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三單元

第三單元

10、

這世間最不公平的就是人心，上一世，我将趙煦當作救命稻草，掏心掏肺的侍奉他，可他對我的态度中總是摻雜着濃重的嫌棄。他嫌棄我村婦的出身；嫌棄我不理解他随口說出的詩文；嫌棄我因為常年勞作而粗糙的雙手；最嫌棄的要數趙家的男人們看我的眼神，即便那不是我能控制的。

趙煦十五歲時，我們才正式圓房，原本他依然是不願的，可是他馬上就要上京趕考，趙家人等不了了，希望他能在上京前讓我懷孕。趙煦就這樣不情不願的與我做了真夫妻，只是他依然是嫌棄的，嫌棄到一完事就将我踹下炕，讓我披着一條薄薄的毯子，在冰冷的地板上蜷縮了一夜。後來很多個晚上我也是在地板上度過的。一個月後，我如願懷孕，趙煦交了差，潇灑的踏上了上京之路。

之後我的記憶就有一點模糊了，只隐約記得，在我懷孕六個月時，趙煦從上京來信，說他考得不錯，應該能進殿試，到時皇上會有封賞，讓全家上京，等待領賞。我們到達京城的第二日，外面鑼鼓喧天，穿着大紅喜服的衙役們擡着“狀元及第”的牌匾、舉着狀元袍服、牽着高頭大馬來報喜。

我自然也是歡喜的！我悄悄的在心裏想着：我的夫君是狀元，将來是要當官差大老爺的，那我是不是就能夠逃脫被趙家男人玩弄的命運了？可是顯然趙煦不這麽認為，他謝過了報喜的官差，回到後院的第一件事就是将已經懷孕七個多月的我勒死。

再後來，我的亡魂飄蕩在趙煦身邊，看着他冷靜的指揮趙瑞和趙禮将我的屍身用草席一裹，連夜送回孟家村，在趙家祖墳旁的一片荒地上挖了個坑就給埋了，對外連個名分都沒有，只說是趙家買的小丫鬟，因為我與趙煦，從始至終也沒有拜過天地、上過戶籍，我娘家人不追問，這世上就再也沒人在意我的生死了。

我還記得趙煦與三公主大婚那晚，我看着他坐在喜床上，眼裏滿是盛裝的美嬌娘，那眼神溫柔的仿佛能滴出水來，他牽着她的手，向她訴說着自從上京那一日初見，就再也忘不了她的臉；說自己拼命讀書，只為了能考取功名配得上她信誓旦旦承諾往後餘生絕不相負......那時我才知道，趙煦剛一進京城，就遇到了穿着男裝出宮玩耍的三公主，還在相處無意間窺見了對方的身份，所以他早就想好要我去死，什麽讓全家到上京等着領賞，不過就是将我騙來的借口。我死了、我腹中的孩兒沒辦法降生，他才能幹幹淨淨的迎娶公主。

11、

人一旦專注于某一件事，時間就過得飛快。我終于在十八歲這一年，成功的繡出了自己的第一幅飄渺繡卷《飛天樂舞圖》。引血入卷後，繡卷上的十八位姿态各異的仙女像是突然被注入了生機，開始在繡卷的世界裏翩翩起舞，她們手中的琵琶和腳踝間的金玲發出叮叮咚咚的脆響，手臂間纏繞的輕紗緩緩飄動，她們眼波流轉、朱唇輕啓，笑着邀請繡卷前的看客去赴這一場天界的佳宴。

武大娘子在繡卷前駐足良久，似是被攝了心魄，臉上帶着癡迷的微笑，緩緩地伸出手去，想要搭上圖中仙女的手，進入仙境，直到指尖觸碰到冰涼細膩的卷面，才回過神來。

她怔愣了許久，才轉身表情複雜的看着我：“我真的沒有看錯人，你會成為這世上最優秀的繡娘，甚至會超過陳大娘子！”

長時間的刺繡和大量失血讓我有些虛弱，可是我的心情卻從未如此晴朗，我上前抱住武大娘子，在她耳邊道：“我能有今日，全靠師傅傾囊相授，我也一定會遵守當初的誓言，将自己的一生獻給繡坊，只是師傅，在那之前，我還要做一件事情，不知道能否請師傅幫我？”

