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22章
“媽媽, 死是什麽?”小逐橋問。
媽媽沒有因為小逐橋還小,就給他講童話故事,媽媽抱着小逐橋在陽臺上坐着, 摸摸他的腦袋,曬着冬日裏照進房子的溫暖如春般的陽光,從容道:“人死了就會入地獄輪回。”
“大家都一樣嗎?”小逐橋懵懂地問。
媽媽笑着,語氣如常地說:“做了壞事的人不能輪回,他會被留在地獄裏受懲罰, 一遍又一遍承受着讓他痛苦萬分的事。”
“這麽可憐嗎?”
“不可憐呀,逐橋以後要當一個行得正坐得直的好人, 不要幹壞事,就不會經歷這些可怕的事情啦。”
忘記那一年幾歲,謝逐橋卻一直記得第一次從媽媽那裏聽到關于死時的記憶。媽媽說死不是可怕的事,人總會過完辛苦的這輩子,再去下輩子和不同的人一起再經歷不一樣的痛苦。
畫面一轉, 謝逐橋長大了, 上一秒還在回想媽媽的話, 下一秒已經坐在汽車副駕駛上, 汽車在道路上不斷疾馳,街景飛速掠過, 像匆匆而過的這些年。
他聽見有人低聲輕嘆,無可奈何:“謝逐橋, 你還想和我分開嗎?”
可無論怎麽轉頭, 謝逐橋都沒法看見那個人的長相。
像是置身深海, 氧氣稀缺, 血液倒流,謝逐橋只知道自己很難受, 不斷地搖頭、掙紮。
不是,不要,我不想和你分開,你不要,不要!——
“想。”謝逐橋聽見了自己的聲音。
轟——
汽車猛烈撞擊,慌亂的腳步聲、尖叫聲混作一團,世界亂糟糟的,謝逐橋被溫暖地抱着,許延聲那麽安靜,閉上雙眼像是睡着了。
懷抱卻越來越涼。
許延聲,醒醒,謝逐橋想說,你快醒過來,和我說說話,不要睡着了。
許延聲一動不動,聲音響在謝逐橋腦海中:不要了,沒什麽好說的,我們這輩子就不要再見面了,謝逐橋,你自由了。
“不——”
“不要——”
“許延聲——”
謝逐橋倏然睜眼,從床上坐起來,夢境裏的感覺未散仍然驚魂未定着,他不知道自己在哪裏,腦海中唯一的想法就是許延聲,要找到許延聲,要見到許延聲。
“小橋。”方欽山按住企圖下床的人,謝逐橋手上還挂着藥水,冰涼的液體正緩慢流進他的身體。
方欽山一面輕拍着謝逐橋的手背,悄聲安撫他,一面不動聲色按下床頭的呼叫鈴。
謝逐橋身份不一般,醫院對他極其重視,片刻後,從門外進來三個醫生三個護士,動作溫柔地替謝逐橋做常規檢查和一些簡單詢問。
早就從醫生口中聽到過了,謝逐橋受了些皮外傷,并不嚴重,只有低燒,但方欽山很着急,因為謝逐橋一直不醒,意識不清醒時人在病床上總是掙紮,來來回回說“想”,“不要”,喊得最多的就是許延聲的名字。
醫生理解方欽山的緊張,耐心解釋:“病人只是受了刺激。”
謝逐橋夢魇的樣子太可憐了:“可他現在這樣......”
醫生說:“一會兒我讓護士過來給他打一針鎮定。”
結果卻還是一樣,謝逐橋不斷地不斷地夢見許延聲問他:“謝逐橋,你還想要和我分開嗎?”
随後車子轟一聲撞了上去,謝逐橋的人生似乎也因此變得四分五裂。
方欽山在和醫生小聲交流,他不放心謝逐橋一個人待着,也不放心謝逐橋和除他之外的其他人同處一室。
“身體沒有任何問題,等燒退了就好了。接下來他會問,你可以看着回答,不需要說謊,能醒過來代表他可以接受這一切。”
謝逐橋已經清醒許多,剛醒來的驚慌消失,臉上恢複了慣有的冷。
方欽山點了點頭,意有所指地問:“那邊怎麽樣。”
醫生默契道:“還是一樣。”
方欽山說:“有事您聯系我。”
謝逐橋發着燒,聽護士說溫度并不高,但他很難受,從來沒有這麽難受過。喉嚨很幹,嗓音嘶啞,一點都不像他:“......許延聲、在哪裏?”
