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很喜歡你的電影
第五章 很喜歡你的電影
七天前,喻遐從大巴車上下來,伸了個懶腰。
臨水鎮的天空藍得透亮。
位于雲省的南方,偏安一隅,人跡罕至。明清時候這裏發現過銀礦,當年那一批富商因此發家,在平山、白水建了兩個家族式的村落。如今村落保存完好的民居出了名,東河的研學團也是沖着考察這個前來。
白水村離得近一些,抵達後,喬小蝶決定早點去。
翌日起了個大早,在白水村耗了幾乎整天都沒能看完一半,回來後已經下午四點。
徐銳青問喻遐一起去鎮上逛逛嗎,喻遐覺得累,就拒絕了。他站了一天,後面下午的講解也是他來的,小腿、膝蓋、喉嚨都不太舒服,只想現在找個地方自己待會兒,或者趕緊回青旅沖個澡躺平。
斟酌片刻,喻遐選了後者。
路過一扇裝修頗有複古味的雕花小門,大約出于對木質建築的敏感、對臨水民居的興趣,喻遐腳步停了停,往那兒看了一眼,走過去。
時間不早不晚,抱着一大筐百合花的男人和他在窄門相逢。
“借過。”男人從百合花後探出頭。
馥郁香氣與低緩的好聽男聲襲了喻遐滿身,他依言往後退了一步,腦內卻不受控地讓他看向男人。慢條斯理的咬字腔調似曾相識,百合與綠葉的遮掩下閃過熟悉的淡漠眼睛,喻遐沒用半秒鐘就想到了他的名字:姜換。
這兩個字輕輕地順着呼吸滑出嘴唇,像一陣微風,遞到對方耳中只剩模糊尾音了。
姜換把一筐花放在電瓶車前排。
他應該聽見了,轉過頭,看向茫然的喻遐。
正要叫他第二遍,漂亮雕花的門裏追出一個高挑的碎花裙子女人,她邊笑邊問:“行不行啊你?要不還是我去送?”
“你忙吧。”姜換跨上小電瓶,他的腿太長,疊在上面有種局促的滑稽。
女人叉起腰:“你就把花給——”
“我懂。”姜換說這話時還笑了下,他壓根沒看女人和旁邊的喻遐,扶了把百合花,“然後告訴他,這是楊姐專程給你的。”
女人啐了一口,臉上帶着少女似的紅暈:“也不是專程……”
姜換拉長聲音“哎”的一句:“這麽膩歪的,彭老師打算什麽時候求婚啊?”
“滾吧你!”女人作勢要拿水壺扔他。
姜換一擰電瓶車把,軋過碎石子路,颠簸不平地從容滾了。
女人用臨水方言又小聲罵了兩句什麽,喻遐聽不懂,她轉身要進那扇校門,然後就看到了呆站在她家雕花旁、提着一個舊書包的喻遐。
“喲,小帥哥。”女人的笑容标準又溫暖,“喝咖啡還是住宿?”
喻遐就這麽認識了楊觀鳳,溪月小築的女老板。
他來不及跟本人确定是不是演員姜換,楊觀鳳已經把他想知道的都賣了個徹底。
說出“喝杯咖啡”後,她熱情地讓喻遐進院子裏坐,忽悠他點單,然後在他忐忑地問了半句“剛才那個人”的時候,用小扇子扇着風,理所當然地說:“哦,姜換嘛,你沒看錯,就是那個神神叨叨的演員。”
喻遐不可思議地看向她,詫異于小鎮與世隔絕,竟有人認識邊緣題材專業戶姜換。
楊觀鳳抿嘴一笑,像看透了他的疑惑似的:“奇怪啊?姐姐也是去過大城市的嘛。再說了《藍太陽》在我們這兒取過景呢!”
對的,喻遐想起來了,《藍太陽》裏有一條河,就是臨水的那條清河。
“我們就那會兒認識的。”楊觀鳳說,“怎麽,你是他粉絲?”
