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無賴

無賴

同一時間,豐邑城的某處宅子,秦刈一行人的落腳之地。

此時,書房中的案桌上擺着大大小小的信件。

秦刈一封封打開,有的很快就讀完,有的信件則令他凝眉細讀,再提筆寫下回信放在一旁。

這些信件寫的都是朝堂之事,他雖暫離雍都,卻不能不理政。

最近新提拔的宰相和素日穩重的陳渚,一文一武被留下共同監朝,他們每日會替他将重要事務整理成短訊,再由信鴿傳到此地。

約莫到了午時,事務才被處理完,秦刈擱下筆,捏了捏眉心。

此行跟着來到大周,在旁侍立的劉巷伯适時遞上盞熱茶,湊近時卻看見秦刈眼下的青影。

他勸道,“王上,不若去歇一會兒吧。”

“不礙事,許是昨夜睡得晚了。”秦刈回道。

“那今夜老奴便點上些您在王宮裏常用的安神香。”

秦刈點了點頭,他伸出手觸到茶盞杯壁時,頓了頓,确實感到睡意襲來。

他想起原因,不由得擰眉沉思。

蓋因昨日見了溫姬後,吃了個閉門羹,到了夜裏他便久睡不着,腦海裏輾轉反側地想着溫姬的心思。

還順便在沉沉夜色中,冷靜地反省自己究竟有沒有失态。

他覺得自己昨日的表現實在不夠好,明明其中流程細節應該有條不紊,運籌帷幄才是,怎麽一見到她從別的男人馬車上下來,就昏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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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在不該!

秦刈定定神,仔細思慮起來。

他隐在溫姬身邊好幾日,暗暗關注着她的動向,揣測着她的心思,心內一直在想,究竟什麽才可以打動她。

他還想順便看看,她離開自己究竟是想過什麽樣的生活。

溫家小院裏。

秦刈看見她整日素面朝天,衣衫簡樸,在那方寸大的院子裏忙來忙去,忙着侍奉生病的母親,忙着經營她那成衣鋪子,撥算盤撥個沒完。

有時,鄰居還要來敲門請她看顧家中的孩子,她也不嫌煩,和小孩子都能玩到一處去,還露出那樣多的笑容。

那怎麽見了他反倒冷冷淡淡,再不然就是假模假樣。

秦刈從沒有這樣長時間地觀察過一個女子平日裏的生活,也從沒有接觸過,甚至見過這樣的溫姬,

他覺得有些不可思議,是珍奇精致的華服釵環,擡手間呼來的婢子奴仆不夠稱心得意嗎?還是高位的權力不夠香甜?

非要吃這樣的苦。

秦刈不懂,不由得垂問身邊人,“巷伯,你說這樣的生活有什麽好呢?”

劉巷伯聽後不禁微笑,他想問:殿下,那您站在天下人頂端,享珍馐玉食和無上權利,住在那偌大的秦王宮裏就過得快活嗎?

但他頓了頓,最終帶着慈藹地看着這個由他一手照料長大,此刻眼中帶着幾分迷茫的帝王,溫聲道,“王上,普通人家有普通人家的溫情,不見得錦衣玉食才是好啊。”

“也許溫女郎,就是想要這樣的溫情呢?”

“溫女郎在父母身邊,感到安心和快樂,可見得,重要的不是身處何地,而是陪伴在身邊的人。”

劉巷伯繼續道,“就像您,您一路來到大周,放下身份,不也是想要得到溫女郎的陪伴嗎?”

秦刈怔然了,這便是溫姬想要的嗎?

家人間樸拙無華的溫情,好像依稀存在于兒時的記憶中,他自亡國後就不曾體驗過的東西。

他靜默原地,聯系着這話,不由得回想起曾經,兩人相伴的一幕幕場景在眼前閃現。

那些普普通通,在燈下看溫姬話本子,怔怔凝視她垂眸蹙眉,嗔怒赧顏,一舉一動的瞬間都變得意義非凡起來。

這些東西他正在經歷時,從沒有放在心上過,然而此刻一經回憶,卻像是早就刻在了他腦海裏,揮之不去。

……

劉巷伯懂得王上的心思,柔聲道,“殿下,這情之一字啊,急不來的。”

聞言,秦刈回過神來,忽然露出一抹笑容道,“巷伯……”

“朕好像懂得了。”

劉巷伯欣慰點點頭。

這時,有侍衛進來禀告消息,“殿下,都查清楚了。”

“怎麽說?”