從來沒有在方欽山面前提過許延聲的名字,但謝逐橋不在乎,很固執地問:“許延聲呢?”
他講話太累了,艱難地發聲,眼眶不自覺紅了。
方欽山別過眼去:“在重症監護室,人還沒醒。”
謝逐橋問:“什麽時候醒?”
方欽山說:“不知道。”
謝逐橋又要下床:“我要去見他。”
方欽山不管不顧按住他,終于憤怒:“你知不知道他差點把你害死?這種人就是瘋子,他要你的命!所有人都看到那輛車子直接沖向大貨車,要不是他最後一刻清醒的良知,他現在已經死了,躺在ICU的就會是你。”
“為什麽要做這種假設?”謝逐橋直直地望着他,雙眼卻無神,像丢了魂,低聲輕喃:“我現在好好的,什麽事都沒有。”
“小橋。”方欽山無能為力似的,“我不知道你怎麽了,擺脫他不是好事嗎?你不是早就想這麽做了嗎?”
方欽山看出來了,他知道謝逐橋那段時間沒和許延聲見面卻依然沒能擺脫的焦慮情緒,想分開又分不開,娛樂圈裏司空見慣的東西,他猜得出來。
現在這樣很好,許延聲沒能害死謝逐橋,反而讓謝逐橋解脫了,而許延聲躺在重症監護室裏可能永遠也醒不過來。謝逐橋不用再擔心和害怕,再也不會一通電話打過來,讓他頓時心神不寧。
謝逐橋眉角處有一道鮮紅的疤,玻璃劃破的,他睜着眼睛,傷口很疼:“我要去見他。”
“他想要害死你。”方欽山狠心說:“你應該恨他。”
謝逐橋奮力掙紮,摘了手上的針要起來,方欽山想攔他,又不敢傷他,謝逐橋突然好大力氣,方欽山只能由着他,跟在他身後怕他不清醒。
離車禍發生過去不到二十四個小時的時間,重症監護室外的玻璃卻像隔了幾十年光陰,許延聲在裏頭,謝逐橋在外頭。
謝逐橋腳步踉跄,扶着牆歪歪扭扭走過去,這輩子沒走過這麽長的路,許延聲離他很遠,臉上扣着呼吸罩,身上插滿了管子,謝逐橋甚至看不清他的臉。
“他什麽時候會醒?”謝逐橋聲音很輕,小心翼翼的帶着他不知道的顫抖。
除了拍戲,方欽山從來沒在謝逐橋面前見到過這樣的表情,他脆弱的像紙一樣,随便一折就會留下永遠抹不掉的痕跡。
“很可能不會醒了。”方欽山卻還是把他折了。
謝逐橋不明白:“什麽意思。”
“字面意思,他受了很嚴重的傷,那是場嚴重車禍。”
什麽個嚴重法,方欽山沒有說下去,許延聲渾身多處骨折,內髒破裂,因為失血過多引發了不可逆的腦部損傷,如果沒有特別強的求生意志,那就不會再醒過來了,而就算醒來......
“這樣啊。”謝逐橋楞楞的,掌心貼着透視玻璃,很輕微地摩挲,以為可以摸到許延聲冰涼的臉。
方欽山拍拍他的肩:“回去休息吧。”
謝逐橋一動不動地:“不用。”
“你只是害怕,”方欽山突然變得鐵石心腸:“從來沒接觸過死亡,突然經歷到這個,就是因為有人因為救你而丢了性命。”
方欽山一字一句都在說許延聲死了,但許延聲不是還活着嗎?他只是離謝逐橋遠了一點,在睡覺而已。
“但是小橋,你不要忘了,他要是不想害死你,他自己也不會死。”
謝逐橋根本聽不進去方欽山的話,聽不見周圍忽然混亂的聲響,聽不見有人在喊:“謝逐橋,謝逐橋——”
“對不起,這裏是醫院,無關人員請離開。”
“謝逐橋,聽說這場車禍是人為的,請問你和嫌疑人有什麽恩怨?”
