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怎麽才發現

第二二章 怎麽才發現

夏天的傍晚光線似乎被時間拉扯無限蔓延,穿過樹葉間的罅隙,鑽進每一絲風,再将黃昏自西向東地鋪滿,直至天幕變作青藍色,月亮就低低矮矮地出現在地平線盡頭。

大學校道在假期沒那麽多人,8月底,還沒正式開學,但也因為有為迎接新生提前返校的志願者們,并不完全安靜。

飯點,三三兩兩的人走在梧桐樹下,喻遐和姜換也在其中。他看前面20米遠的一對情侶已經旁若無人地依偎彼此,不由得放緩了速度。

喻遐腳步變慢,姜換也跟着他的節奏,始終保持與他并肩的距離。

可姜換太突出了,身高,長相,難以形容的氣質,還有對于男性而言少見的低馬尾,校道對面不時有人大膽地看向他。這些眼神給了喻遐莫名其妙的壓迫,他突然羞于這一層無法言說的關系,好似他不應該跟姜換靠那麽近。

會被拍到嗎,會被發到網上嗎?想必沒有誰好心替他的臉打上馬賽克。

那麽會給姜換帶來困擾嗎?

該怎麽描述他們現階段的關系呢,朋友?

可是誰能相信姜換和他是朋友?

他自己都不想承認。

腦海裏飛快地閃過諸多可能出現的危機,喻遐快走幾步,想和姜換拉開距離。但還沒容他思考好合适的距離到哪種程度,姜換也快走幾步追上了他。

依然肩并肩地走,姜換的胳膊甚至有時擦過他的身體。

喻遐又往旁邊挪了挪,隔開的姿勢略顯生硬。

這次姜換沒直接靠過來,而是側頭望他,不高不低的音量問:“躲我啊?”

聽不出情緒,故而喻遐沒正面回答。

他假裝打量校道兩側的高大梧桐,說:“你進組以後是不是沒有學校裏的鏡頭了?聽說我們這邊只拍女主角的戲。”

“從哪兒聽的?”

“劇組。”喻遐不瞞着他,“這三天在這兒跟工作人員接觸也不少,他們會聊起你。”

姜換想了想,說:“聊我耍大牌?還是聊我在這個組畫風不符?”

“聊導演的保密措施太好了。”喻遐圓滑地避開了姜換話中陷阱,他拿不準姜換是不是又在拿自己尋開心,說得格外官方,“為什麽你前幾天不來啊?”

“這邊沒有我的戲。”

“哪兒有?”

“還是在東河。”姜換完全不覺得這是什麽秘密,想說就說了,“取景地都看過照片,這幾天有空剛好可以去實景逛一逛,有……濱海鹽場舊址,跨江大橋,有個叫光明路……幾個商圈,隔壁東河師範大學。”

“分兩個學校取景嗎?”

“倪嘉庭說師大的宿舍比較符合劇本裏的描述。”姜換略一思索,補充,“不知道,我對東河很陌生,他就邀請我來看看,說看過說不定我會改變主意。”

喻遐問:“你沒來過東河?”

“以前路過算嗎。”

喻遐忍俊不禁:“當然不算了。”

“那就是第一次來。”

“所以現在改變主意了?”喻遐問,“倪導好像一直沒有說過男主角是誰。”

姜換沒有立刻回答,他把這當成散步,默不作聲地靠喻遐近一點,這次對方躲的速度慢半拍後就停止了,胳膊擦過喻遐,他的皮膚有點熱。

遠處籃球場有節奏的拍擊地面聲與呼喊成了背景音,姜換轉過頭去,若有所思地看了好一會兒,才說:“昨晚到了以後在校園裏轉了轉,回去又看了一遍劇本,今天早晨跟他說,打算接這個電影了。”

可能除卻核心層的Staff和經紀團隊,喻遐是第一個知道的人,并非亂點鴛鴦譜或有理有據的猜測,他親口聽姜換承認,他是這部電影的男主角。

而就在幾分鐘前,他才單方面結束了自己和劇組的全部交集。

接着因為姜換,這份交集好似延續了下去。

就像本以為到此為止,突然有人拿起筆,把句號塗改成了逗號,告訴他還沒到停止的時候。喻遐第一反應竟是:姜換能答應拍普通愛情輕喜劇嗎?