侍衛便将查探到的消息都如實上禀,“那位公子名叫唐邵亭,是大周乾坤商鋪的東家,大半年前在酒樓為溫女郎解過圍。”

“就此結識後……”

唐紹亭的生平被字字句句送入秦刈耳中,權商家的公子哥,和溫姬意外相識,慢慢成為了朋友。

朋友?秦刈咀嚼着這兩個字。

“還有呢?”他問。

“那位唐公子身體好像不大好,未曾娶妻,早年間有個早逝的姐姐,再多的屬下便查不到了。”

聞言,秦刈摩挲了下手指,經過這幾日觀察,溫姬生活很規律,不外乎是家和鋪子,再就是偶爾和那兩個友人小聚。

不過他初時倒是很驚訝,不知道她何時和夏、白二人交情如此好了,居然在大周還能遇上。

至于這個唐邵亭,因為那幾天不曾見他在溫姬身邊出現過,一時間居然漏掉了。

秦刈放下茶盞。

觀那日情狀,溫姬的心思他暫且不清楚,可這唐邵亭分明是對她有意,不然還能打着什麽鬼心思?

不過倒也無妨,一個病秧子而已。當務之急,是溫姬的想法。

這時,侍衛又恭敬道,“殿下,還有一事,溫女郎今日出去了。”

“屬下鬥膽,跟了一段路,發現溫女郎去了豐邑南城,尋了一位大巫。”

“你确定?”

侍衛垂首道,“屬下确定。”

聞言,秦刈不由得眉頭一斂,神情疑惑起來,“奇怪,她找大巫幹什麽?”

·

這日午後,溫雲裳突然被母親李榮蘭趕出了小院。

溫雲裳站在院門口,神色無奈,“娘親!我還是明日再去吧。”

“讓女兒再在家中照顧你一日。”

聞言,李榮蘭不禁戳着她的腦袋,氣笑道,“可別找這借口,娘親的風寒早就大好了。”

“我看你這丫頭就是成心想躲懶,一連好幾天都不出家門。”

“娘親!”

見溫雲裳依舊不情願的樣子,李榮蘭又道,“行了,快去吧。”

“鋪子裏那麽忙,你還真要當甩手掌櫃不成?”

溫雲裳聽後神色愈發無奈。

自那日從豐邑南城回來後,阿溫一直不曾醒來,她有心再去麻煩巫藤一回,然而又怕去的多了,反倒被秦刈的人注意到。

正心煩意亂,又想到秦刈說不定何時發瘋就又會來找她,萬一撞見父親母親……

于是溫雲裳索性一連幾日都不曾出過門,她不信堂堂一代秦王,好意思常來吃這閉門羹。

這法子也頗有效,秦刈果然不曾出現在她面前,她正心中愉悅,誰知引來了母親的注意。

此刻,在母親李榮蘭的注視下,溫雲裳愁悶地嘆口氣,知道此事沒有回旋的餘地,只好轉身朝裁雲坊走去。

她心道,罷了,兵來将擋水來土掩吧。

裁雲坊今日的客人不少。

溫雲裳走進去,看到熟悉的,和往常一般無二的環境。

店裏的副掌櫃和繡娘們見她來了,都紛紛和她打招呼,“溫掌櫃,您來了?”

“您母親的病好了嗎?”

“已是大好了。”溫雲裳微笑着一一回了。

裁雲坊開到現在,早已不用她插手雜事,平日裏她多是在制畫圖紙式樣,統算賬本,偶爾出面應酬。

這時,副掌櫃詢問道,“掌櫃的,正好今日您來了。”

“昨日收拾庫房,發現庫房裏還有好些去歲的積貨,放着也是占地方,您打算怎麽着?”

聞言,溫雲裳親自去看了一番。

積貨大多是冬衣,式樣已經不時興了,有的衣服放久了布料顏色都變得有些暗淡,但厚度看上去便讓人覺得很暖和。

她蹙眉沉思片刻,對副掌櫃道,“再等幾日,應當會有大商鋪到豐邑城外的守城營裏施行義舉。”

“到時候,就雇人跟着他們把這些衣物一同送過去吧。”

副掌櫃愣了愣,眼中閃現疑惑,然而馬上又想到什麽,連忙點了點頭。

今年年景不太好,常有它國的貧民趕來豐邑,人數多了,就都被守城營聽從上面的吩咐暫攔下來。

那些貧民便在那裏漸漸駐起了簡陋的居所。

如今既是冬日,又罕見地落了雪,對于其中的不少人來說,恐怕免不了受凍。

這種情況下,大周的上位者未免遭受道義上的攻讦,又不想真讓貧民進城,定然會先讓城中的商戶去舍粥恤貧。

等熬過了這個冬天,那些人便也會散去了。

然而布粥施財的行舉,對于溫雲裳這樣外鄉來的小商戶來說,太過招搖了,散些積存的衣物,倒是不打緊的。

溫雲裳想了想,又道,“我記得,庫房裏不是還有去歲留下的棉花嗎?趕制些冬衣,不用多好看,暖和就成。”