“保安呢,保安在哪裏!快把這些人請出去!”
“謝逐橋,你這個時候在重症病房,是想對嫌疑人做些什麽?”
“聽說嫌疑人當時保護了你,你們是什麽關系?”
“......”
咄咄逼人的質問漸漸遠去,謝逐橋像顆沒有生氣的不會動的石頭,終于被人連拖帶拽架回了病房,他被方欽山按在床上,摘了針的手背腫脹發青,護士換了另外一只手要給他紮針。
針頭紮進去,血液倒流,謝逐橋靜靜地看着,不在意外人在場,問:“記者怎麽會來?”
還好不是理智全無,方欽山松了一口氣:“事故地點人流密集,許......”方欽山想了想,換了個稱呼,說:“許先生當時一直在超車,早就有人在錄像了。事故發生時有路人拍下了完整的視頻,路面攝像頭拍到的內容沒有被公開,但路人上傳了拍到的畫面,我們在處理了,沒能處理幹淨。”
事故發生時,有路人幫忙報警以及做一些簡單的緊急處理,自然有人認出了謝逐橋的臉,這些畫面早就網絡上傳遍了。
謝逐橋只覺得頭疼,聽不得長篇大論,他不肯躺着,坐在床邊不知道在執着什麽,了無生氣地低着頭。
許久後,謝逐橋皺着眉,艱難道:“我聽不懂。”
方欽山嘆了口氣,摸了摸他的額頭,喊了護士進來給他量體溫,在藥水裏加退燒劑。
謝逐橋被護士按倒,乖乖躺到床上,這個時候也就白衣天使能治他。白衣天使給他配了藥,端到他面前,公事公辦:“把這個喝了。”
盯着謝逐橋喝完,白衣天使冷漠道:“沒事別在病房逗留,讓病人好好休息。”
謝逐橋還想再說話,方欽山卻替他蓋好被子:“先休息,先退燒,會慢慢好起來的。”
謝逐橋從被中伸出手,蒼白瘦削的指尖拽住方欽山的衣角,啞聲說:“許延聲......”
護士遵從醫囑,在藥裏加了少量鎮定成分,謝逐橋的身體漸漸不受控制,卻緊緊抓着方欽山不放。
方欽山垂眼看着,沉默不說話。
謝逐橋幾不可察地用力,重複道:“許延聲......”
他病的眼睛都紅了,眼角濕潤,那不是因為生病而顯出的脆弱。
方欽山嘆了口氣:“我知道了,他醒了我叫你。”
·
“......媽媽,每個人都會死嗎?”小逐橋問,他眼睛哭得通紅,只因為接受不了有一天父母會比他更早離開人世。
媽媽擦掉小逐橋的眼淚,溫柔地說:“這個世界很公平,每個人都會死的。”
“為什麽神仙不會死,媽媽,你可以變成神仙嗎?可不可以不要離開我?”小逐橋不肯,無法勸說自己接受這樣的事實。
“小逐橋有一天也會離開媽媽的呀,你就忍心媽媽看見你離開嗎?”
于是小逐橋哭得很兇,不明白這個世界為什麽這樣,為什麽會有生死,為什麽會告別,為什麽有人會永遠離開。
許延聲,你不要死,你睜眼看一看我。
謝逐橋做了個夢,夢見他和許延聲一起躺在重症病房裏,那麽小的加護床上擠了兩個人,氧氣在兩人之間傳遞,謝逐橋知道自己快要死了,卻緊緊握着許延聲冰涼的手,催促道:“許延聲,快醒過來,我給你煮泡面吃。”
夢境變換,回到許延聲來找謝逐橋的那天,許延聲提溜着兩袋方便面笑得肆意張揚:“我想吃泡面,你給煮嗎?”
謝逐橋沒好氣地問:“為什麽總吃泡面。”
許延聲眯着眼笑起來:“因為心情好。”
謝逐橋問:“為什麽心情好。”
謝逐橋看不清許延聲的臉,只覺得他語氣很冷:“謝逐橋,你這輩子都別想離開我。”
“除非你死。”
【#謝逐橋車禍】、【#謝逐橋人為車禍】、【#謝逐橋不明男子】
[什麽年代了,我竟然真能碰上這種事情,怎麽會有人賭上自己的命去害人啊。]
[天吶,謝逐橋太可憐了吧,這個男的是瘋了嗎?]
