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五單元

第五單元

我一邊躲避,一邊艱難的向着張禮的方向挪動,希望他能夠阻止姑姐,但他毫無反應,甚至連一個眼神都懶得施舍,最終姑姐還是被族內的嬸子們強行拉開的。

4、

那天晚上,我抱着兒子躺在床上默默的回想整件事情的經過,越想越是心驚,越想越是覺得婆母的死恐怕與張禮脫不了幹系。

随後發生的事似乎一點點印證了我的想法。

先是喪禮過後,張禮一日比一日沉默,這種沉默卻不是因為傷心難過,而是因為焦躁,他在等待科考的成績。一個多月後,縣衙派了官差來傳訊,說張禮高中舉人。那官差還特意說明了緣由,說此次張禮能夠中舉,一方面是因為他考的不錯,另一個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婆母為夫守節多年、兒子長成後自戕保全名節的貞節之舉,受到了吏部的表彰。

張禮高興的招待官差,還特意買來了酒肉留人家用晚飯,而我則被吓得滿身冷汗,雖說我先前就隐約猜到了婆母的死不簡單,但親耳聽到張禮為了舉人的功名,竟然害死親母,我依然覺得恐懼。

張禮沒有能夠高興太久,他在七天後的清晨,被人發現死在了酒樓的雅間之內。或許是因為喝多了、或許是因為在聽到了太多誇獎而高興太過,總之就是他死了。

喪禮由張家族老操辦,我抱着孩子漠然的站在靈堂內,聽着親戚們扼腕嘆息,嘆息他年紀輕輕中舉,原本可能成為張家光宗耀祖的任務,卻早早的去了。

姑姐回來奔喪時又想打我,我一手抱緊兒子,一手從旁邊抄起燒火鉗頂到她眼前,告訴她:“張禮雖然死了,但他已經中舉,我是堂堂正正的舉人娘子,你一個外嫁女,再敢對着我撒潑,我就揪着你的頭發去縣衙,讓縣太爺評評理。”

姑姐明顯是被我反常的态度弄得一愣,慌亂的目光從我臉上慢慢滑到燒火鉗上,片刻後才捂住臉,撲到張禮棺前放聲大哭。

我将那燒火鉗往牆角一扔,哐當一聲讓姑姐的身型猛的抖了一下,但是她卻不敢再向之前那樣,對着我張牙舞爪了。或許也是因為我的這一舉動,雖然這個家裏只剩下我們孤兒寡母,但族內的親戚們卻很老實,沒有動侵占田産、房産的心思。

就這樣,我帶着年幼的兒子張奕,艱難卻平靜的生活,我精心的培養着他,将我知道的大道理一遍一遍的念給他聽,在他六歲時,就将他送進書塾,讓他開蒙讀書,因為我覺得我也是能夠将他培養成材的。

5、

我們就這樣相依為命的過了十六年。先前的那些年,我們娘倆就像是被整個張氏家族遺忘了,沒有人來找我們麻煩,但也沒有人關心我們生活的怎麽樣。

直到張奕以十六之齡,成了本朝開國以來,本縣最年輕的舉人。

消息傳來,家裏的門檻險些被踏平,鄉紳親族紛紛上門,對我們孤兒寡母表示關懷,有的還隐晦地表示自家有适齡的女孩,如果張奕覺得現在成親太早,可以先定親,若成了親家,日後張奕的全部花銷都由岳家負責。

多年的冷落早已經将我的心磨硬,我怎會相信他們那些語重心長的誇贊和心疼呢?所以微笑着一一委婉推拒了,對于那些異常執着,不肯放棄的,就推給張奕自己去處理。

每次看到張奕,我都會感嘆血脈傳承的神奇,他的性子幾乎與他父親張禮如出一轍,冷傲淡漠,除了自己的事情,對其他一切都不關心,所以那些人到了他面前,陪了半天的笑臉,他卻始終面無表情,那些人便也就知難而退了,畢竟也沒有誰敢往死裏得罪這位年輕的舉人。

至于我,在兒子中舉後我突然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我終于完成了我的職責和使命,為張家養出了一個出色的兒子,如今他已經成材,日後只要不出大的纰漏,前途就不會太差,所以我想要開始考慮考慮我自己,畢竟我才三十多歲,我并不想像婆母那樣,一輩子困在這個家裏。

人選也是早就定好了的,是我的一位遠房表哥。他當年也是定過親的,可是新媳婦還沒進門,就因為急病走了,他的婚事也就此蹉跎。但他是個很好的人,踏實肯幹,這些年來也一直在默默的幫助我們母子。

我的前半生,好像一直都是由着別人做主,到了這把年紀,就想要自己給自己做回主,選一個自己喜歡的人,相互攙扶、共度餘生。

張奕是要繼續考進士的,我将家裏的錢歸置好,又從表哥那裏拿了二十兩銀子,全都交給張奕,供他去上京城拜師備考,并且将我的想法和計劃告訴了他。

張奕聽完我的話愣了愣:“娘,為什麽?”