武大娘子看了我很久，終于認命似的長嘆了一口氣：“當初見到你，我就覺得你心中有事，後來見你那樣沒日沒夜的學習鑽研，我就更加确定，你所圖不小，你也是個沉得住氣的，這麽多年，硬是壓下不提，直到如今繡法大成，才來找我說，我都不知道是該欣慰你性子沉穩，還是該生氣你從來不曾真的将我當作師傅了！”

我笑得有些苦澀：“我自然是将您當作最敬仰的師傅的，可是我身上背負的仇恨太深了，由不得我輕飄飄的将它說出來！”

我終于決定敞開心扉，将上一世的經歷全部告訴了武大娘子，原本以為她不會相信，畢竟重生這個詞太玄幻了，好像只能出現在戲文之中。可讓我意外的是她竟然信了，她的理由是：“我也是從小進入繡坊學習，我見過太多努力的人，她們各有各的理由，可你是我見過的人中唯一一個拿命在學的人，只有那樣的深仇大恨，才能解釋得通，我會盡我所能幫你報仇，但你也要答應我，重活一世，你的這條命太金貴了，不能再次葬送在那家人手上！”

我邊笑邊流淚：“我明白，我之所以這麽拼命，就是要讓自己站的足夠高，高到那些人再也不能傷害到我！”

12、

武大娘子開始利用自己的人脈幫我造勢。在她口中，前朝陳大娘子因繡法窺得了長生不老的秘密，退隐後一直生活在深山之中，并在一百八十歲那年撿到了一個棄嬰，親手養大、悉心教導。那個棄嬰自然就是我，跟着陳大娘子姓陳，叫陳渺。

武大娘子用她飄渺針法嫡系傳人的身份幫我背書，讓我的來歷更加可信，再加上那幅仿若窺見天宮勝景的《飛天樂舞圖》，讓更多人相信我不但在針法上繼承了陳大娘子的絕學，更學到了她長生不老的仙法。

我的名字開始被百姓們口耳相傳，《飛天樂舞圖》也開始在不經意間被文人墨客窺見真容，這一切終于引起了皇宮內那位天下至尊的注意，派人來傳召我入宮。

我知道我的機會來了，我知道皇帝是天下至尊，這世上的一草一木都屬于他，早已無法激起他的任何興趣，那我就用繡卷的形式，帶他看看天宮的樣子。

皇帝站在《飛天樂舞圖》前，久久無法回神，甚至激動的流出了眼淚，直到很久以後，才出聲問我：“這場景，你可曾見過？”

我恭敬的回話：“回陛下，民女幼時常常在夢中游歷天宮！”

他點點頭，深信不疑：“朕就知道，若沒見過，怎能繡得如此逼真？”他轉頭死死的盯住我，“你可曾得到過什麽傳承？”

我平靜的告訴他：“民女每次去，仙子們都只是笑着，并不與民女聊天，至于傳承，民女在天宮中曾喝到過一種蜜釀，那滋味無法用言語形容，只是那夜之後，民女才真正習得飄渺針法。”

皇帝點了點頭：“果然，這種技法不是人間之物，只有仙界才有！這樣吧，你就在宮裏住下，慢慢地繡，将你在天宮中見到的場景都給朕繡出來，讓朕也領略一下天宮勝景！”

就這樣，我如願以償的進了宮，在皇宮中被奉為上賓。我知道我距離自己的目标又近了一步，接下來，我只需要等着趙煦，等着他狀元及第，然後讓他狠狠的摔上一跤，好帶着整個趙家一起下地獄。

兩年之後，我又繡出了一幅《天庭歡宴圖》，圖中有上百神仙，玉皇王母高坐、傳膳小仙穿梭在衆仙之中逐一斟酒，半空中是身姿袅娜的仙子在翩翩起舞，輕歌曼舞之間，每個人物的表情動作都不盡相同，桌案上琳琅滿目的仙果仙釀溢散出沁人心脾的酒香果香，聞之使人忘憂。