[嗚嗚嗚,小橋怎麽樣了啊,垃圾公司只會吃人血饅頭?這個時候還不發聲明?]
[這男的是誰啊?和謝逐橋什麽關系?都能上一輛車了還要害他?]
[我看過原視頻,這個男的替謝逐橋擋車禍了!]
[貴圈真亂,越來越看不懂了。]
[求視頻求視頻,不知道這有什麽好删的。]
......
叮鈴——
方欽山正趴在床旁休息,得知謝逐橋出事以後,他火速趕到F市,到醫院簽署各項協議,聯系警方暫時封鎖消息,和公司緊急制定相關計劃。
他一直沒睡,守在床旁等謝逐橋醒,謝逐橋醒來後情況卻很糟,加上突然出現的媒體,他又忙了很久。
事情忙完,他才剛剛停下來,确定謝逐橋退了燒,這才累的在他身邊趴着睡了一會兒。
謝逐橋的私人電話放在床頭,知道的人很少,通常情況下不會響。
才響了一聲,方欽山就醒了,他看過去,來電人是:媽媽。
事情的傳播比方欽山預料得慢,長輩裏知道的人少,還沒想好要不要接,一只手伸過來,在他眼前拿走了手機。
“你醒了?”方欽山驚喜道,扭頭看到謝逐橋蒼白的臉色又笑不出來,謝逐橋分明退了燒,人的精氣神卻也在短短的時間內燒沒了。
冷淡望了方欽山一眼,面無表情:“你先出去吧。”
方欽山說:“不想接可以不接,我替你說。”
謝逐橋只是無聲地看他。
方欽山懂了,轉身關門出去。
“逐橋?”電話被接通,謝媽媽頓時松了一口氣,“你沒事吧,怎麽樣了?不是說只是拍戲嗎?怎麽會遇到這樣的事啊?”
沒聽見謝逐橋的聲音,謝媽媽擔心地追問:“是不是逐橋?”
“......是。”謝逐橋以為自己還好,聽到媽媽的聲音才知道他快要被痛苦掩埋了,發不出聲音。
知子莫若母,謝媽媽頓時哽咽:“逐橋過得不好怎麽不回家?”
謝逐橋嘴唇張合,好幾次想要說話,開口卻聽不見自己的聲音,ma,媽……
“......媽。”
“有沒有受傷?”謝媽媽柔聲問。
謝逐橋絕望地:“......我沒事。”可是許延聲有,可是他說不出口。
“要不要回家?”謝媽媽仍是她一貫的語氣,謝逐橋想做什麽都可以,只要不是壞事,她都願意支持和尊重。
“不要。”
“要不要媽媽去看你?”謝媽媽又問。
“不要。”謝逐橋還是說。
“那......”
謝逐橋像是才明白過來,電話那頭是永遠愛他擔心他的媽媽,他不能這樣,長這麽大了,還總讓媽媽擔心。謝逐橋深吸一口氣,換了語調:“我可以解決好,您不用擔心我。”
謝媽媽便沒有再提,只和平時一樣,問他吃的怎麽樣,睡得好不好,囑咐他多休息,注意身體健康。
謝逐橋挂了電話,對着手機發了會兒呆,不知是想到什麽,鬼使神差的,他點開了微博。早就見慣了鍵盤俠毫無緣由的謾罵,也麻木了黑白文字給他帶來的無關痛癢的傷害。
網友們前些日子噴謝逐橋,最近這些時間怼着周攸攸不放,現在又換人了,因為車禍板上釘釘,他們罵的更歡了。
[21世紀了,原來反社會人格真的存在。]
[我是認真的,有沒有科技兄弟,麻煩人肉一下這個瘋子到底是誰?]
[神經病院在逃人員?]
[不要以為他最後一刻良心發現保護了哥哥,我們就會原諒他。]
[這種人早點死了吧,活着太可怕了。]
[小道消息,已經死了。]
......
