欺騙她吧。

溫雲裳是長得有一點像他的姐姐,然而十分微忽,就好比,兩個人都長着白皙的皮膚這種大衆特征一樣微忽。

唐紹亭心中默道:溫姐姐,其實,我們早就見過。

臉上不知道塗着什麽奇怪東西,跟着李定商隊一路來到豐邑的窮書生,李雲。

唐紹亭在那時掀簾往外看,瞬間就識破了她的裝扮,更記住了那一閃而過間,女郎明亮的眼睛。

唐紹亭想,其實最初只是覺得有趣而已,誰知,還會極巧地見到第二面。

……

南地的冷和北地不同,是直要刺進人骨子裏。

溫雲裳撐着傘急步走到家門口,她收起傘準備推開門時,餘光忽然看到門口的大樹下,停着一輛馬車。

冬日裏,大樹的樹葉早已掉完了,盤根錯節的枯枝顯出蕭瑟的意味。

那輛馬車通體漆黑,遮的嚴嚴實實,車夫的身影更是不見。

溫雲裳心內某些事即将發生的預感愈發強烈。鄭玮不可能如此低調,那麽,這裏面便是……

緊接着,像是要證明她的猜測一樣,馬車中忽然走下一個人,他身披華貴的黑色大氅,眉眼深刻鋒利,如刀削斧鑿一般。

他朝溫雲裳走近,一步,兩步……

這條路太短。

他最終頓在溫家門口的臺階前,描摹似的盯着溫雲裳看,眼中情緒莫辨。

卻一言不發。

有兵士呼啦啦地湧進巷子裏,甲胄相接的聲音不停響起,安靜下來的時候已經排列整齊地占據了整條巷。

有鄰居好奇地探頭出來看,一見這場景又迅速地關緊了門。

溫雲裳張開嘴,手中的傘“啪”地一聲落到地上。她顧不上撿,而是怔怔地,無聲地念出了那兩個字——

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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