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三章
“魂兮歸來,魂兮歸來,維莫永生......”那吟唱一遍一遍繼續着,引導着望舒不可自控地向前。
前路不可知,望舒卻不敢停,她赤足齲齲獨行,心中的執念在回蕩,“是誰?殺我的是誰?吟唱的又是誰?”
“端恒!”望舒猛地驚醒,從床上直起腰,冷汗津津。
“公主您怎麽了?”聽見動靜,門外等喚的侍女忙開門進來。
看見望舒汗濕的頭發,侍女慌忙找出一條幹巾搽拭。
“你看得見我?!”望舒一把抓住侍女的手腕,力嵌骨髓。
侍女吃痛,整張臉擰成一團,她倒吸着涼氣道:“您燒糊塗了?”
望舒松手,看向自己的手掌,舉過頭頂時,帷幔上落下了完整的影子。
她猶覺不夠,用力一擰,與疼痛感一起襲來的是難言的狂喜,有實感!是真實的身體,不是靈魂!
侍女見狀驚呼:“公主,您再有火氣也不能傷了自己啊!”
望舒不管不顧的下床,沖到梳妝鏡前。
面前的女人,唇不點而朱,眉似遠黛,臉若芙蓉,一雙眼睛眼尾微勾,眼波一轉便有盈盈水澤似落非落,幹淨通透,沒有半分憂愁模樣,正是她數百年前的樣子。
她回首環顧房間,沒有天庭的富麗精致,但處處揚着野趣,一旁的桌子上還插着不知從哪兒摘來的野花,這裏是青丘,而且還是數百年前的青丘。
“公主是想念太子殿下了嗎?”侍女輕聲問,她之前似乎聽到望舒在呼太子的名諱。
聽到提起那個人,望舒尖銳的指甲頓時嵌入手心,濤濤恨意連綿不絕地湧上心頭。
看到望舒可怕的臉色,侍女有些驚慌,忙跪下叩首:“婢子我說錯話了,請公主責罰。”
“沒有,我只是想起了剛做的噩夢。”望舒強壓住情緒,她已經記起了眼前人的身份,是婚前端恒特意派來的仙娥,說是讓她先熟悉熟悉仙族的規矩,後面還會差女官過來專門教習。如今重來一遭,她是腦袋被驢踢了才會再嫁端恒,不見面捅他兩刀已算恩賜。但她也清楚這一想法不能暴露太早,畢竟,今日之前她還對端恒一往情深。
看侍女還巴巴跪着,望舒道:“你先起來。我青丘沒有動不動讓人罰跪的毛病。”
侍女依言站起身,好心小聲提醒:“公主到了天庭可不能再說這話。”
“是嗎?”望舒微斜眼,哂笑,“那我就不去好了。”
“這話就更不能說了,太子殿下正等着迎娶您呢。”侍女更加忐忑,忙提醒。
“他可以入贅。”
侍女聞言目瞪口呆,這話實在太膽大妄為了。但她很快就回過神,哭喪着臉,作出封口的動作。
“我開玩笑的。”望舒輕笑着回。這個小侍女其實還不錯,比天宮那群好多了,估計也是因為這個,才被扔下來接這趟苦差事。
小侍女只能回給望舒一個難言的微笑。
“舒兒!”狐後進來圍着望舒團團轉,細致檢查着望舒的胳膊、腿還有腦袋。
“我沒事。”望舒看着全須全尾的狐後,眼中泛起薄霧。
狐後納悶:“沒事怎麽哭了?”
——因為我親眼看見您,看見所有人都死了。
望舒将頭埋進狐後懷中,悶聲道:“被夢吓着了。”
長大後就很少見到望舒這麽依賴人的模樣,狐後心裏一軟,忙攬住望舒的肩安撫。
狐後的體溫将望舒從寒冰地獄中拉回世間,她積蓄的淚水噴湧而出。
“您,還有大家都還活着真的太好了。”望舒在心裏一遍又一遍嘆息,“一切還有轉機,我絕不會讓前世的事再發生。”
胸前溫熱的濕意傳來,狐後有些慌神:“什麽夢把你吓成這樣?”