方欽山說的沒錯,傳播內容已經被删了,至少在明面上看不到任何有關事故的視頻和照片。但是謝逐橋也知道,這些都是假象,網絡社會發展迅速,資源傳播途徑不限于微博,還有微信、網盤乃至企鵝群聊,根本是限制不住的。
而且還有些人,他們并不尋求真正的事實真相,他們不用去看,就能用自己的主觀判斷為所欲為。
謝逐橋還想再搜,方欽山卻在此時推門進來,像是意外又像是意料之中,疾步過來,從謝逐橋手中拿過手機:“現在先不要看這些,沒有必要。”
謝逐橋掌心一空,望着方欽山無端笑了下:“随便看看。”
護士說謝逐橋燒退了一些,方欽山打量着謝逐橋,摸不準他那張蒼白的臉像不像沒事。
“要不要再睡一下。”方欽山問。
“他醒了嗎?”
“沒有。”
總覺得是錯覺,謝逐橋那雙本就無神的雙眼在此時又暗淡了些,方欽山恨鐵不成鋼:“你對想要害死你的人是不是太寬容了?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差點因為他死了?”
方欽山不認識許延聲,他只是心疼謝逐橋,在這個時候只是替謝逐橋不值,甚至覺得謝逐橋因為這樣的人變得太過軟弱。謝逐橋畢竟和許延聲認識了這麽久,一個人上一秒還好好的,下一秒卻變成随時要死掉的模樣,謝逐橋無法接受那很正常,方欽山知道謝逐橋向來是個心軟的人,畢竟他們當年也是這樣認識,但心軟需要分場合,謝逐橋現在過分的心軟很可能讓他本人的心理産生問題,這也是醫生和公司現在最擔心的點。
謝逐橋表情平靜,目光平直地望着方欽山,淡淡道:“方欽山。”
方欽山還沒從慷慨激昂裏緩過來,粗喘着氣:“什麽。”
謝逐橋問:“你不覺得你太多管閑事了嗎?”
“什、麽......”方欽山猛地反應過來,他忘了自己只是謝逐橋的助理,如果謝逐橋願意,可以馬上開掉他,別說說話,他連照顧謝逐橋的機會都不會有,“抱歉,我不是那個意思,抱歉,我......”
謝逐橋還是那副模樣,像被人抽了靈魂:“車禍事故報告有嗎?”
“......嗯?”謝逐橋講話跨度太大,方欽山一時沒懂,想過才明白,“......那個,還沒有。”
“為什麽沒有?”謝逐橋睜着一雙似乎是真的不理解的眼睛問。
F市的警察沒有很負責,而這是一場有太多人見證的事故,那些警察大概也是第一次碰到用網友用輿論解決問題的情況。于是他們也沒有認真去調查,從事故現場和貨車司機,以及路人的筆錄來看,就是許延聲駕駛着汽車目标明确的,完全沒有減速地撞了上去。
“我想要真相。”謝逐橋慢慢地說,并不是命令的語氣,“路面情況,汽車檢測,還有......”頓了頓,輕聲說:“還有許延聲的精神狀況,體內是否有藥物、酒精殘留。”
謝逐橋坐在床側,緩緩低下頭,渾身上下透露出無力的絕望感:“我不要聽別人說,我想要真相。”
方欽山不可能不答應他:“那你......?”
謝逐橋說:“我去看看他。”
如果說太平間是天人永隔,那重症監護室隔得就是此生再難相見。
重症病房外的透明玻璃前站着一個身穿藍色條紋病服的男人,他很瘦,逐漸撐不起寬大的病服,男人弓着背,一只手搭在玻璃上,無助的雙眼久久地凝望着前方某個點。
重症病房外總會有人守着在等奇跡,醫生們早該對這樣的情況見怪不怪,可眼前這一幕與他們以往看到的不同。以至于醫生護士來來往往,總是忍不住搖頭嘆氣。
“這樣下去不是個辦法。”白衣天使對他的長輩天使說。
身體好養,心病難醫。長輩天使搖了搖頭:“向哥去哪裏了,心病還得心理醫生來啊。”
白衣天使說:“向哥和嫂子吵架,現在在心理輔導室接受主任的精神洗禮。”
長輩天使持續震驚:“都這麽慘了,主任還不放過他?”
白衣天使:“向哥自己就是學心理的,情緒這麽不穩定不被罵才怪了。”
“話說回來,”長輩天使用下巴指了指謝逐橋,“這位怎麽辦?”