“不……”
“肯定是的,提到他的時候你眼睛都亮了。”楊觀鳳大概心情好,繼續說,“姜換去送個東西,一會兒回來。你要不急着走呢就點個喝的,等等他。這兒是自己地盤,很放松的,說不定他晚點約你喝兩杯哦。”
喻遐猶豫地來回撫摸飲品單的折角,眼神閃爍好幾次,最後要了杯拿鐵。
百合花的香氣還留在他衣領。
楊觀鳳說的“一會兒”顯然在哄他,因為過去快一個小時,還不見姜換蹤影。
溪月小築是前院咖啡店、後院客棧,喻遐等待的時候拿出手機搜了搜,發現這裏居然還是臨水鎮的一處網紅民宿,推薦帖非常多,零星兩個提到店裏有個“很帥的義工”。
喻遐想應該就指的姜換,認識姜換的人遠不如他想象中多。
這也許屬于演員濾鏡的一種,脫離角色,就好像變了一個人,看見的時候覺得面熟,但通常等到告別才後知後覺好像在哪片銀幕上見過。
姜換的電影公映的只有三部,每個角色相差都很大,無怪他能光明正大地隐居。
拿鐵喝得很慢,喻遐厚臉皮地占據小咖啡店最顯眼的那張桌子,在心裏排練好幾次姜換回來之後如何跟他打招呼。
是開門見山,還是不經意間地迎上去?
他會希望被粉絲發現嗎?
其實喻遐覺得自己不算姜換的粉絲,他又确實看過姜換每一部作品。他把那部《藍太陽》來回看了小二十遍,幾乎能背誦大部分英文臺詞。
可只看了電影中呈現的那些角色,喻遐依然對姜換一無所知,也不想只是追着他像追一顆碰不到的星星,永遠遙遙地單向仰望。
或許有些病态,比起永遠保持距離,他想更靠近姜換,看看姜換到底是什麽人。哪怕姜換性格惡劣,天生冷漠沒有人情味,也好過電影屏幕上不知像不像他的那個角色。
太陽快落山,喻遐那杯咖啡不好意思地見了底。
再賴下去沒什麽用,哪有一杯咖啡坐到天黑的道理。他把留言本翻了又翻,眼見無人在意,悄聲撕下其中一頁後嘆了口氣。
徐銳青發微信問他要不要一起去吃米線,怕他餓死,喻遐回了個“去”。
起身到吧臺結賬,輸支付密碼時風鈴響了響。
送百合花的姜換回來了。
喻遐擡起頭,打好的腹稿霎時亂作一團。
但沒等他有所表示,姜換匆匆忙忙地去了後院,留下一個模糊的背影。電瓶車鑰匙在他指根處挂着,一走路,不知和什麽挂墜碰在一起發出聲響,沉悶得如同擊打一根木頭。
喻遐啞然站在原地,失落持續到他離開溪月小築。
他回去以後徐銳青問他到哪兒了,飯桌上所有人都互相聊着天,喻遐沒多戒備,喝了口百香果茶,說去找一個人,但是沒遇到。
“男的啊?”徐銳青古怪地問。
喻遐看他像看神經病:“只是一個喜歡的演員。”
他不知道那天自己剛走,姜換就騎着電瓶車回到了前院咖啡店。
“剛有個你的小粉絲,坐一下午。”跟在他身後的楊觀鳳環顧四周,“诶?人呢?……好像走了,估計是等得沒耐心了吧。”
“算彭新橙的。”姜換語氣卻沒多不開心,“等他半天。”
“話說回來……”楊觀鳳不死心地再望了一圈,沒管姜換有沒有聽,嘟囔着,“今天那個小孩兒長得很可愛,是你喜歡的類型呢。”
姜換反問:“你知道我喜歡什麽類型?”
