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父與子

第23章 父與子

有時候我覺得人是怎麽都不會舒心的。

快樂似乎是一種犯罪。

當你感到快樂的時候,一定要小心再小心,不要讓某個喜歡惡作劇的神看見了,它就會奪走你的快樂。

神啊,命啊,規則啊,這些都是不講道理的,人在這些犯賤的東西面前一定要小心再小心。

我忘記了小心。

人生中的第一次旅行像是一個太過美好的肥皂泡,輕飄飄的飛得太高,以為自己會一直這麽飛下去,但很快“啪”的一聲,便在陽光中碎裂開來。

但我仍舊很冷靜。

我開了燈,然後給我爸倒了一杯水。客人來,連杯水都沒有,那是不對的。

“喝點水,爸。”我說,“你喝了多少?”

我爸說:“老子……老子沒喝酒。”

我說:“嗯,那你喝點水吧。”

我爸說:“我不喝。”

“那算了。”我有點兒遺憾地把水放在桌子上。

“你……陳志憲是不是給你留錢了。”我爸大搖大擺地在沙發上一屁股坐下,兩只眼睛通紅的,說話也颠三倒四,“陳麗麗……不對……陳志憲是不是給你留錢了。”

我沒有說話。

我爸開始咆哮起來:“你他媽是啞巴嗎?!啊?!老子問你!陳志憲的錢呢!”

“錢呢!”我爸試着站起來,“錢呢!”

我皺着眉頭看他:“爸,你坐吧。”

“陳志憲沒給我留錢,陳志憲已經死了。”我跟他之間還留着一點距離。

“放屁,他肯定給你錢了!”

“你不相信我?”

“你小子沒一句實話。”我爸的情緒依然在最高點,“你從來沒對我說過實話!!”

我慢慢地,一字一句地譏諷道:“但你不是自己來找過了嗎?沒找到吧?我說的是不是實話……你不是,最清楚了嗎?”

屋子裏頓時安靜了下來。我爸和我對視着,我眼裏的憎惡一定準确地傳達給了他。他從沙發上站了起來,又一腳踢翻了我的塑料凳。

這凳子得虧是塑料的,不然就他這麽踢來踢去的,我早就要罵人了。

“謝然。”我爸怒吼道,“你姓什麽?你姓謝!你跟我是一家的!你不姓陳!”

“那我去改名吧,我姓陳也可以。”

“老子打死你!”

我爸的血緣論自有一套萬能的邏輯和科學道理,仿佛只要我身體流着他的血,那麽終有一天,我還是會像只乖狗一樣向他靠近。

“嗷嗚——”外面的某處不知道從哪裏傳來了一聲拖長的狗叫,在這一刻倒是挺應景的。

我時刻提防着我爸的動作,他是個很有力量的男人,雖然喝酒喝多了,但還是很有力氣。

年輕的時候,他做過工人,跑過出租車,開過卡車,到處賣過菜……這些都是體力活,他從不虛弱。他的虛弱都留給了比他社會地位更高的外人面前,對我和我媽,他從來都只有拳頭。

當他對我沖過來的時候,我莫名感覺到了一股牙齒的酸脹感。他的動作在我眼裏其實很慢,我下意識地躲了一下,卻給他抓住機會揪住了我的衣領。

我反手握住他的手腕,怒喝道:“你放手!”

“老子今天就要好好教訓你!”

我再一次和我爸扭打了起來,主要是圍繞着他揪住我衣領的這個動作展開的。我去掰他的手腕,然後他就晃我,互罵之中他唾沫星子亂噴,我叫他放手他也不聽。

普通人真打起架來沒那麽多花招,幾乎都是肢體的糾纏與碰撞。黑澤明的《羅生門》裏的打鬥情節是我看過最真實的拍攝,我覺得如果有人把我和我爸打架的畫面記錄下來,應該也差不多。

我爸這次沒打我臉,是我率先給了他鼻子一拳。

我這次沒那麽多的時間跟他一直耗着,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楊舟還不知道什麽時候回來,我得快點把這場鬧劇結束。然而我的這一拳卻讓我爸開始持續性地發瘋,他松開了我的衣領,開始砸我屋子裏的東西。

“你別砸!”我喊道。

我爸一鼻子血,含糊不清地說:“去你媽的。”

提到我媽我又火了,繼續躲着各種飛來飛去的“暗器”,然後見縫插針地想打他。

父與子本不該這樣。

我也不知道為什麽會變成這樣,但我祈求快點兒結束。我的身體裏湧上一股力氣,既要憤怒地毆打我爸,又要控制着力度。然而我爸比我狠,他把我按在地上,一直在辱罵我。

就在這時候,狗叫又響了起來,這次和剛剛的完全不一樣,是那種連續的、兇猛的叫聲。“砰”的一聲,我家的大門在這時候被第三者踢了一下,我爸的動作戛然而止,硬生生的被打斷。

他媽的每個人都要踢我家的東西,是嗎?

