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春雷鼓噪

第十五章 春雷鼓噪

姜換說完,褚紅沒有多問什麽,只道:“反正你一直很相信自己的直覺,有時候我都覺得你根本不會去想,腦電波‘刷拉’一下,就能做決定。”

“是嗎。”姜換倒是很少聽他評價自己。

“別的不提。”褚紅停頓片刻,斟酌該不該提這個話題,然後決定反正都放下了不如說點實話,“當時在星島……我其實已經做好準備追不到就拉倒,結果你答應了。”

他和褚紅認識是在八年前的《等風來》劇組。

那時姜換才22歲,新回國的演員,沒有經驗,作品還未上映,因為許為水的舉薦面試入圍男主角。褚紅比他大兩歲,入行沒幾年的新人攝影,在劇組裏打雜工。

藍芝桦的劇組大部分由熟人和老合作夥伴組成,他們成了這個大圈子裏最新也最陌生的兩張面孔。褚紅自來熟,性格好,很快與前輩們打成一片,跟誰都可以聊幾句,于是姜換就成了最孤獨的那個。

然後褚紅開始帶着他一起玩,發現他就是喂不熟、不愛熱鬧以後,他抛下劇組其他人和姜換長時間地兩人獨處。當時的姜換還沒現在這麽個性鮮明,兩個人聊電影,聊《藍太陽》,聊過去艱辛的生活,大部分時間褚紅說,姜換聽得認真,目光專注又溫和。

被這種眼神看久了,總會恍惚覺得好像被他悄悄地愛着。

等劇組殺青,姜換和其他人依然不太熱絡,但惟獨留了褚紅的聯系方式。約莫半年後,褚紅突然發信息給他,說自己到了星島,要見他。

姜換記得是一個大晴天,黃昏,星島的海被落日染成橘子色。

他們沿着海邊走了兩三個小時直到夜幕降臨,買了便當,坐在便利店外的欄杆上吃,那條街車輛很少經過,褚紅喝了一小口威士忌,對他告白。

面對直白誠懇的“想了半年還是喜歡你”,姜換當時沒有理由拒絕。

就這麽在一起了。

感情不算壞,但也始終不太濃烈,後來因為想為他争取更多試鏡機會,褚紅說服姜換從星島來平京跟自己一起住。

褚紅家庭條件很好,父母買的公寓都在二環內,樓下就是地鐵站和商圈。

姜換在這個地方住了三年,直到他們分開。

看起來挺穩定的,但兩個人都在這套公寓裏的時候卻沒想象中多。随着《藍太陽》收獲國外影展的高口碑、《等風來》進入公映宣傳期,姜換的事業毫無準備地開始進入上升期,褚紅也越來越忙,一年有超過半數時間都在全球各地。

最忙的一年,褚紅到挪威跟拍紀錄片,誤打誤撞跟當地一個著名攝影師認識,和他們一起進北極圈追極光。而姜換進了《雲雀之死》的組,從讀劇本到訓練、開拍就封閉了半年,開拍後更是幾地輾轉,房子幾乎空置了一整年。

從2月到12月他們只見了兩次,有一次還是在機場的麥當勞,簡單吃了一頓飯,離別時擁抱,姜換說了句覺得好陌生。

之後可能都意識到了沒辦法,又同時跟對方提出,“要不先分開吧”。

這是一段持久卻平淡的感情,淡到分手以後姜換往前回憶,有點懷疑自己當初點頭,是因為真的喜歡,還是不想被他繼續追求所以幹脆答應。

現在他想得更通透些,承認自己混賬。

面對褚紅的難得感慨“沒有等”,姜換點了點頭說:“其實是不想被你追才答應。”

“啊……我就知道。”褚紅故作懊惱,然後很快恢複正常,“雖然我不覺得有什麽,換成別人那可不一定了,下次不想被追就要拒絕。”

姜換沒有立刻有所回應。

“被喜歡”對他而言是負擔,拒絕別人同樣也是,他不想傷害誰,但很多時候答案是不喜歡就已經算作傷害了。

他沒來由地想到喻遐和他們沒有說再見的告別,悶悶的難受讓呼吸一滞。

“長痛不如短痛,你們是不是都這麽想?”姜換問褚紅,“那要是我當時立刻拒絕了,你就能做到從聽見答案起馬上不喜歡嗎?”

褚紅一愣,他不像姜換經常思考太深沉的問題,但敏銳抓住了另外一個關鍵詞。

“你們?”褚紅好笑地看着他,“還有誰啊,是最近說的嗎?一而再、再而三,大家都對你小心翼翼的,姜換你要不反省下。”

姜換點了根煙,卻沒立即抽就放在桌面任它燃。

“可能他确實不喜歡,是我猜錯了。”

大排檔的桌位都在路邊,他們坐最角落,褚紅身後是一顆高大的銀桦樹。

那根煙燃到1/3的地方時褚紅開了口:“能聊聊是什麽樣的人嗎?”

“嗯?”

“你有點動心的那個。”褚紅看他表情一變,改了措辭,“好吧,你有點留意的那個,剛說什麽,他不喜歡你?”

