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十三章

“好。”少玄眼淚如珠垂落,蘸濕了端恒的為她療傷的手指。

端恒輕描淡寫地以仙力化去,将少玄納入懷中,緩聲寬慰。

遍地狼藉破碎的虛空中,情郎的聲音溫和如常,将少玄的恐懼漸漸消融。她不自覺将頭身全然埋入端恒滾熱的胸膛。

卻不知在她看不見的角落裏,端恒面色平靜如故,那張皮上綴着的雙眸中,有什麽破碎開來,發芽生根。

*

了卻一樁大事,望舒心裏寬松不少。确認好歸期,便直往鴻蒙宮而去。受了別人的教,還用了別人的藥,如今要走,自然應該好好告個別。

望舒到時,君昭已經坐在老位置上泡好茶。袅袅茶煙中,清冷的神君仿佛也有了熱氣。

他不疾不徐的摻水倒茶,動作間,頭發微微滑落,黑色的質地與玉白的脖頸和點綴其間的喉結對比鮮明。再往上看,鼻梁如峰,薄唇似霞,還有那眼睛,恍如昆蓬山萬年靜淌的不息譚。

說起來,單憑長相,君昭在衆女仙女妖中的排名猶在端恒之上。

望舒有一瞬間的砰然,但很快回神,毫不客氣地灌完兩盞茶,彎腰開始觀察杏樹苗的生長情況。

杏樹苗此時已真真正正有了一棵樹的模樣,開始分出新的枝丫。君昭前兩天剛給這片土壤解了凍,杏樹根得以深入泥土,汲水吸肥,自此再也畏寒風凜冽了。

望舒十分滿意,眸中星光點點,擡眸看向君昭道:“這杏樹長勢不錯,根系已經穩健。我将培育的法子都交給了你的仙侍,想必他們日後會把它照料得很好。”

“那你呢?”君昭品茶的動作一頓,向來淺淡的眸中微漾出漣漪,語氣略沉,“不繼續照料了?”

望舒全然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裏,只微垂眸,語調下沉,略帶遲疑道:“我該回青丘了。”

“嗯。”君昭不自覺握緊杯子,壓下心中漸起的波瀾,再擡眸時,眸中已窺不見任何情緒。

——好歹相處這麽久,反應這麽平淡嗎?

一句挽留的話都沒有。望舒心中難免失望,只覺得自己剛才看樹時浮現的不舍情緒很多餘。

小仙童聽見兩人對話,噔噔跑過來,揚起腦袋結結巴巴問:“那你……還會……回來嗎?”

“有機會吧。”望舒揉捏着他軟乎乎的臉蛋道。

心情忍不住低落,小仙童耷拉下頭,望舒見狀俯身輕輕在他耳畔說了幾句。小仙童頓時眉開眼笑地連連點頭。

君昭瞥見,手指微微蜷縮,只覺得礙眼無比,但終究什麽都沒說。

“這個是我從庫房拾落出來的,公主帶着用,都不是什麽珍貴東西,您別嫌棄。”兆伯拿着個芥子囊遞過來,跑得汗水滴答。

主人還在這兒呢!望舒窺觑君昭臉色。

“給你就拿着。”君昭語氣委實算不上好。

但望舒在鴻蒙宮混了這麽久,早習慣了君昭這狗脾氣,全當他答應了,拿着東西就不撒手。

專門用芥子囊裝,分量肯定不少,傻子才不要。

“謝謝兆伯。”望舒真心實意地致謝,“青丘盛産柏木,我回去制根拐杖送來。”

旋即就感覺到衣角有人拉扯,望舒低頭一看,是個頭還不夠腰的小仙童,便揉着他頭頂細密的發絲道:“放心,自然不會忘了你的。在這兒乖乖等着我給你寄的禮物。”

小仙童重重點頭。

兆伯跟着咧開嘴,漏出已經缺牙的牙床。

好像還忘了誰,望舒轉身就對視上君昭的眼睛。這位可不好搞,但又不能不搞,望舒無言地抽動嘴角,別禮物沒送對,還讨了嫌。

于是她思忖片刻,清了清喉嚨,方猶疑道: “此番我在天宮待得時間不長,卻獲益匪淺,全耐神尊照料。神尊之于我,猶如半師,此情此義望舒銘感于心,如果神尊有什麽需要,盡管開口,望舒必鼎力為之……”

這一長串話幾乎耗盡了望舒肚子裏不多的墨水,她一邊說一邊小心窺觑君昭的臉色。

那張臉上無波無瀾,就跟小仙童堆的雪人似的,一開始什麽樣現在還什麽樣。

望舒摸不準脈,聲音越來越小。

“怎麽不說話了?”待望舒聲音幾不可聞時,君昭忽然開口。

已經詞窮的望舒:“……”

正鼓足勁,醞釀着繼續編。

那人卻突然笑了。雖然只是淡淡的一抹。

!!!

