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這是他的聯結
第三章 這是他的聯結
臨水鎮的雨是從四面八方來的,又細又密,無孔不入,撐傘根本沒用,依然免不了被淋得渾身濕透的結局。
喻遐第一天來的時候已經親身體驗過,這次也不會例外。
那把透明雨傘根本無法遮風蔽雨,喻遐回到自己住的青旅時十分狼狽,白T貼在身上,雨水浸入球鞋,小腿和膝蓋上留了幾個泥點子,本就摔進過泥地一次的背包濕了半截,越發看不出原本顏色。
他嘆了口氣,姜換的衣服只穿了半個小時就得換。
可他轉念又想,姜換剛才沒讓自己還回去吧?那是可以留着的意思?
“喻遐!”
胡思亂想就此中止,喻遐應聲看過去,喬小蝶正站在樓梯口抱着筆記本電腦。
她帶的兩個研究生——蒲子柳和李彬——也都剛從外面回來的樣子,蒲子柳不耐煩地拿紙巾擦着頭發,一縷濕透的黑發貼着鬓邊,垂到鎖骨上。
喻遐小跑兩步過去,喊了聲“喬老師好”。
他以為喬小蝶肯定得問自己怎麽昨天晚上沒回青旅,出門在外,帶隊老師當然最害怕出安全問題,何況喻遐還算團裏的半個領隊。
但喬小蝶只問:“你吃早飯沒?”
“沒……吃、吃了。”喻遐小小撒了個讓她安心的謊,問,“師兄師姐也吃了嗎?”
蒲子柳性格外向,聞言就自顧自地開始:“今天不是要去平山村嘛,我起了個大早想去鎮上看看那天說好的包車能不能坐,結果一時半會兒還要等。我就去吃了個米線,雨一直不停,那老板也沒扯棚子,就一把大傘,坐在那兒被淋得……昨晚頭發又白洗了!”
“等雨小一點再出發吧。”李彬看也不看蒲子柳和喻遐,對着喬小蝶說,“這會兒去,搞不好村裏雨更大,到時候大家都不好受。”
喬小蝶也點點頭:“是啊,這邊的雨下起來就沒完……”
李彬說:“這會兒您剛好幫我看看論文吧,上次去完荊南我寫了點,有幾個地方要勞煩您指教。”
他們交談幾句,喻遐見話題沒在自己身上,告辭先回房間。
身後蒲子柳的腳步匆匆跟來,她和喻遐一起上樓,笑道:“等等我呀!”
樓梯狹窄僅供一人通行,喻遐側過身,讓蒲子柳走在前面。
蒲子柳大他兩屆,開學讀研二。同為隊裏最年長的研究生,比起話少、高傲、只會拿正眼看老師的李彬,蒲子柳是個很容易親近的人,同團隊裏大家關系都好。或許唯一的小缺點就是太自來熟,有時少了邊界感。
她從第一天認識起就很照顧喻遐,所以對喻遐而言,別人說話或許當耳邊風沒心理障礙,但蒲子柳無論找他有什麽事,他都會認真傾聽、盡力而為。
等兩個人一前一後穿過細窄的木質樓梯,蒲子柳攔住喻遐,略帶戲谑。
“你昨晚去哪了?”
喻遐還裝傻:“什麽?”
“當着老師就裝吧,別跟我還在這兒有的沒的,問你呢。”蒲子柳笑着放開他,歪過頭試圖捕捉他的慌張,“是不是又去找那個電影演員啦?”
