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媽媽
第七章 “媽媽。”
被展映版删掉的劇情出現在電影靠近末尾的地方,情緒即将推到頂點。
那個大情節裏,詩人和他的戀人在土地廟幽會時目睹了一場“鬥争”,最終各方讨論後,改為剪輯成一段淩亂的蒙太奇。
原版劇情是這樣的:
學校裏幾個受歡迎的教師被他們的學生綁起來,戴上尖尖的高帽子,拖到了被打掉腦袋的菩薩像前,脖子上挂着沉重的木牌,用紅油漆寫滿了真真假假的“罪名”。
詩人在遠處,被槍聲、掌聲、哭聲和山呼海嘯般的憤怒吓得渾身顫抖,鼻涕眼淚一起流出來,最終狼狽地瑟縮着身子躲進戀人的懷裏。比他年輕很多的老師相較下來冷靜極了,安慰着脆弱的詩人,一邊望向遠處那場審判。
他的眼神從相同的震驚、害怕,轉為痛心、同情、可憐,又變為漠然,最後定格成平靜。
好像在那一刻就預知了未來,把所有可能性都放在腦海中篩選,在對方還沒意識到時代的殘酷時已經坦然接受了自己的結局。
遠處,有個戴着星星袖章的女人尖聲問:“你認罪不認罪?!”
粗剪版沒有配樂,喻遐卻想起了公映版的蒙太奇裏旁白似的《二泉映月》,壓着話語,配合砸爛的神像,像凄厲的哭聲漸行漸遠。
電影在那兒按下了暫停鍵,姜換問他:“現在看到了這段,有什麽感想?”
“許導怎麽把你的高光戲删掉了。”喻遐沒頭沒尾地說。
姜換一愣,随後忍俊不禁:“什麽啊。”
喻遐也知道剛才說得有點像打趣,不吭聲了,低着頭和姜換一樣笑起來。
他坐在姜換的小屋,溪月小築後院二樓,空間比從外面看大很多,木頭地板、木頭天花板和房梁,保留上世紀風格。關掉燈後,白牆成了幕布,沒拉窗簾所以看得見天空一點一點變成深藍色。
寬闊空間內,姜換斜躺在沙發上,喻遐則端端正正坐在床邊。他側過頭,姜換仿佛隐入了黑暗,可五官都那麽清晰,或許因為喻遐不是用眼睛在看他。
“是因為這段原片拍得太尖銳,最後才用噩夢展示嗎?”喻遐試探地問,“但好像整部電影争議都很大,多一段也沒什麽吧。”
姜換“嗯”了一聲,但聽不出是承認或敷衍。
“但我還挺喜歡開頭的吻戲。”喻遐像回味一般,視線慢悠悠地往上飄。
《藍太陽》以吻戲開場,兩個男人饑渴地攀着彼此,舌頭不像愛戀和糾纏,反而如同一場角力、打鬥、争奪,他們始終沒閉上眼。
等到結局時導演揭曉:吻戲之後,老師就用一支鋼筆殺了他的愛人。
那個吻是血腥前奏,是告別,也是搏殺的暗喻。
姜換很頭疼地揉了揉臉:“別提,那場戲拍了整整兩天,我親得嘴上全是傷。”
“所以效果很好啊。”喻遐笑了笑,話鋒一轉,“但是……可能是我看不懂,感覺許導要的東西太多了,不過這段其實應該保留,前後兩邊真的很割裂……”他看一眼姜換,對方沒有要插話或者制止他,喻遐就說了下去。他聊了很多,自以為是地分析許為水,分析他什麽都要,末了說“我不喜歡”。
小屋中安靜片刻,喻遐喝了口瓶子裏的礦泉水。
姜換還保持着半躺在沙發上的姿勢,聽了這樣那樣的話,他問的卻讓喻遐全意想不到:“他想要這個、想要那個,名,利,藝術性,一鳴驚人……你呢?”
“嗯?”喻遐不解地反問,“我?”