冰雪覆蓋中,天是白的,地是白的,房舍樓閣和僅存的幾顆青松都頂着一層厚厚的白被子。無論是人類、妖怪還是神仙進入這種世間都只有一道白色的影子。

但此時,望舒卻覺得白色的蒼穹撕開了一條縫,天光灑下,就照在君昭微彎的唇上。一瞬間,這位高不可攀的神祇身上冰雪消融,走入塵世。

——原來他也是會故意氣人的嗎?

望舒從驚豔中清醒,下一刻就覺得有些幻滅……

“以後你出去時,別說那兩個字。”

望舒眼中滿是困惑。

君昭提醒:“半師。”

“什麽意思?”望舒問。

君昭嘆氣:“有些丢人。”

怒火頓時沖上望舒腦門,她提步就準備好沖上去好掰扯清楚。

君昭輕飄飄甩來一記眼神,她頓時望而卻步。

“……打不過,打不過。”望舒默念這三個字,幾乎從牙縫裏擠出回複:“好的。”

而後,她頗有志氣地拱手道了聲:“告辭。”便徑直離去。

“原來是這種感覺。”君昭看着那道耀眼的紅消失于天和山的邊際,喃喃自語。

“什麽?”小仙童瞪圓一雙眼奶聲奶氣地問。

“逗弄狐貍。”君昭眸中泛着微光,聲音輕淺地回。

小仙童愈發不解,還想再問,被兆伯打斷:“其實您如果真的舍不得望舒公主,可以……”他實在不忍心看君昭再這麽孤寂下去,這鴻蒙宮實在太冷太冷。

沒等兆伯說完剩下的話,君昭眸中暖意盡斂,淡淡地回:“不用。鴻蒙宮還有仙族,都不适合她。”

望舒一路未歇,直接沖回了玉華宮。

菖蒲此時已經打包好了行李,搽拭着額角細汗,邀望舒清點。

菖蒲做事向來仔細,望舒只略掃了一眼便放下,旋即道:“說起來,我還有些東西存放在太子處,如今既然婚約已廢,當然要讨回來。”

說完,便從箱子裏掏出了一個全新的芥子囊,帶上菖蒲往端恒庫房而去。

庫房掌事仙官看見望舒很詫異。

這可是太子私庫,望舒熟門熟路地樣子着實不像第一次來。

“還有其他的呢?”望舒指如青蔥,輕輕叩擊面前堆放的盒子。比起她送過來的量,起碼少了一半有餘。

如果東西是送了別人,找不到她就當肉包子打狗了,但唯獨端恒不行,因為在她眼中,他比狗都不如。所以必須一件不落。

“都被太子送了人。”這話讓庫房掌事仙官如何出口?只能踟蹰在原地不斷搽拭額間冷汗。

端恒聞訊趕來,進門便看見一屋子羞慚滿面縮手縮腳的仙官侍從。

這些仙官侍從都是收受享用了的,如今苦主來尋,他們自然無顏面對。

大概捋出了原因,端恒回:“你報個名目,我盡數賠你。”

這還差不多。望舒向後一擡手,菖蒲便将早理好的賬冊遞上。

望舒接過,甩給端恒。

端恒接過,略掃兩眼,便吩咐侍從去辦。該找找,該買買。

“舒兒……”端恒看向望舒,輕聲喚。

望舒掌心豎起,示意他噤聲,方道:“別這麽喚我,以我們現在的關系,不合适。”

“做不成夫妻,我們還是朋友。”端恒态度溫和如常,仿佛之前龃龉不過爾爾。

望舒頓生警惕,心中築起高牆,她連忙婉拒:“我一介狐妖,當不起太子的朋友。”

“我心如故,你早晚會明白的。”端恒也不氣餒,淡笑道。

望舒更覺有異,随意敷衍過去。

等侍從拿着東西回來,便招呼菖蒲一同清點。這仙族水太深,青丘抽身越早越好。

東西差不多齊了。找不着的也用靈石補上了。只差一樣。

“啾啾呢?”望舒問。

端恒難得沉默,許久才澀聲答:“在少玄處。她睡眠不好。”

“太子待我果然情真意厚。”望舒刻意加重語氣,陰陽怪氣,“我今日算徹底明了了。”

說罷,望舒便飛身往天河而去。

“啾啾?”

望舒順着小徑一路輕聲喚去。

小魇獸從一個小帳篷裏探出頭,瞧見來人又委委屈屈地縮回去。

“乖,到我這兒來。”望舒蹲下身,張開手臂。

到天宮不過幾個月,小魇獸便瘦了一圈。望舒心中酸澀,又喚了一聲。

小魇獸黑色的眼睛亮了一瞬,後又熄滅,站在原地磨蹄子,就是不上前。

“還是記恨我把你送人?”望舒問。

小魇獸垂頭,一雙鹿眼濕漉漉地盯着泥濘的地面。

“我錯了。”望舒四指并攏朝上,語氣懇切,“我保證不會了。狐後娘娘還在青丘等你呢。只要你回去,你讓娘娘怎麽罰我都行。”

聽過狐後名諱,小魇獸果然不再遲疑,向望舒飛奔而來。

卻半路被人以仙法劫了去。

望舒擡眸:是少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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