我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你如今也長大了,未來會有你自己的人生,我不想做你的拖累,也想過一過自在的日子,再說你表舅他......這些年幫了我們很多,對你也很好,從來都沒想過要我們回報,他是個很好的人。”

張奕臉上的表情有些怪異,像是不敢置信、像是難過,但更多的是欣慰。我有點不理解,但又覺得自己兒子面對親娘再嫁這種事,一時間有點不能接受也是正常,所以也就沒在意,叮囑他再檢查一遍行囊,早點睡,第二日還要早起趕路。我便也回房睡下了。

6、

可是到了半夜,一股巨大的壓力突然将我的頭臉牢牢的籠罩,窒息感接踵而至。我拼命想要掙紮,可身體被死死的壓在床上動彈不得。就這樣,我的意識慢慢陷入困頓、掙紮也漸漸變得無力,直到一切歸于平靜。

身上之人的喘息異常粗重。不知道過了多久,我的靈魂從身體中飄出,我就那樣漂在半空中,看着一名男子死死的壓在我身上,大約也是因為用力過度,他在劇烈的喘息。

直到我的靈魂許久都沒有動靜了,他才試探着一點一點放開我,慢慢的站直身體,也讓飄在半空的我看清了他的臉,那張十六年來我朝夕相對、疼入骨髓的臉,我的親生兒子張奕。

他站在床邊,一邊大口喘息,一邊楞楞地看着我。但很快他就回過神來,上前将我的身體抱起,轉身就出了門,走進了正堂。我也跟着過去,就看到正堂房梁上,垂下一根白绫,剛好就在當年婆母被挂在房梁上的那個位置。

張奕将我的身體調整好姿勢,将我的脖頸挂進了白绫上已經提前打好的那個繩圈裏,挂完還拉着我的腿往下拽了拽,已确認是真的挂結實了,不會半途掉下來。

做完這一切,他已經累得滿頭大汗,也顧不得舉人的姿态了,直接在正對着我身體的地面上坐下,看着我的臉開始自言自語:“娘,您說您這是何苦呢?我們娘倆相依為命不好嗎?您照顧我,我努力考下功名讓您揚眉吐氣,眼看日子就要好了,您為什麽就不能安安分分的在家等着呢?為什麽這麽不安分,折騰着想要再嫁呢?你只想着找個人陪你過日子,卻沒有想過,寡母再嫁會成為我身上的一個污點啊......你說我前途無量,那我想你一定不會再意再幫你兒子一把的對嗎?畢竟當年奶奶她也是用這種方式幫了父親,你就也用這種方式幫幫你兒子吧,你自己也不虧,能博一個貞潔烈婦的名號,被鄉鄰、後世稱頌,這對我們娘倆來說,都是最好、最有利的!”

說完後,他長長的出了一口氣,站起身來拍了拍身上的灰塵,頭也不回的走了。

我的葬禮規格比婆母當年還要高,由縣太爺親自主持,張奕哭得滿臉是淚,但親手将我的名字刻上貞節牌坊時,那雙白皙的手又穩又有力,不見絲毫猶豫。

我飄在半空,看着自己的名字跟在婆母的名字之後,突然就生出了濃重的怨氣:“憑什麽?憑什麽我的一生都在為了別人忙碌籌劃,憑什麽我含辛茹苦帶大的孩子能夠為了自己的前程,親手将我的性命斷送?憑什麽我的一切就理所當然的奉獻給張家,我不服,我要報仇,我要讓那些欺辱過我的人付出代價!”

7、

再睜眼,我愣愣的看着床頂烏突突的床帳,一時間還沒有反應過來自己這是在哪裏。直到窗外傳來女子高聲的呼喚:“大丫頭,別睡了,快起來,雞還沒喂呢!”

我這才反應過來,我回來了,回到了未嫁之前的娘家,而我之所以剛開始未能想起來,是因為上一世,自從我出嫁,好像就沒有回過娘家,不是張家一次都不準我回來,而是我娘說出嫁的女兒回娘家會影響娘家的運道。到後來,婆母丈夫先後離世,娘家人更覺得我命硬,跟我徹底斷了聯系。

此時回想起來,明明應當滿腹委屈,可我卻覺得還好,還好我回來了,還好一切都還來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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