姜換懶懶地:“對啊,你。”
他的身體莫名開始發熱,耳畔嗡嗡的有好多只蜜蜂亂飛,姜換的随便和無意識的縱容讓喻遐生出了過去幾乎不可能産生的妄想。
毫無疑問他是喜歡姜換的,但喜歡的成分表和百分比暫時還無法描述清楚。
曾經他覺得見到姜換已經很好,等見到了,發現這不足夠,他還想和姜換有所聯結,最好能說上幾句話;等說上話了,又發現還是不足夠。欲壑難填,人心不足蛇吞象,再多的都不能形容完他的貪念。
他聽見姜換問,看着姜換半躺在自己面前不到一米的位置,他伸手可以碰到姜換的頭發和手,他感覺得到姜換的呼吸與情緒起伏。
喻遐驚覺他要的是關于姜換的更多。
這念頭一經出現就無法回避,不可抑制地飛速膨脹。
“我想……”他的眼睛明亮地望着姜換的臉,“我想和你睡一次。”
姜換先是撚着自己發梢的手指一停,初次在喻遐面前露出點不知所措來,他坐起身,難以置信地問了一句:“什麽?”
“我想和你睡一次,真的。”喻遐說完笑了下,像掩飾心慌,居然挺害羞的,“行嗎?不行我這會兒就先回去了。”
白牆幕布暫停在土地廟被砸爛的神像。彌勒的半邊臉碎得看不出原本形狀了,另半邊臉卻還慈悲地笑着,格外陰森。窗外,無形的手蘸滿藍色顏料狠狠抹上天空,尚未與黃昏融合的黑暗成了一片片流雲,在風中急促地奔跑起來。
姜換站起身,往前走一步在喻遐跟前半蹲下來,平視他,掐住了他的下巴。
倏忽地,一道突兀的閃電劈開混沌,喻遐的臉被照白了一瞬。
姜換微眯起眼睛審視,試圖從他們相遇的所有細節裏找出喻遐接近自己的目的,但喻遐不閃不躲地任他看。
看來看去也是幹幹淨淨的一張臉,淺褐色瞳孔很快地收縮了一下。
可能因為情緒到了,某種狂熱的獻祭式追逐,但都不太合适,姜換沒尋到答案,反而讓喻遐的直白刺中。他放任喻遐莽撞地過來,打開投影儀,坐在自己床上,然後喻遐說想和他做愛,如果姜換沒理解錯誤,這可以算作一種輕浮的告白。
不太莊重,也不正式,感情卻并不虛僞。
拇指按在他嘴角很用力地擦了一下,磨紅皮膚,喻遐皺着眉小聲哼:“痛。”
“我的确對你不反感,但是也沒打算現在談戀愛。”姜換聲音比動作輕,“從我這兒什麽也得不到,又不了解我,你怎麽想的?”
喻遐笑了下:“就……我過兩天要走了。”
姜換放開他的臉,站起身,自上而下地俯視他,命令式的口吻:“電影還有15分鐘,你看完,我去洗澡。如果你後悔了随時可以走。”
喻遐點頭,胃部興奮得開始痙攣。
等姜換關上衛生間的門,水聲作響,悶雷隔着千山萬水遙遠地炸開,他才意識到自己手抓緊了被單差點忘記呼吸。
“……诶,他就帶你去,把粗剪版的電影給你看了?”蒲子柳覺得這種情節發生在認識的人身上簡直不可思議,“沒有點別的什麽?”
有點別的也不會随便告訴誰了,喻遐好笑地問:“你還想有什麽?”
蒲子柳雙手捂住下半張臉:“沒有啦。”
“看完電影太晚了。”喻遐一本正經編圓了自己消失的時間線,“溪月小築反正也是客棧啊,我就在那邊住的。不然大半夜回來還打擾同學。”
想起喻遐是為了什麽離開,蒲子柳就忍不了:“這幫熊孩子沒怎麽你吧?……算了我找徐銳青去,讓他給你道歉!”
喻遐說不用了,手機跳出未讀微信,還沒看,對面蒲子柳已經告訴他說的什麽:“诶……老師在群裏發消息說今天不去平山村,天氣預報明天後天都是雨,那邊封路,估計都去不成了……她說後面兩天大家自由活動,這什麽意思?”
