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沐馳
第017章 沐馳
沐清溪拉住錦繡,示意她不必生氣。徐氏這番話其實讓她有點意外,意外她竟然——這麽蠢。這哪裏是她認識的徐氏?
上輩子徐氏是最會做表面功夫的,她記得那是父母去後的第二年。那時候祖母身體不好,又加上徐氏從中作梗,祖母已經開始疏遠她和客兒。
有一日她帶着客兒去給祖母請安,穿了陳年的舊衣服,十一二歲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她的衣服已經不合身了,可是沒有新衣服,她只能将就着穿。祖母見了便不高興,覺得她故意穿不合身的衣服去見她是不尊敬,她那時候太天真,就這麽直愣愣地說是沒有新衣服穿,當時徐氏就在場,連聲喊冤,說是前一日才送了六身新裁的衣服給她。她辯解說沒有,徐氏便提出若是祖母不信可以讓身邊的人去她房裏查看。
她當時住的屋子裏已經什麽都沒有了,便是查看能查看出什麽來?她答應了,滿以為只要查看不出來祖母就會因此責罰徐氏,看清楚徐氏的真面目。可誰知,祖母的身邊的人去了,回來的時候不止捧回來六身新衣,還有珠寶首飾若幹,俱是上品。這下子便坐實了是她搬弄是非故意陷害嬸母,從那以後,祖母真正地開始厭棄了她,以前還會偶爾派人過來探看照顧,那以後卻是什麽都沒有了,甚至逢年過節也不想見她,連每日的晨昏定省都省了。
她才明白青嬷嬷早已投了徐氏,因為當日帶人去她院子裏的就是青嬷嬷。可笑祖母連聽她分辨都不肯,那些衣裳首飾都是徐氏為沐菀準備的,別說六件,便是六百件也有的。那之後,她和客兒連飯都吃不飽了,起初是丫鬟們的剩飯剩菜,再後來是發黴的饅頭馊了的菜。她原以為那段日子是她人生中最暗無天日的時光,誰知道比起後來的那根本不算什麽……
這一世,徐氏竟然連表面功夫都不願意做了,開口竟然不承認她的身份,這真是——蠢得無可救藥。
“嬸母,您的眼睛……”沐清溪遲疑地上前一步,伸出手似乎想碰又不敢碰。
徐氏不解她這番作态,梧桐攔在沐清溪身前厲聲質問,“這位姑娘,你想做什麽!”
沐清溪沒理梧桐,眼中擠出些淚水,直直看着徐氏,眼神裏充滿了擔憂,“侄女離京不過三年,容貌并無多大變化,嬸母竟然已經認不出來了,嬸母,您可是生了眼疾?”
“噗……”
“哈哈哈……”
沐清溪話音剛落,人群裏爆發出一陣笑聲。徐氏終于也聽了出來,沐清溪這是拐着彎兒罵她眼瞎呢,偏偏她面上做得一片赤誠,又是個小女孩模樣,叫人看了只覺得是童言無忌關心于她。徐氏心裏恨得咬牙,明白是她看輕了沐清溪,這小賤人怎麽如此聰明了,明明三年前還傻乎乎地被她騙去鄉下守靈!
“這位姑娘,人有相似,僅憑面貌如何能斷定你便是我侄女,我侯府家大業大,總少不了來攀附的‘親戚’,姑娘可要有憑證才好。”徐氏冷冷地說道,眼中的寒光直直落在沐清溪身上。
“嬸母何出此言?侄女離京返鄉,為父母守孝三年,當時還是嬸母親自送出京城。半個月前又是嬸母親自派了青嬷嬷前往越中接侄女回京,難道嬸母已經不記得了嗎?”沐清溪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字說得清清楚楚。她習慣了和客兒說話,聲音從來都是不疾不徐,偏偏聲音又好聽,反而會讓人不自覺地跟着她的聲音走,“便是時日久遠,嬸母年事已高記性不好,也該記得今日清晨您派了張婆子帶着馬車在京城渡口接侄女入城,若是嬸母還不記得,不妨看看侄女身後這輛馬車,或是找了青嬷嬷和張婆子前來問詢。”
徐氏恨得心裏發堵,她原本的打算是先否認沐清溪的身份,給她個教訓,等她惶恐萬分的時候再給顆甜棗認了,坐實她行事無度,不守規矩的名聲,再大度地将她接進府中,彰顯仁德,卻不料她完全不曾接她的話,而是反過來将難題丢回來。是她大意了,哪怕青嬷嬷和桃紅還有張婆子回禀,她依然覺得眼前這個小丫頭不足為懼,青嬷嬷之所以為她轄制不過是懼怕老夫人的名頭,沒想到,她是真的長進了,竟然敢忤逆她,好,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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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氏怒極反笑,“青嬷嬷我自然問過,只是她可不曾接到人,至于張婆子,她不過一個後院的灑掃婆子,我豈會讓她去接我們侯府的小姐?”
“不對啊,我今早碰到張婆子,她還說她是奉了自家夫人的命去接府上二小姐呢!”人群中忽然起了一聲,緊接着,人聲此起彼伏。
“是啊是啊,我也看到了,當時就是趕得這輛馬車,我還奇怪怎麽接小姐用這種破馬車!”
“可不是嗎,我也看見了……”
“那侯夫人怎麽說張婆子是個灑掃的?”
“她就是個灑掃的,我還奇怪怎麽派個灑掃婆子接小姐呢!”
“真是狠心啊,欺負人家沒爹沒娘的孩子!”
