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照片
照片
那雙清澈的藍色瞳仁,那些原以為已經模糊掉的五官。時隔20年之久再一次出現安子墨面前,還是能輕而易舉的奪走他的呼吸。那些不願回憶的舊時光就像又一次上映的老電影,一幀一幀,清晰可見的在他腦海中倒帶。
原來愧疚不會消失,只會随着時間的洪流躲在了自己不願面對的角落。伺機等待着某個合适的契機給與你一記身心的重創,溫柔無聲的折磨你。
李斌看着像是靈魂出竅般的安子墨疑惑不解。自從十分鐘前,他把京市“天上人間會所”被清剿的新聞內容驚奇的告知安子墨時他就一直處在目前這種呆滞的狀态,目不斜視地盯着照片中的混血男人。
“什麽情況?”李斌揶揄,“你也認識這位頭牌?”
安子墨緊繃的眼皮稍稍松懈,他擡眼,李斌吓了一跳。一時間竟分不清他的紅眼眶是為哪般。
“你認識?”
安子墨聲音有些顫抖,右邊臉上鮮紅的胎記在慘白的臉上顯得格外的明顯。李斌硬是怵了幾秒浮誇的笑了幾聲,“也不算認識,有過一面之緣。我之前去京市混日子的時候跟着那幫狐朋狗友去過會所幾次。”他遲疑的問,“莫非……你也去過?”
“他……他是我想的那樣嗎?”安子墨答非所問。
“你指的是皮肉生意?”李斌毫不避諱的說。
安子墨沉默的攥緊了拳頭,又一次垂眸盯着那張照片。
“別的我不清楚,”李斌指着照片上的人說,“只知道他是會所的寶,很多人都是為了他慕名而去。”他戲谑的看着安子墨臉上鮮紅的胎記,他也是認識了安子墨之後才知道這種紅紅的斑點在醫學上叫“鮮紅斑痣。
“大家都是男人,總不至于是為了去找他簽名吧。”李斌意有所指的說。
安子墨又一次陷進了照片中,李斌接下來說的什麽他一句也沒聽進去。他長高了,也瘦了。還是一如既往的擁有一副好看的皮囊,比以前還好看。他的手指輕輕撫摸着照片中男人的臉,仿佛男人正在他面前開始具象化,他能感受到男人皮膚的紋路。
他的手指停在了那雙清澈的藍眼睛上,以前,他嫉妒這雙攝人心魄的藍眼睛,甚至想毀了它。如今,他的目的已經達到了。藍色的眼睛再也沒有了光芒,它呆滞的像是被污染過的海水,周遭都漂浮着渾濁污穢的垃圾。
這個消息來的太突然,他一時間分不清自己是開心還是痛心,又或者都有。開心,至少他還活着。痛心,他一直都活着。
他不明白,時隔20年,命運的齒輪又一次讓他得知安辰深的消息是為了懲罰他還是給他機會贖罪。可那是香港富商的妻子,他一個小小的編輯有什麽能耐從有錢人手裏救回安辰深?或許,他已經被富商的妻子報複滅了口,或許……
他好不容易在江市有了現在這份穩定的工作,有了屬于自己的房子。他有必要冒這個險嗎?萬一安辰深已經死了……想到這,安子墨挫敗的低下了頭。
折磨他至今的心魔又一次撞擊着他的心髒。安辰深一遍又一遍的,“我知道你不是那樣的人!”猶如靡靡之音一般令他心煩意亂。20多年來,這句話一次又一次的讓他徹夜難眠,使他難堪。在每一個萬籁俱靜的深夜一點一滴的拷打着他的良心,猶如淩遲般皮開肉綻。
一夜未眠的安子墨在天亮前提前向公司休了年假。他去醫院見了那個早就把他忘了一幹二淨的人。他還是眼神呆滞的一個人坐在病床上望着窗外。護士每次見到安子墨都會抱怨他的不合群。病區有很多老人都會出去走走,透透氣。唯獨他總是呆在病房裏。就連和護士僅有的交流就是他要出去找兒子,他的兒子丢了。
安子墨每次只能笑着和護士說抱歉。他知道此時頭發花白坐在病床上的老人也不會和他說話。他每次來看老人唯一能做的就是幫他帶糖葫蘆,幫他削削蘋果,按按摩。最後和他一起坐在病床上呆呆地看着窗外。有時倆人一起呆了一天卻沒有說一句話。
今天,安子墨的蘋果削了一半突然停了下來。他看了一眼陳良落寞消瘦的背影還是說出了那句,“爸……如果辰深現在站在你面前,你還認得他嗎?”
病床上的人扭了扭頭,依舊沉默。
安子墨在心裏嘆了口氣,繼續削蘋果。
臨走時,他囑咐護士每天幫陳良買一串糖葫蘆。他要出差一陣,可能一個多月不能來看陳良,希望她們能細心照顧,有什麽要求盡量滿足。
他看了一眼始終只願意給他留個背影的陳良腳下一陣沉重。剛準備離開時久違的聲音在他背後響起,他欣喜若狂,但聽到的始終都不曾與他有關。
他說,“我的兒子丢了,我要去找我兒子,他們都喜歡吃糖葫蘆!”