楊觀鳳的大眼睛眨了眨,露出意味不明的笑。
穿一身學生才會買的印卡通字母的T恤和牛仔褲,乖乖的短發,看似鎮定,在社會人面前卻藏不住一點象牙塔裏才有的青澀和羞怯。
捧着咖啡坐在桌邊的時候背挺得很直,像只等待被領養的小狗,唯恐自己表現不佳。
她就是知道,喻遐身上小心翼翼的放肆一定能吸引姜換。
此後幾天,研學團的足跡都不緊不慢地繞着臨水鎮,中間有兩天去了40公裏外的建洲古城,算是以臨水鎮這個交通樞紐為中心,将雲省南邊的幾個古城都轉了個遍。
空閑時候喻遐又到咖啡店去過兩三次,不過無論有沒有看到姜換,他都沒敢進去,總是在外面轉了兩圈依依不舍地離開。
喻遐說不上自己的心态是什麽樣,一而再、再而三的撲空不是他想要的,那天和姜換短短一句沒來得及确認的開場白多少也有點打擊到了他,至今沒做好準備和姜換說第一句話,不知道心理準備要何時才能妥當。
可是再拖下去,他們快要離開這兒了,喻遐于是去溪月小築附近的次數變得更多。
楊觀鳳無意中成為了推喻遐一把的那個人。
這回是上午,喻遐不知多少次在門外徘徊時,出門澆花的楊觀鳳看見他,眉梢一挑,喊了句“小帥哥”,成功地拉住喻遐。
他局促得手足無措,楊觀鳳忍俊不禁,接着她不吭聲,單手指了指屋內,然後用只有兩個人聽到的音量暗示:“快去吧,他在裏面看書——”
喻遐腳步一頓,錯開視線。
楊觀鳳放下水壺盯着他,好像他不進去女人就不肯善罷甘休一樣。
被她看得手腳都不知怎麽擺,回過神時,喻遐聽見木門處風鈴傳來清脆的響聲。他在門口站了半秒,餘光已經瞥見落地窗邊的男人了。
這能算是他做過最勇敢的事之一嗎?
他從來不是個擅長自我療愈的人,但經歷太多挫折,反而不害怕多一件。
“不理我就不理我吧。”喻遐想大不了說完喜歡他的電影就完了,心一橫朝姜換走去。
落地窗邊的小沙發是兩個,喻遐在姜換對面坐下,對方察覺有人就禮貌地擡了下眼。陌生人只能占用他一呼一吸的時間,喻遐飛快地說。
“姜換老師,我很喜歡你的《藍太陽》。”
姜換那天把長發紮成一個很低的馬尾垂在胸前,遮住黑T恤上一只怪貓,他放下手裏那本村上龍的小說,看着喻遐,指尖還壓着書頁。
審視,充滿戒備,還有點兒細微不耐煩,和想象中別無二致的眼神。
一秒一秒的流逝被突然拉長,直到姜換點了下頭。
“謝謝。”他說得很慢。
喻遐拽着書包帶無意識地拉扯兩下,他覺得自己表現得太糟糕,掏遍全身上下都找不出一點東西能提起姜換興趣。但對方也對他夠意思了,被他打擾,沒有像傳聞中那樣黑着臉不配合,沒說任何的冷言冷語驅趕他。
喻遐的開頭不太順利,他結巴着“我”“你”了幾句,笨嘴拙舌,邏輯半晌不得要領,卻始終不嫌夠似的一直牢牢地望向姜換,目光熱得過分。
姜換坐在對面,眉心疑惑地一蹙,舒展開後緊跟着對上了喻遐的眼睛。
他這次把書合上了,探過身:“你想跟我說什麽嗎?”
“我……”
特別喜歡你,的作品。
簡單一句話已經被連續幾次欲言又止沖散了字詞結構,喻遐眨眨眼,他手指酸得握不住,腳底像踩了團稻草嘎吱作響。
他終于費勁地從書包外掏出那張折成四個方格的紙,遞過去。
有什麽“咔嗒”一聲,好似掉落,但喻遐太緊張也太尴尬了,壓根沒注意到。
姜換先是迷惑,接着有大概三秒鐘空白。
他笑了,細長的眼角一彎,幾乎忽略不計的笑紋從鼻梁兩側浮現,旋即又消失了。因為姜換攤開那張紙放在桌面,帶着不好形容的揶揄,指了指上面潦草的素描,指了指自己。
“……我啊?”他問喻遐,“你畫的?”
淺笑來得快走得也快,喻遐卻突然一點兒也不緊張了。
他直視姜換,那雙眼睛比銀幕中更黑。
他帶點戲谑地問:“像不像?”
“不像。”姜換說,笑意收斂了,卻依然對他十分溫和,“不太像吧。”
“我很喜歡你的電影。”喻遐再說了一次,聲音更輕,膽怯又直率地把最強烈的感覺小心翼翼送到姜換面前。
他只想這麽告訴姜換,作品很好,你很好,你是我很喜歡的演員。他要對姜換說的話似乎還有許多,但在這一刻,除了這句俗套的開場白他好像什麽也說不出。
姜換收起那張素描随手夾進《69》。
“是嘛。”他假裝促狹地問,“有多喜歡,有沒有排名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