白衣天使說:“你的病人你去,聽說他病情反反複複的。”
長輩天使嘆了口氣:“鎮定打了不管用,反反複複地發燒,他的藥在裏面,我怎麽治?”
那個“藥”的情況比謝逐橋還要不穩定,這簡直就是手拿一顆炸彈要去炸埋了另一塊炸彈的地,人生艱難就算了,沒想到可以這麽艱難。
長輩天使身穿純白色大褂,雙手插兜,晃晃悠悠地走過去,站在謝逐橋身邊,他沒有說話,和謝逐橋一樣,靜靜地望着那個人。
醫院裏濃重的是消毒水的味道,久久不散的情緒叫悲傷,在這裏上班的人最明白的道理是“明天和意外不知道哪個先來”,所以別覺得還有時間。
時間怎麽會等你。
許久後,醫生輕聲問道:“在看什麽?”
謝逐橋的性子本來就靜,出了這樣的事情之後,更是不想開口說話。他知道旁邊的人來了很久,那個人和他一樣望着許延聲,也知道對方可能是想和他說點什麽,但他這會兒顧不上禮貌,覺得所有事都沒什麽必要。
醫生又問:“他是你的誰?”
這次是謝逐橋回答不來。
“你知道什麽叫病人的意志力嗎?”
“他什麽時候會醒?”
兩個人同時發問,醫生意外了一瞬,謝逐橋卻始終沒有表情。
“我的老師曾經告訴我一個故事,有一位在醫學上被判斷沒有救的癌症病人,因為自己的樂觀積極的态度,最終戰勝了病魔,成為醫學奇跡活了下來。”
在不遠處偷聽兩人對話的白衣天使被她前輩的尴尬的話沒眼看地捂起了臉。
“你說他不願意醒?”
“護士說你一直發燒。”
兩人再次異口同聲。
白衣天使:“......”
醫生一副“我以為我的話很好懂,為什麽他不懂”的迷茫表情,白衣天使正在朝他擠眉弄眼,他恍然大悟:“裏面那位沒那麽快醒呢,你得先照顧好自己,不然等他醒了,你倆誰照顧誰?”
白衣天使:“......”
謝逐橋淡淡道:“沒關系的,他那麽恨我,不會再想見到我。”
這話似乎是證實了某些網絡傳言,醫生一時不知道該怎麽接話,好在謝逐橋并不在意,仍是問那一句:“他什麽時候會醒。”
醫生在心裏嘆了口氣,他從醫多年,最怕碰上兩件事,一是白發人送黑發人,二是穿病服的人在等另外一個穿着病服還沒醒過來的人。
醫生說:“他很痛,”講話時盯着謝逐橋的側臉,看到對方因為這句話明顯緊繃的下颚,把眼睛睜得很大,他繼續道:“睡着了會舒服一點,身體機能慢慢恢複以後,他會醒過來的。”
“會醒嗎?”謝逐橋倔強地問,他的靈魂碎成一片片,靠着許延聲的生命跡象來拼湊。
醫生答非所問:“我希望我的每個病人都能好好的。”
網絡輿論持續發酵,少有的統一,都在罵造成事故的罪魁禍首許延聲,車禍視頻禁止傳播,另一則視頻卻在事故發生後四十八個小時,輿論剛歇的那段時間被火速傳播。
貨車司機長相忠厚老實,大概是被吓得不輕,癱坐在地上,嘴唇幹燥發白,不住地拍着胸口:“我的車差點倒了啊,還好他撞的是尾巴哦,怎麽會有這樣的年輕人啊,好好活着不比什麽都重要吶。”
“師傅,您看到他是故意撞到你的車了是嗎?”
“什麽故意不故意啊,我的車很大很長啊。”男人做這行許久,經常在外風吹日曬。皮膚漆黑,他比劃着說:“拐彎的時候,我得看車尾啊,不能碰到其他車的。”
意思是,他不知道怎麽回事,正聚精會神拐彎之時,一輛沒有減速的汽車猛地撞了上去,汽車當即彈了出去,冒着白煙,配件散落一地,車頭四分五裂。
[就說他是故意的啊,沒搞懂,想死不能換個方式嗎?非要連累別人。]
[這種人活着也是害人害己,謝逐橋為什麽會認識這種人?]