“也不想想這爵位是怎麽來的……”
“看人家小姐穿得那麽素淨她卻……啧啧啧”
……
沐清溪有點驚訝,但只是一瞬,也不知琉璃和珠玑從哪裏找來的人,竟然如此會挑時機,這下子她真是什麽都不用說了。
人潮聲此起彼伏,徐氏氣得臉色發青。
“來人!”
“怎麽回事?!”
兩道聲音同時響起,一道來自徐氏,一道則是來自終于穿過人群的安遠侯沐馳。
聲音一起,沐清溪當機立斷,看都沒看沐馳,徑直掠過徐氏走到安遠侯府正門前,當街跪下。
她這一跪突如其來,徐氏愣了,周圍的人随之一靜,沐馳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也愣愣地看着眼前一幕,不知該作何處置。
沐清溪瘦弱的身子跪在朱紅色的高門前,安遠侯府的門第那麽高,跪在門前的身影那麽小,似乎下一瞬那個幼小的身影就會被朱紅色的血盆大口吞噬殆盡。
她定定地看着府門上一磚一瓦,幼年時她曾無數次坐在門檻上等待下朝歸來的父親。從皇城回到侯府會經過雙魚胡同,胡同口有個老伯是個手藝人,會捏泥人、做風車……父親會買了小玩意兒來逗她,還會從福滿齋買了她最喜歡吃的紅薯糯米糖,一邊給她往嘴裏塞還要一邊叮囑要少吃,不可以告訴母親,不然母親會讓他睡書房……她的父親,她的母親,記憶裏寬闊的背脊、柔軟的懷抱,都沒有了,他們一定不曾想過他們的女兒有朝一日連從正門回家都這麽難……
“此一拜,為祖母,孫女守孝三年不曾承歡膝下晨昏定省,是為不孝。”沐清溪雙手置于額前匍匐在地,端端正正地行禮,她的祖母,她恨,她怨,可是她終究還是要感謝她,若不是她,她和客兒連離開的機會都沒有,若不是她,他們早在淮安渡口就該變成兩具屍體了。
“此一拜,為父親兄長,父兄戰死沙場,為國捐軀,為人女,為人妹,非但不能支撐家業,反而不曾照顧好兄長遺孤,有負父親厚愛,兄長疼愛。”對不起,大哥,對不起,父親,清溪不曾照顧好客兒,他本該聰明伶俐,他本該含章素質,冰絜淵清,是清溪失職!
“此一拜,為母親嫂嫂,安遠侯府更易其主,二叔無情,二嬸刁難,沐清溪有家回不得!”
二叔無情,二嬸刁難,有家回不得!
三句話一出,等于是将不慈不仁不義的名聲釘在了安遠侯沐馳和侯夫人徐氏的身上。
周圍頓時炸開了鍋,眼下是什麽情形清清楚楚。周圍人哪還有看不明白的,這安遠侯承襲了兄長爵位,非但不善待兄長遺孤,反而諸多刁難迫害,實在是令人寒心!
沐清溪不管周圍的反應,接過錦繡遞上來的包裹,将其中的東西取出,前後排開擺在地上。
四周寂靜無聲,圍觀的人仿佛還沉浸在剛才那三拜的震驚裏,一個小女孩兒,孤零零地回鄉守靈三年,好不容易回了京城,卻被堵在門外,有家不得回,沐馳兩口子幹的什麽事!
徐氏目光落在那四樣東西上,頓時慌了手腳,幾乎是凄厲地喊道:“你要做什麽!”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你是誰!”沐馳同聲發問,沖到沐清溪身後看到那四樣東西同時也停住了腳步,面上顯出驚惶的神色來,厲聲質問,“你要做什麽!”
那前後排開的,放在安遠侯府匾額下的,是一排靈位。
安國公沐駿,安國公夫人杜氏,安國公之子沐清泉,沐清泉之妻秦氏。
沐清溪終于回過頭看了一眼沐馳,那一眼雪光乍現,冰冷徹骨,直将安遠侯硬生生逼退了一步。
“二叔。”沐清溪淡淡地喊道。
沐馳幾乎是惶惑地看着她,看着眼前這個嬌小的女孩兒,她神色淡然,目光柔軟可憐,仿佛剛剛那劍鋒般的寒光只是錯覺。是錯覺嗎?
是錯覺吧,只是個女孩兒。
“侄女兒啊,你這是做什麽?”沐馳硬生生扯開了個笑容問道。
沐清溪看着他,她依然跪着,用柔軟而又可憐的目光看着他,柔聲說道:“二叔,這是我父親和我母親的靈位,你不跪麽?”
她的聲音輕而淡,但是就是能夠直穿人心,明明那是孩子的目光,那麽可憐那麽無力,沐馳卻覺得仿佛有絲絲寒氣直逼心頭,幾乎是下意識地答道:“跪、跪、該跪的、該跪的……”
“老爺!”徐氏驚叫起來,她失了方寸,她不知道局面怎麽會變成如今這樣的地步,亂了亂了,不該是這樣的,不該是這樣的……
“二嬸,你不跪麽?”沐清溪看着惶惶無措的徐氏淡淡地問,聲音依舊柔軟而清晰。
徐氏看着沐清溪,她的目光那麽澄澈,那麽清冽,仿佛……“不!不!你這個賤人!你這個孽障!我殺了你!”徐氏突然間癫狂起來,朝着跪在地上的沐清溪撲去,塗着蔻丹的指尖绮靡豔麗,直直朝着沐清溪的臉上落去,她要撕碎那張臉,她要殺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