我奮力地擡起頭,有三個意想不到的人走了進來,為首的是一個很精瘦的年輕人,我看着還有點兒眼熟。精瘦小夥也看見了我,他頭發染得東一撮黃,西一撮紅,整個人不論走路說話都是個十足十的流氓。

精瘦小夥看了我和我爸一眼,随即翹起嘴角,說道:“喲喲喲,看來我們來的正是時候啊。”

我有點兒迷茫地看着他,然後咳嗽了起來。

有其他人在,而且是虎視眈眈的三個人,我爸頓時松開了我。精瘦小夥後面的兩個年輕人露着胳膊,皮膚上都是亂七八糟的紋身。

“你們是誰?”我爸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那三個人,仿佛清醒了不少。

“你先說你是誰,你是這小子的爹,是嗎?”精瘦小夥陰沉地說。

我爸躊躇着:“我……”

“是不是?”精瘦小夥沒耐心地打斷了他。

“我是他爹,怎麽了?”我爸警惕地說。

精瘦小夥露出一個邪笑,道:“好好好,終于給我逮着了。兒子的債,老子來還吧,天經地義的事情,大叔你說對不對?”

我覺得我好像在做夢,要不就是我面前這三個人認錯了人,可認錯人的幾率會有多大?這麽蠢還出來幹什麽要債的?

不過我一句話都沒說,我的沉默倒是令我爸慌張了起來。

他手按着我的肩膀,戰戰兢兢地問我:“你欠錢了?”

精瘦小夥拱火道:“何止啊,高利貸。”

“臭小子。”高利貸三個字仿佛一根針一樣戳中了我爸,他的手不由地顫抖起來,“怎麽去借高利貸啊。”

“還錢!”精瘦小夥後面的紋身男突然吼了一句,“今天不拿出錢來別想走啊!”

我爸後退了一步,退到我的身後,也不知道如何接話。他沒喝到不省人事的地步,每回都是借着酒勁來騷擾我,現在被這麽一吓,已經不知道怎麽做才好了。

我看着那眼熟的精瘦小夥,說了一句:“我爸在這……你們問問他有沒有錢。”

“臭小子,我可沒錢啊!”我爸突然惱羞成怒地跳了起來,極力和我撇清關系,“是你自己借的高利貸!關我什麽事!你自己還錢啊!”

精瘦小夥極其不耐煩:“閉嘴!別給我吵吵!你兒子借了十幾萬還不出來,你不幫他還?你還當什麽爹啊!”

“身份證拿出來。”另一個紋身男上前走到我爸面前。

我爸和那三個人對望了一會兒,然後眼神瞥着我,我什麽話都還沒來得及說,我爸便想一把推開他們,誰知道又被逮了回來。

“你還跑!你還敢跑!”精瘦小夥怒道,“我告訴你!你跑不了的!還錢!不然就算到了天涯海角我們也會追上來的。”

“我沒錢啊……”我爸崩潰着說,“是他自己欠的錢啊,我怎麽還啊……你們要我身份證做什麽……”

我爸和他們争搶起來,期間幾人推推搡搡,他又無辜挨了幾拳,嘴裏始終嚷嚷着:“我沒錢!我沒錢!你們就算殺了我,我也拿不出來,誰借錢問誰要去!求求你們……”

“我操。”精瘦小夥一臉晦氣,“沒用的老東西。”

我爸最終還是“突圍”成功了,跌跌倒倒地沖出門,兩個紋身男罵罵咧咧地追了上去。

屋子裏一時之間安靜了下來,只剩下我和那個五彩頭發的精瘦小夥互相對望。我把踢翻的塑料凳給扶了起來,他四處看了看,很快便失去了興趣,之前亂吠的那條狗似乎也沒了聲響。

我想起他是誰了。

他是以前在小巷子裏想要打舒悅的那個小流氓。

“你認出我了是吧?”精瘦小夥對我一笑,“你還挺聰明的。”

“你……讓我捋一捋。”我頭很痛,幹脆在水池邊洗了把臉。

精瘦小夥嬉皮笑臉地說:“別捋了,沒那麽複雜。我就是收錢辦事,你爸估計有一陣子不會再來騷擾你了,我看他那個鳥樣,也不像是個聰明人,想不通的。哎,我罵他,你應該不會生氣吧?”

“嗯。”我點點頭,“你們是只要收錢了,什麽人的事兒都辦?”

“本來是不想辦的,畢竟你小子之前打得我兄弟回去胃痛了好幾天,不過錢到位了,一切都好說。”

我想了想,一連問了好幾個問題:“我能問下是誰出了錢嗎?出了多少?讓你們辦事還自帶劇本?怎麽聯系上你們的?”

“就你朋友。”精瘦小夥撓撓頭,“聯系我們很簡單啊,找人問問就知道,或者在我們常去的街上碰運氣吧……不過給你辦事太麻煩,要求可多了,還得時刻盯着你那狂犬病的爹,下次再也不幹了。”

“我朋友?”我還是一頭霧水。

“嗯。”他不打算多說了。

我朋友,哪一個啊,說了跟沒說一樣。

我皺着眉頭還想問點什麽,另外兩個紋身男卻在此時回來了,他倆跟精瘦小夥打了個招呼,又對着我不鹹不淡地點了點頭。

“走了。”精瘦小夥說,“你收拾收拾吧。”

三人來也匆匆去也匆匆,在我爸面前似是而非地演了一出戲。事後我才覺得這三人不去當個群演真的太可惜了……那到位的表情和動作,一開始是把我也唬住的。

他們走後,我的腦子亂糟糟的,如同這間被損壞的屋子一般。我在沙發上坐了很久,最起碼有一個小時才完全平靜下來,然後拿着掃把和簸箕掃地。全亂套了,玻璃渣到處都是,小羊回來肯定……

我如木偶一般被定格在原地,這才想到,楊舟怎麽還不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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