望舒連連哽咽,連話都說不出。
“莫非是那只小魇獸搞的鬼?”狐後猜測,瞬間手裏就多了根雞毛撣子,“我馬上去扒了它的皮。”
“娘娘,它還小。”跟在後面的随從一邊勸慰,一邊求助性地看了望舒一眼。
魇獸?
望舒忽然記起,端恒打小憂思多夢,經常睡不好覺,她曾偷偷送過一只魇獸給他以助安寝。不會就是這只吧?
那可完了.......魇獸向來稀少,品相好的尤其稀少,青丘這只是狐後好不容易尋來預備做靈寵的,歷來調皮搗蛋,但每次惹禍,狐後都是重重拿起,輕輕放下。這要是知道送給端恒了,恐怕被扒皮的就成了望舒自己了。
一驚一吓,望舒的眼淚頓時憋了回去,抽抽噎噎道:“我昨天複習先生講的課,恰好習到築夢訣,應該是運功走錯了經脈。”
“晚上還練功,你有這麽努力?”狐後聞言狐疑。
望舒幹笑:“就是突然意識到自己平時太過憊懶了些。”
“果然是要嫁人了,長大了。”狐後眼神欣慰,思緒忽又飄遠了些,吃味,“真不知那天族太子哪裏好。天界離青丘又遠,你若受了欺負,我們都不知道。”
說着,狐後心裏越來越酸,眼角起了濕意。
望舒聞言,撲回狐後懷裏,不去回答嫁人的問題,只語氣鄭重地允諾:“從今往後,只要有我在,就沒人能欺負青丘。”
“瞧瞧,舒兒都會保護小姨了。”狐後心裏熨帖,撫着望舒濃密的長發,淚光微閃的眸中漾出清風似的笑。
*
清晨的第一縷微風帶着太陽的暖飄到窗臺時,望舒已經盤腿坐着,運轉了數次妖力。
“公主,起來吃點東西吧。”小侍女端着木質托盤,将食物一一擺好。
望舒睜開眼,向窗外望去,一輪紅日初上山岚,周遭碧綠染金。又是新的一天。
這才是她該呆的地方。自由自在,變幻莫千卻真實無比。
望舒想。
而不是天庭那個沒有日夜之分,所有人都滿口仁義道德實則虛僞至極的所在。
“公主?”看望舒愣神,小侍女小聲出聲提醒。
“青丘沒有公主。”望舒在清粥裏放了點白糖,語氣風輕雲淡,“以後你不要叫我公主了。”
這個公主的尊號,不過是小姨為了她婚後不因身份被仙族的人瞧不起,央了狐帝照着仙族的習慣給的罷了。
如今的她,不需要。
小侍女聞言,膝蓋習慣性開始彎。
“不許跪。”
小侍女扁了嘴。
“也不許哭。”
短短數日,小侍女已經開始學會接受現實,她委委屈屈地問:“那我以後該怎麽稱呼您?”
“和她們一樣,叫我的名字。”望舒回。
小侍女小步挪到望舒跟前,道:“人前還是稱呼公主好不好?後日錦越女官就要來了,被她聽見可不得了。”
“不用管她。”望舒筷子沒停,夾了些蔬菜,慢條斯理的品味。以前在天庭餐風飲露,她已經好幾百年沒好好吃過飯了。
“可是她可嚴厲了。”小侍女的眼中閃過懼怕。
“你們仙族,她和太子誰的地位尊崇?”
小侍女不明所以,但還是認真回答:“當然是太子。”
望舒唇邊的笑意微涼:“我如今可是仙族太子的心頭肉,準太子妃,區區此等小事,她不敢真拿我怎麽樣。”
……可是她會收拾我。小侍女心裏委屈。
“放心,這次我一定罩着你。”望舒擡手揉了揉小侍女毛茸茸的頭。
小侍女不敢信,也不敢反駁,只吶吶點頭。
“去把前幾日剛到的涅槃丹拿來。”用完早食,望舒盤腿坐回蒲團,沖小侍女道。她的修煉進度太慢了,得用些猛藥。
“可涅槃丹已經依您的吩咐給太子送去了。”
“你說什麽?”望舒還沒來得及阖上的眼睛猛地睜開,“我什麽時候說的給他?!”