“時間緊,能做幾件便做幾件吧。”不論多少,總是份心意。

“是。”副掌櫃應聲,眼中也不由得露出欽佩。

而溫雲裳猶豫一瞬,又道,“此事……做得隐蔽些。”

旁的大財商如今還沒甚麽動靜,總不好流露出風聲,讓自己這小鋪子搶了風頭。

副掌櫃連忙點頭應了。

這事情處置完,緊接着,溫雲裳又忙着籌算近日來哪種式樣的衣服最走俏,忙着檢算今日的賬本。

這般忙碌中,身體上逐漸感到疲憊,心卻漸漸安定下來。

這幾日,她其實心底總有些不安的意味,秦刈是個變數,他來了就意味着平靜的生活會被打破。

然而此刻,溫雲裳的手在墨香味的賬本紙張上撫過,卻感到有一種力量充盈在心中。

她想,其實自己無需畏懼什麽的。

當初身無長物,毫無依仗時,她都敢同秦刈針鋒相對,高聲怒調,敢從他身邊千方百計逃開,孤身一人來到大周,此刻只不過是見面而已。

至于以後會怎麽樣,何需畏懼尚未發生的事情呢?

就這樣,時間倏忽而過,轉眼間鋪子裏的客人越發稀少,到了傍晚該關鋪子的時候了。

一個繡娘打招呼道,“溫掌櫃,我今日可否得提前走一會子。”

“明日便是祭神節了,得提前去買些東西給家裏備着。”

祭神節,大周特有的節日,據說是通過參拜巫神來祈福,和周地巫的背景息息相關,在大周百姓心中,是十分神聖而尊崇的。

溫雲裳一經提醒,才想起此事來,連忙道,“好,快去吧,別耽誤了。”

那繡娘笑笑,道謝後走了。

溫雲裳想了想,也讓其他人都先走了。

副掌櫃因為同她一樣,并非周國人,于是留了下來,她道,“溫掌櫃,咱們也走吧,我來關鋪子。”

“好。”溫雲裳答應一聲。

她一面收着桌上的東西,一面琢磨着,自家雖然不過這祭神節,可畢竟是個節日,不若買些食材吃鍋子吧,冬日裏吃既暖和又熱鬧。

然而她想到這場景,心下又有些黯然,這種時候,要是姐姐在就好了。

先前的信傳過去也許久了,姐姐若是收到了,那這個時候自己也該收到回信了。

就怕萬一姐姐搬了地方,沒收到信件……

這時,溫雲裳聽見副掌櫃道,“哎客官,不好意思,要關門了。”

“您改日再來吧。”

“哎,客官……”

聞言,溫雲裳側目去看,卻見門邊站着的居然是秦刈。

他的氣勢與這小鋪子格格不入,站在門邊就像是貴人踏入鄙陋之地。

尤其是秦刈今日好像頗為精細地打扮了一番,金質玉相,像把發光吸人的夜明珠放到黑暗中,咄咄迫人眼球。

溫雲裳莫名覺得,得用“蓬荜生輝”這個詞來形容此種情境,下一刻,卻見秦刈朝她的方向直勾勾看來,眼神銳利。

溫雲裳連忙甩開腦中荒唐的比喻,什麽蓬荜生輝,抛開身份容貌,秦刈簡直就像個煩人精。

此刻,在秦刈專注的凝視下,她不得不起身走到門邊。

“秦……”溫雲裳頓一下,“您怎麽來了?”

許是她扶着門的動作像極了昨日把秦刈關在門外的前兆。

只見本來神色冷峻高傲,派頭十足的秦刈,面色瞬間閃過緊張,右手也忽地扶上門板,發出“啪”的一聲響。

溫雲裳被吓了一跳,眼中也不由得閃過驚訝。

這是在做什麽?

見狀,秦刈面色不變,心內卻懊悔不已,對自己的表現又怒又氣,本來打好的草稿也全忘光了。

他急慌慌的,底牌全亮地問道,“你在找你姐姐的下落嗎?”

“我知道。”

溫雲裳愣住了。

這時,又見秦刈緩和片刻,嘴角重新噙起笑容,瞳孔裏閃着漆黑深邃的光,像是胸有成竹一般,“明日陪我去逛大周的祭神節,我便告訴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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