“之前李彬哥不是想去普勒嗎。”喻遐把通知仔細看了一遍,“老師應該差不多就是提前解散了的意思吧。”
蒲子柳嘆了口氣:“沒料到竟然是這麽結束,連個聚餐都沒。”
“你可以組織那幾個學妹聚,她們都很喜歡你。”
“算了吧,我不當頭兒。”蒲子柳往後靠在沙發裏,“假期提前結束喽,我得快點回去,還有一堆圖要畫……你呢喻遐,你去哪兒?”
喻遐沒怎麽猶豫:“回東河,我家裏有事。”
很快,喻遐接到了喬小蝶單獨的電話,約他見面聊。他去喬小蝶的房間,兩個人在走廊上簡單談了幾句,大部分是喬小蝶在說。
她大概地知道一些喻遐家裏情況,已經決定提前散團後猜到喻遐會立刻回去,就沒有邀請他繼續之後小團體在普勒的行程。這次聊天,喬小蝶主要跟喻遐溝通了補貼什麽時候發,之後的打算,都是很實際的事,也為了讓喻遐安心。
末了喬小蝶問喻遐:“打算高鐵還是火車?最近暑假,特價機票也不少。”
“高鐵吧。”喻遐笑着說,他在老師面前一向很乖,“我之前查過了,從臨水鎮坐縣際大巴,建洲到春明市,春明每天去東河的高鐵有四五趟呢。”
喬小蝶露出心疼表情:“高鐵都得十二三個小時……你真是……”
“謝謝老師。”喻遐禮貌地打斷她的同情,“您別擔心我,火車和高鐵都很有意思,我還沒坐過這麽長途的,可以路過好多地方。”
喬小蝶寬慰地笑笑。
告別喬小蝶的時候對方說開學見,喻遐答應,下學期喬小蝶還有他們專業一節選修課,聽她的意思估計想讓自己選。
他看得出喬小蝶希望自己讀研,種種跡象裏他讀得出喬小蝶的偏心,也很感激,如果沒有接到孟嬈姨媽的電話,喻遐或許還想再任性一次:用別的途徑自籌學費,半工半讀什麽的,不過辛苦點,他難得有夢想不願輕言放棄。
但他現在徹底被擾亂,已經做不到心安理得了。
母親孟妍的娘家打算給她介紹新男朋友,喻遐還沒問過她的打算,他害怕問。
理智和情感都讓喻遐理解并尊重她選擇自己的路,但作為她的家人、她最親密的孩子。,朝夕相處二十餘年,喻遐想,他接受不了孟妍以這種方式離開。
萬一電話裏聊這個,母親表現出半點對目前生活的不滿意——倦怠于照顧生活不能自理的丈夫,為兒子的學業操心——喻遐到時能怎麽辦。
當天夜裏,接到孟嬈電話的12小時後,喻遐撥通孟妍的號碼。
這還是他出來“夏令營”這麽久第一次給孟妍打電話,兩人寒暄了幾句後,喻遐直奔主題地說:“我明天出發回東河,後天、最晚大後天就到了。”
“那很快啊。”孟妍聲音很甜,哪怕有了一點年紀聽着也十分心軟。
“有什麽等我回去商量好嗎?”
孟妍在那邊嘆氣:“你別管那麽多。”
喻遐語塞,兩母子隔着幾千公裏相互沉默良久,孟妍先開了口:“喻遐,媽媽知道你想商量什麽,這個事跟你沒關系,讓媽媽自己處理行不行?”
喻遐握着手機,幾個呼吸後他黯然地說:“好。”
“乖。”孟妍溫柔地哄他,“路上注意安全,錢不夠了就跟我說……我先去照顧你爸了,到東河,我去接你。”
“不用,坐公交回去比較方便。”喻遐聲音含混。
孟妍“啊”了聲,随後像找不到任何話題敷衍了幾句先一步挂掉電話。聽着那頭的忙音,喻遐覺得自己差不多明白了。
好像寫着答案的卷子在他面前折了一個角,而他不敢翻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