13、

皇帝非常高興，專門設宴，邀請所有在上京的官員入宮觀賞。趙煦是新科狀元，又剛剛指婚給三公主，自然也不會缺席，而我等得就是今日。

我趁着宮中人多雜亂，将繡卷悄悄塞進了趙煦的馬車，我知道，只要這幅繡卷進了趙家，就會成為他們全家的催命符。因為那裏有我為他們全家埋下的小禮物。

飄渺針法看似神奇，其實不過是在繁複的構圖中埋入一些能夠起到心理暗示作用的符號。成圖之日再引繡娘的鮮血加以催動，就可以讓觀者按照繡娘的意志，看到繡娘想讓他們看到的畫面。針法并不一定有多難，真正難的是這些符號的應用，畢竟人心如鬼蜮，每個人都會有自己的小心思，掌控起來并不容易。可是我實在是太了解趙家的人了，這幅繡卷就是專門為了他們準備的。

畫卷丢失的消息讓皇帝震怒，下令上京全城戒嚴，所有昨天進出過皇宮的人都要搜身搜家。我對禦林軍說昨晚抱着畫卷回繡苑時曾經遇到過新科狀元，禦林軍果然第一時間前往趙家，我也自請跟随，理由就是那繡卷是我繡的，我能感覺到它的氣息。

當兵士一腳踹開趙家大門後，院內的場景顯露出來。那是超出任何一個正常人認知的□□場景。趙磊、趙含、趙瑞、趙禮，也包括新科狀元趙瑞通通光着身子站在院內，或輪番或一起折磨着吳氏和林氏以及陳氏，而那幅丢失的《天庭歡宴圖》，被展開高挂在院內兩顆大槐樹中間，已經髒污不堪，變成了一幅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繡卷。

我尖叫一聲沖進院內，撤下繡卷抱入懷中就開始大哭。禦林軍的将士們也回過神來，沖進院內将幾人通通拿下，趙家衆人此時依然沒有清醒，繼續癡笑着做出一些無法描述的動作，即便被将士們扇了好幾個巴掌依然不知停歇。

趙家衆人被押上朝堂時才如夢初醒，他們被抓時身無寸縷，如今身上的衣服還是禦林軍們怕污了皇帝的眼給他們胡亂披上的。對于偷繡卷的事情，趙煦自然是不承認的，可那麽多軍士親眼瞧見，容不得他不認。

我也被帶到朝堂之上與他們對峙。我抱着畫卷，哭的肝腸寸斷，對皇帝道：“飄渺針法傳承的關鍵就在于民女的血，可是趙家人将污物弄到繡卷紙上，破了仙法，也毀了繡卷！”一邊說一邊顫着手将繡卷展開讓皇帝看，只見繡卷之上被撒上了無法描述的液體，還散發着腥臭的味道，再也不是皇帝之前看到的仙氣袅袅的樣子了。

皇帝的震怒可想而知，不單單在于繡卷被毀，更在于這幅《天庭歡宴圖》幾乎是他親眼看着我一針一針繡出來的，引血入卷時我因失血過多而險些栽倒，眼見血量不夠，他還放了真龍之血入卷。如今心血被毀，他怎能不恨？對趙家人自然也不會留情，全部判了淩遲處死。

趙煦原本還想向三公主求情，可禦林軍查到的趙家罔顧人倫的事實，讓三公主顏面掃地，淪為整個上京城的笑談，她恨不得自己親手殺了趙煦，自然不會再為他說任何好話。

行刑那日我也去觀禮了，聽着趙家人一聲又一聲的慘嚎，看着他們肮髒的血液逐漸侵濕地面，我竟然沒有想象中的開心。武大娘子站在我身旁，一下一下拍着我的後背給我順氣：“就是可惜了那幅繡卷，可惜了你這兩年的不眠不休！”

我努力扯起嘴角搖了搖頭：“不可惜，真正可惜的是上輩子我那個沒能出世的孩子，他還沒能見到娘親的樣子！”

武大娘子的手頓了一下，很快又恢複的正常：“那孩子有那樣一個爹，有那樣的親族，不出世才是最好的結局！”

我垂下頭想了想，發現武大娘子說得是對的，于是沖她一笑：“是啊，如今就是最好的結局了！”

武大娘子：“接下去想做什麽？”

我笑盈盈的看着她，被淚水沖洗過的眼眸格外清亮：“接下來當然是繼續好好刺繡，将師門的技藝發揚光大，再選個好苗子，傳承下去！”

她拍了拍我的肩膀：“好，咱們一起培養她，将她培養成最優秀的繡娘！”

（第三單元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