他甚至一下子不知作何反應,不敢相信,呆呆地問姜換:“為什麽?”

“東河有好多香樟,梧桐。”

姜換答非所問。

他話音剛落,一片梧桐葉子打着卷飄到喻遐頭頂,左右搖晃兩下,落在發間。被什麽打中的沉悶感,落葉竟也頗有分量,喻遐正要擡手,姜換已經将它摘下來,自然地拿在手裏,逆着夕照的橙色光欣賞脈絡。

喻遐的眼神也和他一樣落在這片葉子上,注意到他在看,姜換輕聲說了句“手”,等喻遐攤開,他把梧桐葉子放在喻遐的掌心。

指尖碰到掌紋,喻遐突然瑟縮片刻,目光游移不定,被姜換捉到。他笑了笑,什麽也沒說,主動地自己大步往前走,讓喻遐自己從那陣觸電的震蕩中平緩過來。

身後腳步猶豫了下,喻遐還是和他一起走向了東河大學的北門。

攥着的落葉一個邊角被揉破了。

姜換感覺東河的喻遐和臨水鎮的喻遐哪裏不太一樣,明明看他的時候更柔和,也更缱绻不舍,但語言與動作卻随時打算與他訣別似的。

姜換不能理解這種矛盾,他對感情遲鈍,但性格是直接的人,看不明白喻遐到底為什麽不希望被他靠近。

送到北大門,姜換看向喻遐問:“你去哪兒?”

“打工。”喻遐怕了扯謊,被姜換識破又心虛又不安,“我晚上有個便利店的工作,大概到2點,不太忙,但是……”

“我跟你一起去?”姜換一聽就異想天開。

喻遐拗不過他,打預防針似的說:“不是你想象的那樣,很無聊。”

“那更應該去看看了。”姜換反駁,“就當給電影取材。”

喻遐反駁不了也無法拒絕,無奈地看他。

姜換:“不準我去嗎?”

沒有不準。

但就是別扭。

感覺又被他拿捏了,喻遐心悶,随之反而有點高興。

他抿着唇轉過頭指了個方向:“随便你。”

打工的範圍不知不覺縮小到了以東河大學為圓心,游泳健身館、便利店、曹子帆家所在小區,都在方圓5公裏內。

喻遐一般騎車,刷輛共享單車可以省去公交換乘與來回走到地鐵站的時間。他這天也做得順手,弄完後看到姜換拿着手機一臉生活白癡地半晌戳不開,嘆了口氣,推着車過去,說:“手機給我弄。”

姜換不給,只讓屏幕對着他,可好奇似的又把腦袋湊過來。

喻遐渾然不覺這些小動作,他就着別扭角度幫姜換看手機屏幕,伸着一根手指操作,授權,登錄,收驗證碼,不知不覺站得很近,單車幾乎倒向了姜換。

認證身份信息時喻遐讓姜換看攝像頭,擡頭說了一句話。

兩人視線交彙,他從姜換漆黑的眼裏看見一抹笑意,領口深處探出一絲檸檬草海鹽的香氣尾調,被體溫烘得暖熱,和這段時間枕頭上的味道一模一樣。

喻遐慌張地裝作專心注視姜換手機的一個角,心跳幾秒鐘內瘋狂地跳,大腦缺氧似的一陣莫名暈眩。

“啊,好了。”姜換收起手機,拇指掃過單車鈴铛,抱怨,“設置得好複雜,又是開定位又是開藍牙的,我都不愛開這些。”

“之前出過各種各樣的事才慢慢變成這樣的,隐私問題。”喻遐裝作輕松地鄙視他,“有點生活常識啊姜換老師。”

“嗯嗯。”姜換一點他的肩,“帶路了,小喻老師。”