動心對姜換仿佛是很嚴重的詞似的,不能輕易用,以至于先入為主,他聽褚紅修改後的說法其實也有點不入耳,依然不答。

褚紅于是放棄了追問:“我明白了,不提他。”

你沒明白。

不是不願提他,而是想到了太多關于他的疑惑,不知道怎麽開口。

姜換心裏這麽想,但沒告訴褚紅,沉默地繼續抽煙。

他抽煙也慢,一口白霧含在唇齒間好一會兒才溢出來,眼前跟着模糊片刻。

“你這次在春明待幾天?”姜換問褚紅。

“半個月左右。”褚紅拿出手機翻着日歷,他是個特別有規劃的人,這一點跟姜換完全相反,“前面跟彭新橙他們碰個頭,但基本我已經确定了不會跟他們那個組,所以只是見一面聊聊天。下周倪嘉庭過來,我們有個尋訪八十年代的策劃。”

“無聊。”姜換一聽策劃主題就沒興趣。

“你都不知道別人想拍什麽敢說‘無聊’。”褚紅不滿意了,“你最無聊。”

姜換表示贊同:“嗯,我最無聊。”

“說真的,倪嘉庭上次邀約你合作,這次也還不見他?”

“見了又勸我拍電影。”姜換幹脆道,“不拍。”

“這麽抗拒?”褚紅半玩笑半認真地說,“《觸礁》真要成你的息影之作啊?就因為那角色不好,許為水還硬拉着你去演?”

姜換沒吭聲。

褚紅繼續說道:“你要因為這個角色就轉行,損失的不是自己嗎?”

姜換将煙頭往玻璃杯壁上一壓,手指随着按上去熄了那點紅光,他垂着眼,冷淡地打斷褚紅苦口婆心的勸解:“你別費力氣了,我心裏清楚不是因為角色。”

“撒謊。”褚紅說,“不然為什麽割腕。”

姜換站起身要走。

“姜換你不能總這樣。”褚紅正色道,“遇見一次不順就要放棄了,從劇本走出來這麽難嗎?你有天賦,有追求,而且大家也很喜歡你……許為水拍戲對你是精神折磨,那現在起不要跟他合作,這種角色以後都不演,慢慢來,肯定會好的。”

他回頭,面色不善:“你覺得很簡單?”

“至少你從來沒有——”

“那又怎麽樣!”姜換被他激得一下忍不住,察覺後壓低聲音,“對,我這次是走不出來,‘淩霄’跟我太像了,他照着我寫的,他知道我會有什麽想法!最後一閉眼都在那幾天裏,只想一了百了!你逼我承認了,夠了嗎?!”

褚紅突然閉了嘴。

姜換把煙盒狠狠摔在桌上:“拿着你的攝像機離我遠點。”

相安無事幾個小時後,提及《觸礁》,姜換和褚紅還是不歡而散了。

走出角色是每個演員的基本功,做起來遠比說得難。

姜換非科班出身,天賦能幫他多少同時也能害了他多少,看劇本全靠直覺,每一部作品都像換了一個人生不停透支,如此持續了三千個日夜。

以前三部電影拍得累一點就累一點,休息半年、一年或者更久,找個沒人認識自己的地方,打打零工,休息,放空自己,總能很快就解脫出來。

但這次不一樣,電影裏糾纏的感情讓姜換精疲力竭。

自戕後的200餘天,姜換養好左手的疤,然後毫不猶豫走向另一個極端,開始認為只有徹底離開電影後,他才能找到本該屬于自己的人生。

“一了百了”失敗過一次後姜換暫時不敢再嘗試,他明白哪裏不對勁,像一個零部件壞了,只要換掉就一切正常。可他如同劇本的名字,“觸礁”,帶着壞掉的零部件朝一條岌岌可危的道路加速狂奔,不知怎麽回頭。

以後再別接類似角色,再別和許為水合作,再別拍電影。

他的職業生涯差不多也該結束了。

雖然被一句“我很喜歡你的電影”擾亂過須臾,但現在想起,大概喻遐喜歡的、有好感的根本是被光影修飾過的角色而非他本人,所以很多決定做得随意草率……

真可惜,喻遐是200多天以來唯一讓他眼前一亮的陌生人。

雨季來臨第一個夜晚,他們抱着對方接吻、撫摸,四肢糾纏,緊緊依靠彼此,心跳聒噪如同春雷,随即瓢潑大雨淹沒一切。

姜換想,他還是不要抱有希望的好。

有沒有下一次見面都未可知。

翌日一早姜換把那輛破車留給彭新橙,自己坐高鐵回建洲。他來時就沒帶行李,兩件換洗衣服往背包裏一裹,輕裝出發。

等褚紅發現他離開春明時,姜換乘坐的大巴在國道上駛向臨水鎮。

那臺嶄新手機他沒有收褚紅的,不過已經用過,說完璧歸趙有點牽強。姜換撕了兩張便利貼,裏面那張寫“改天賠你一臺新的”,外面那張貼上電話號碼和房間門牌交由前臺轉遞。他猜到褚紅看見時多半又要破口大罵,有些得意,回過神卻又悵惘。

他又孤孤單單的了。

分手時褚紅很明确地告訴他,“你需要一個能接住你的人,但我接不住。”

他大部分情況下只是腦回路奇特,可是萬一走極端就沒有先兆,結束了也讓人心驚膽戰預料不到下次何時再來,像一顆能反複引爆的地雷,遙控器只握在姜換手中。

姜換現在記起這個評價,覺得還挺中肯的。

冷淡,薄情寡義,自我中心……

不可理喻。

靠近他的多,接觸後不敢繼續趕緊退縮的則更多,沒幾個能受得了他。姜換還是最适合被光影和各類角色濾鏡包裝,變成紙片,變成符號,變成随意搓圓揉扁的一個幻想去滿足私欲,他的內心不足為道,他的盼望也沒誰會真正在乎。

因為連姜換也說不清想要什麽。

所以他很有可能一輩子都等不來能接住自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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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至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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