“沒有。”喻遐沒看她,兀自往房間方向走。
蒲子柳在後面說他“有小秘密了”,喻遐就跟聽不見似的頭也不回,打開門進去,末了不忘跟她“學姐再見”。
留下學姐在原地嘆了口氣。
“還是這副樣子。”蒲子柳無可奈何地想,她拿喻遐沒辦法。
東河大學的暑期研學團統共十來人,最小的讀二年級,最年長的是兩個研究生,由建築學院最年輕的教授喬小蝶帶隊,在“春明-臨水”一線的四個城市進行相關考察,是學院保留時間最久的暑期項目。
項目需要全程自費,喻遐雖然一開始就心動,但沒有報名。直到老師喬小蝶找到他,說還有一個領隊名額,學校按日發補貼。
喬小蝶的出發點不難揣測。
喻遐入學三年來各項成績都是雷打不動的年級第一,為人謙虛、做事低調,她出于對喻遐的欣賞,不忍心對方錯過這次活動。
這次進團,喬小蝶不僅讓喻遐幫着帶隊規劃路線、進行講解,還特意安排他和李彬、蒲子柳熟悉,擺明了在替他鋪路。說不定下學期,喬小蝶還打算鼓勵喻遐保研,如果喻遐沒有申請外校或出國的想法,她大概率會招到自己門下。
不過老師對學生的了解往往側重不同,現在出來好幾天,喬小蝶沒發現喻遐哪裏不好,蒲子柳倒看出來了問題。
各項安排都沒毛病,行程也一團和氣,可臨近尾聲了,本科那些人跟喻遐并不熱絡,甚至可說戒備和排擠,而竟然源頭在喻遐身上。
處理人際關系這一項,喻遐好似有天生的屏障。
性格說好聽點叫謙虛随和,說直接些是有點自我又禮貌過頭,屬于不會惹人生氣,也不見和誰勾肩搭背、無話不談的類型,溝通起來着實費勁。
所以難怪其他人覺得喻遐高冷,默契地把他排除在了小團體以外。
喻遐肯定有自己的原因,不想和大家無話不談,蒲子柳知道她和喻遐沒熟到那個程度,哪怕問了,喻遐肯定不會說實話。
她只暗自擔心,希望昨天吃飯時的小風波不會引出大亂子。
研學團這幾天住在臨水鎮一家小有名氣的青旅,除了10人混住房間,也有和普通旅館一樣的單人間、雙人間。
喻遐的房間是個6人間,像男生宿舍,其餘5個人中有3個是他的同學。
這會兒群裏通知了不急着出發,同學都在房間裏休息。喻遐進屋後,他們像沒看見人似的繼續打游戲的打游戲、侃大山的侃大山,連一秒中斷都沒有。
喻遐習慣了,提着書包走到最裏面。
他的床位是最差的那個,和衛生間一牆之隔。青旅的大房間條件有限,一遇到開水龍頭或者淋浴,這床位上就不可能太安靜。第一天來的時候幾個男生誰也不願意選,喻遐就幹脆自己睡了這兒。
衛生間裏正有人洗澡,水聲與窗外的雨模糊邊界,一股腦兒地朝角落砸下來。
身上還有點冷,喻遐在淅淅瀝瀝的水聲裏換了姜換給的T恤,放進盆裏,拿到陽臺上跟前一天自己穿過的一起洗。
白色和灰色互相攪弄,混在盆裏搓揉時幾朵泡泡膨脹、破裂,喻遐怔怔地看着,鼻尖洗衣液清香仿佛一瞬間來自姜換樓下那顆結了果的檸檬樹。
想起他們交握得很緊的手指,喻遐臉突然有點熱,定了定神繼續機械的清洗動作。
他站着晾衣服時淋浴間的水停了,沒過多久徐銳青從裏面走出來,穿一條短褲,猝不及防和喻遐對視,尴尬片刻,他扭過頭去。
“吓我一跳。”徐銳青嘀嘀咕咕地說,往裏走,“你什麽時候回來的?”
“剛回。”
“我以為你不回來呢。”徐銳青意味不明地說。
喻遐當耳旁風,也進了屋裏,順手帶上前往陽臺的那道門,冷風吹得他開始頭疼。
徐銳青的床位在他上鋪,兩人是同級,在東河大學的時候也一個寝室,這次出來,在團隊裏本該是關系最好的,他起先也這麽認為過。
剛洗完澡去上鋪太麻煩,徐銳青說:“坐會兒你的凳子。”
喻遐面無表情地拒絕:“不行。”
他剛才壓根就是客氣一聲,拿準了喻遐當久了軟柿子不可能拒絕,聞聲,徐銳青擡眼瞥過喻遐無所謂地撇嘴,也沒打算把這句“不行”當回事。
像對喻遐示威,屁股快沾到椅子,他即将勝利。
就在這時喻遐突然朝那方向用力踢了一腳,把椅子踹到桌底。
徐銳青的落點撲了空,立刻摔了個四腳朝天。
“噗通!”