“是您吩咐的啊。說殿下練功辛苦,又常年征戰,讓我每隔三日給他送些靈丹妙藥過去,不必每次來報。箱子裏的丹藥還都是您精挑細選的。”
時隔久遠,她又忙着修煉,竟然忘了這麽一茬。望舒長舒一口氣,壓住心中連綿不絕的肉痛和逐漸翻湧的怒火,繼續問:“還有別的嗎?”
“還有每七日送一次金石玉器,半月送一次靈寶法器。”小侍女數着手指挨着盤算。
“扶我過去。”望舒被氣得腿軟。她必須親自看看,過去的自己究竟做了多少蠢事!
小侍女以為望舒是又要去添置東西了,忙遵言而為。兩位尊上感情好了,她們這些做奴仆的才能少受罪。
藏寶閣
望舒看着空了一半的箱子兩眼發黑,她握住一旁的木椅支撐住身體,咬牙問:“你們殿下回過禮嗎?”
一時之間,小侍女笑容尴尬了起來。
“那就是沒有了。”望舒緩緩坐下,單手撫住眉眼。這端恒果然是饕鬄養得!望舒另一只手的指甲陷入椅背,咬牙,總有一日,我要讓他怎麽吃的,怎麽給我吐出來!
“從現在開始,不許再送。”緩了很久,望舒才理順心中積蓄的怒火,沉聲下令。
“好。”看出不對,小侍女唯唯諾諾地回。
*
天庭
端恒剛演練完一套劍法,就有仙侍來報:“錦越女官已經動身前往青丘了。”
端恒微微颔首。
“還有一事。”仙侍面露為難之色,待端恒示意說下去後才敢繼續開口,“望舒公主送來的禮物太多,庫房已經堆不下了。”
“你們分了便是。”端恒聲音平淡。
仙侍應諾。
“師尊還沒出關嗎?”端恒搽拭着太阿劍,微微蹙眉。這次帝尊閉關似乎額外得久。
仙侍回:“說是還要過段時間。”
“我得去看看。”端恒沉吟片刻,收攏了劍,便飛身向昆蓬山頂而去。
山頂上,霜雪積年不化,缥缈的仙氣因為寒冷幾乎要凝為實質。
偌大的鴻蒙宮只有幾個負責灑掃的小童。
端恒沒進宮門,反而沿着宮門旁的小徑一路向山尖的洞口走去,君昭向來習慣在那裏閉關。強大的神族禁制下,沒有人能使用法力,他只能徒步。
“端恒殿下果然尊師重教。”看着端恒冒着風雪艱難前行,跟來仙侍感嘆。
“整個仙族誰不贊頌?帝尊雖然只是端恒殿下名義上的老師,并未真正指點過殿下,但殿下的禮數從不廢弛。”另一位則啧啧附和。
“你來做什麽?”洞內傳來君昭的聲音,如這洞外飛揚的冰雪般淡漠。
端恒停下檢查護法大陣的動作,回:“師尊久未出關,徒兒擔心……”
“回去。”
……端恒還想說些什麽,沒來及開口。
眨眼間,端恒整個人已經被瞬移至鴻蒙宮外。
“殿下?”仙侍忙湊上前關切,想扶住端恒。
又不是第一次了,端恒微斂眸,擡手拒絕道:“無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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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丘
天剛蒙蒙亮。
望舒被迫從修煉的蒲團起身,坐到錦越女官的課堂上。
錦越女官頂着素冠,穿着道袍,一張寡淡的臉上神色肅穆,音調沒有半分起伏地講着仙族那些冗長又無用的規矩。
這些望舒早就倒背如流了,且十分清楚仙族嚴于律人、寬以待己的德行,實在不想再聽。
在看見望舒的頭再次點向面前的桌案時,錦越手上的戒尺忍無可忍地落下,砰的一聲,驚走了望舒的睡意。
“現在多少時辰了?”望舒揉着沉重的眼皮問。
錦越看出她心思,眉眼未擡道:“不背完不許下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