喻遐小聲抱怨“你亂喊什麽啊”,姜換恰到好處地沒聽見,跨上單車,說着讓他帶路,也不管喻遐指的哪邊,選了條寬闊平坦的路飛快騎出十幾米。

夕陽落在身後,影子則融進梧桐的樹冠裏,車輪不小心軋到了夏天的落葉,輕輕一響,“嘎吱”,像從心髒上碾過。

喻遐追上姜換和他并排騎行,他穿一件襯衫,扣子散着,速度快時仿佛能乘風而起。

下一個紅綠燈時停下,他看向姜換。

規規整整的頭發被風吹亂,糊在側臉、脖頸再随意撩開,姜換嫌這些參差不齊的碎發礙事,皺了下眉,從褲兜裏找了根皮筋要綁起來。他整個人分明沒什麽變化,喻遐卻莫名覺得比起在臨水的時候,姜換好像變了點。

比如看着他時直視變少,半垂着睫毛,用眼睛笑得更多,比如一直在看東河的樹,有觀察每片樹葉的興致。

上一步作品帶來的沉悶的灰暗的情緒離他遠去了嗎?

他心情好得多了嗎?

感覺到姜換沒那麽壓抑了,喻遐都不知怎麽好似連帶自己也變得輕盈。

姜換低着頭綁馬尾,額角碎發被單手往後梳,喻遐趁他專注,放肆地靠在單車車把上注視他。陽光灑過,他看見姜換眉骨輕輕一閃。

喻遐愣了愣:“那是眉釘嗎?”

“嗯。”姜換綁好頭發,唇角帶笑好像在怪他怎麽才發現。

大十字路口的紅燈長得出奇,超過40秒鐘,喻遐蠢蠢欲動地想下車,姜換察覺到他的意圖,長腿一支,身體向喻遐傾斜以便他看得更仔細。

咫尺之遙,喻遐問:“貼的嗎?”

貼的嗎。

想過什麽時候被喻遐發現,他會問什麽,為什麽想打眉釘、什麽時候打的,或者問痛不痛,甚至問他打這個花了多少錢釘子是哪種材質跟打耳洞有幾個區別……

坐飛機的時候閑着無聊,姜換腦子裏難得列出了許多可能性。

但惟獨沒有這一種。

姜換想笑,又不太笑得出來。

他伸手摸了下那顆釘子,皮膚之下還有細小的跳躍的鈍痛。

“還能有貼的?”

“有啊……”喻遐立刻明白自己想多了,再開口時險些結巴,“你打、打的?”

“怎麽樣?”姜換問。

不是為了誰,不是紀念,盛夏清晨走進銀飾工作室的念頭他都記不真切了,只覺得那個時候需要這一種痛和留得久一點的痕跡,提醒他當時的心情。

自己做的決定,沒有理由也沒有目的,打完後倒想過給喻遐看看。

不是發在社交媒體上等他點開那種。

過了2個月,喻遐真的近在咫尺,目光清澈,帶着小動物似的好奇觀察它。

對街紅燈倒計時5秒。

他的眼睛眨了眨,像确認沒有被姜換騙,那枚釘子是真的穿過去了,嵌在骨頭裏,幾百天不會愈合。

看見藏在眉毛邊緣的小孔,喻遐在那一刻好像感覺到同樣的位置也同樣地刺痛,他想可能是這個小改變讓姜換心情變好了,可又忍不住心疼地想:這多痛啊,在那之前姜換到底有多少他不知道的陰霾,非得需要用痛苦遮住?

“怎麽樣?”姜換再次問他。

喻遐片刻不語,他終于收起擔心,眼角溫柔地垂下一個弧度。

“好适合你。”他小聲地說,“好酷。”

言罷,喻遐收回視線,害羞了似的猛踩一腳自行車蹬。

姜換在原地點點頭,“哦”了聲。

他和喻遐駛向一個方位,斑馬線對面人潮湧動,喻遐已經穿過馬路拐入一條小巷。姜換按了下剎車,偶一擡眼,這條路的交通信號燈是一顆心的形狀。

幾秒鐘前跳動的紅心,他們誰都竟然沒能發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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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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