離開醫院的安子墨忙不疊的把家裏的“小藍”送到了李斌家寄養。沒等他推辭和疑惑,安子墨又着急忙慌的拉上行李,坐上了去往京市的飛機。
他怕再耽擱哪怕一分鐘自己就會後悔,從而改變深思熟慮了一晚上的決定。對于懦弱成性的他來說,勇氣是很稀有的東西,哪怕是轉瞬即逝的。
望着飛雲之下的江市離自己越來越遠,第一步算是踏出去了,他徒勞的閉上眼睛。他所有的印象裏,那雙藍色瞳仁總是喜歡目不斜視地看着他,像是要把他看穿。每一次,他都被清澈如洗的藍眼睛盯的渾身不自在,總是先一步收回自己心虛的目光。他怕自己的懦弱和妒恨在那雙眼睛裏一覽無餘的顯現。
一如他記事起第一次知道自己是被遺棄的存在,在那所鐵門緊閉的“天使福利院”裏,他曾記不清有多少次隔着鐵門的縫隙看着來往的行人。每次他都能看到和他一樣大的孩子,臉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一蹦一跳的牽着家人的手。那雙手有時是爸爸,有時是媽媽,有時是爺爺奶奶,外公外婆。但一定不是福利院裏忙的不可開交的護工的手。
每次他往外面看的時候身邊總是坐着擁有一雙藍眼睛的安辰深,他沒有這種顧慮,他只會真誠的笑着問自己,“哥哥,你在看什麽?”
“看別人的家人。”安子墨說。
安辰深這時會疑惑的歪着頭,撅起疑問的小嘴巴嘟囔着,“我們有這麽多的家人,你為什麽要看別人的家人?”
每次說到這個問題,安子墨總是不屑的瞥他一眼。也是那個時候,他知道自己和安辰深的不同。至少,自己的智力是正常的。
但他忘了,安辰深得不到他的回答就會一直問下去,不厭其煩,窮追不舍。他不知道什麽是察言觀色,什麽是不耐煩,甚至于什麽是讨厭。
心情好的時候,安子墨會随便找個理由打發他,譬如“閑着無聊之類”的理由。心情不好的時候,特別是對上他無辜清澈的藍眼睛時,只會讓他更加的妒忌。往往這個時候他只會言語簡短的用“傻子!”兩個字回答他。而他的心情一般都不太好。
因為即使在他看來最侮辱的字眼,安辰深也并不會生氣,他是個傻子,是個唐氏綜合症兒童,是個智障。可是,他盡管是個智障,安子墨還是會妒忌他。因為他有一雙騙人的藍色眼睛,他有讓人驚嘆的美貌。不像自己,本就平平無奇的臉上還有一大塊顯眼的紅色胎記。盡管他再怎麽正常,每次有意願收養的家庭都會因為視覺上的沖擊而放棄收養。
如果這個時候安辰深恰恰站在他身邊,給別人的視覺沖擊就會愈發的明顯,一如癞蛤蟆的惡心和潔白天鵝的雲泥之別。偏偏安辰深就喜歡寸步不離的跟着自己,像狗皮膏藥一樣,甩都甩不掉。他并沒有多喜歡,反而很讨厭。正常的孩子,誰會和一個智障玩。
可偏偏他是福利院人緣最差的,不論是福利院的其他孩子還是那些照顧他們的護工,甚至連天天喊着口號說自己一視同仁,對每個孩子都像自己的孩子一樣親的院長都更偏愛安辰深。如果他拒絕和安辰深玩,他就真成了孤兒。
他一直匪夷所思,為什麽大家都那麽喜歡一個智障,他也曾寬慰自己,也許,好看真的可以當飯吃。
安辰深對他的依賴也讓他逐漸升起了一絲虛榮心。那個大家都喜歡的人卻唯獨喜歡跟在自己屁股後面轉,寸步不離,随叫随到。像個忠實的仆人毫無條件的滿足主人的一切要求。他不喜歡安辰深,但喜歡他給自己帶來的優越感。
安子墨下了飛機,踏上了陌生的京市,這是他33年來第一次離開江市。他是個不喜歡換環境的人。他不喜歡結交新朋友,不喜歡花時間适應陌生的環境。他只想安全的呆在自己築起的銅牆鐵壁裏,裏面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進不來。
他慌張的嘆了一口氣,硬着頭皮一頭栽進了人頭攢動的街道,跟着行色匆匆的一群人等了一個又一個的紅綠燈。最終,在事先定好的酒店疲憊的躺在床上。
打開靜音的手機時,才發現屏幕上安安靜靜的躺着李斌的無數條未接電話和微信消息。他打開走馬觀花的看了一眼,大致都是一些廢話,說來說去都是問他怎麽突然休年假?去了哪?怎麽不事先支會他一聲,他好跟着一起出去潇灑等等之類的同樣問題。
他只是簡短的答非所問的回了一句讓他照顧好貓便扔掉手機蜷縮在床的一角。看着窗外擋住視線的高樓大廈,安辰深就在這座城市的一個角落,他卻不知道從哪裏開始尋他。毫無頭緒,唯一的信息就是他在京市。
年假就只有15天,如果在此時間裏他沒有找到安辰深,他便毫不猶豫的飛回江市,也算是給折磨自己20多年的心魔一個交代。他會心安理得的接受安辰深已經死掉的事實。回去之後,他還是一如既往的工作生活。此後,再也不會被安辰深這個名字左右,那些屬于他們的記憶将随着時間無情的沖刷,最後徹底被抹淨,連同他的嫉妒和愧疚也一并消失殆盡。
就在此時,李斌的信息又一次發了過來。這次安子墨沒有置之不理,而是看着屏幕上的一段文字出神。
李斌——我剛剛從以前的狐朋狗友那裏得知了一件你感興趣的事情。昨天的混血帥哥照片,他其實是個孤兒,你明白嗎?這麽漂亮的人居然也會被父母遺棄,你說稀奇不稀奇!
安子墨——遺棄不需要理由,沒什麽好稀奇。
那一夜,他夢到了安辰深,他回到了那座“天使福利院”,一場因為嫉妒造成的意外猶如刺眼的陽光,又一次清晰的平鋪在他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