充斥着閑聊、嬉笑和游戲音的大房間被按了暫停鍵,霎時一片沉默。随即兩個同級的站起來,還沒來得及說什麽,徐銳青一骨碌爬起身。
他提着一口氣,沖到喻遐面前伸手猛推搡一把。
“你他媽有病吧!?”徐銳青惱羞成怒,“蓄意報複,啊?!”
喻遐被他推得後背撞上牆壁拐角,痛,但沒吭聲,眼神裏帶了點譏諷,故意道:“你也知道是報複。”
徐銳青被喻遐話語中冰一樣的嘲弄刺了一下,到喉嚨口的髒話被強行控制。那頓飯剛過去不到24小時,他還記得當時話說完就後悔了,當着所有人的面揭短同學隐私,怎麽着都是他理虧——
但所有人就是聽見了,記住了,直到喻遐走了他們還在讨論。
現在也是,周圍的目光不停地在他們之間徘徊。
因為好面子,年輕沖動立場不同,因為他和喻遐不是一類人……種種原因,徐銳青無論如何不可能當着他們對喻遐認錯。
“神經病!”他大聲掩飾心虛,“怎麽,戳你痛腳了?聽不下去了?我昨天哪句說錯了?你本來就一同性戀!”
“哦。”喻遐像聽了個旁人的笑話,“那你還不離我遠點兒,不是怕被傳染麽?”
徐銳青漲紅了一張臉。
他沒料到喻遐會這麽說,準備好的“惡心”“變态”霎時被掐斷了。
“你……”徐銳青指着喻遐。
然後你了半天,終于什麽也沒憋出來。
喻遐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弓身撿起被踹翻的凳子放回原處。
他拿出自己的筆記,對照手機相片修改細節,就當剛才那陣沖突沒發生過。徐銳青臉色由紅轉白、白再轉黑,硬生生吞了這口氣,回過身煩躁地沖別人吼幾句“看個屁熱鬧”,自己又不知想了什麽,幹脆出門去了。
徐銳青走了,其餘人跟喻遐不熟,這件事也不是最近爆出的驚天八卦,大家早就有所耳聞不會多問,于是他這才終于得了一刻安寧。
但沖突到底傳了出去,不多時蒲子柳就給他發微信,問徐銳青是不是又找他麻煩。
喻遐回她:“放心吧。”
“你別理他了,傻逼一個。”蒲子柳說話直接,“昨天飯吃得好好的,莫名其妙提什麽你喜歡男的,關他什麽事……再說喜歡男的怎麽了,這都什麽年代了!老挂在嘴邊上,該不會他才是那啥即深櫃吧!他們不了解喬老師,她不會因為這個就對你怎麽樣的……其他人要拿這個欺負你根本別往心裏去,他們不配。”
喻遐看了她這一堆語音轉文字,回了個“嗯”。
蒲子柳又說:“給你點了咖啡,待會兒到樓下去拿,順便我把照片拷給你哦。”
喻遐:“好。”
消息剛發出,手機屏幕最上方恰到好處地跳出一條提醒,喻遐眼底一亮,頓時把別的什麽不愉快都忘光了,迫不及待地點進去——
@姜換:臨水第200天,進入雨季。
配三張圖。
落了一地的紫紅花朵,沾滿雨水的電瓶車後視鏡,一張奇怪的素描。
素描筆法十分業餘,但大致看得出畫的姜換,仔細勾勒出眉眼和鼻子輪廓,潦草的頭發線條垂到肩膀上,畫稿旁邊就是姜換的手和一支鉛筆。
姜換不常發微博,甚至很少登,上次已經是近四個月前了。
評論有人問“自畫像嗎這是”,有人問“還沒從臨水走啊”,還有人關心他的電影,問他“哥你下部電影國內能看嗎”……短短幾分鐘,那些喜歡了姜換很久的粉絲蜂擁而至,照片很快就不再是他們關注的重點了。
喻遐低着頭,看了那張素描很久。
最初畫在咖啡店的留言本背面,後來撕下,在第一個見面的黃昏拿給姜換看,自己都問得不好意思:
“像不像?”
“不像。”姜換說,然後接了過去。
喻遐用他那個關注1、粉絲0的微博號發了一條評論,迅速淹沒在衆多評論中。他不在意姜換能不能看見,這是一種心理安慰,是他和姜換的聯結,而非他的野望。
他評論道:“不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