[你以為謝逐橋是什麽好鳥,交這種朋友,肯定也是個變态。]
[又來了,熟悉的受害者有罪論?你這麽牛怎麽不去當律師,在這當鍵盤俠豈不是委屈你了。]
[這麽久了,警方還沒有發調查結果,就是這種廢物速度,才讓鍵盤俠舞的這麽開心。]
......
方欽山走的時候還是把手機留給了謝逐橋,他知道謝逐橋清醒了,怕他會被網絡輿論傷到,更怕他在需要的時候聯系不到想要聯系的人。
像醫生說的,謝逐橋的燒反反複複,他把自己關在病房裏,除了看許延聲就是躺着睡覺,有時候護士強制不讓他出門,他就刷着微博看着評論,很麻木地接受陌生人的謾罵。
謝逐橋又睡着了,他知道自己睡在醫院的病床上,卻看見許延聲站在他身邊,那一刻謝逐橋才知道自己還是驚喜多一點,哪怕謝逐橋真的想要他的命。
謝逐橋坐起來,想要拉住許延聲的手,許延聲輕而易舉躲開了,掩飾着內心的失落,謝逐橋說:“你醒了。”
許延聲居高臨下地望着他,眼神輕蔑,無所謂地笑起來,随口問:“謝逐橋,你還是想要和我分開嗎?”
許延聲似乎只是很随意地出現在這裏,問了謝逐橋一個絲毫不重要的問題,想要分開也可以,不想分開也可以,語氣就和過去很多次許延聲問謝逐橋想吃什麽又不聽從他的意見一樣。
謝逐橋想說話,想告訴許延聲不要走,明知道許延聲就站在他面前,卻又清醒的知道許延聲還在重症監護室裏躺着,這個世界似乎有很多個許延聲出現,用質問的、輕蔑、無所謂的語氣問他,但原來只有扣着呼吸罩離他最遠的那個許延聲是真的。
謝逐橋那麽想要留住許延聲,可他的身影慢慢變淡,漸漸消失,走前不需要聽見他的任何回答,也沒有給他留下任何話。
“許延聲——!”
謝逐橋從睡夢中驚醒,病房裏空蕩蕩的,和許延聲身上冰冰涼涼的味道一點都不像。
窗外天又黑了,又或者這幾天的天從來都沒有亮過,陰沉昏暗無光,似乎再也不會亮。
謝逐橋關了房裏的燈,坐在床上往外看,過去總是這樣的,他和許延聲待在一起的地方總是黑的,但那時他們體溫相貼,許延聲總是不會冷。
護士從外面進來,拍亮了房間的燈,笑着說:“你醒啦。”他給謝逐橋量了體溫,若無其事地記錄,說:“好好休息呀,不要想太多,都會好起來的。”
謝逐橋看着她,想道謝,卻說不出話。
護士離開,房間燈亮着,謝逐橋關了燈,坐了很久很久。
淩晨時分,方欽山才從警局出來,他沒去醫院,先去了酒店洗漱,在冬夜下吃了頓沒滋沒味的飯。路況監控看了,行車記錄儀看了,謝逐橋要求的路況車況包括許延聲的身體狀況所有的資料,一字一句他都仔細看了,卻看不明白,
F市空氣不好,夜晚擡頭,幾乎看不見幾顆星星,謝逐橋也是這一晚才知道的。
許延聲總是喜歡幹這些沒有意義的事,聽風看雨,說起來他本來也無所事事,幹什麽都提不起興趣,做什麽都合情合理。
淩晨時分,刺耳的鈴聲在空曠寂靜的病房裏倏然響起,謝逐橋冷臉轉過頭,很平靜地接聽方欽山的來電。
方欽山開口時很猶豫:“小橋......”
謝逐橋沒說話,他聽見了電話裏的雨聲,窗外分明沒有下雨,電話那頭卻淅淅瀝瀝,像極了那天他從許延聲電話裏聽見的那樣。許延聲的聲音懶懶的,說他在車裏聽雨、睡覺,當時謝逐橋在他家裏等,嘴裏咬着許延聲丢在客廳裏的煙。
方欽山的聲音很空靈,他喊謝逐橋,謝逐橋不說話,他便一直喊。
“小橋。”
方欽山真是太奇怪了,謝逐橋情緒很輕地應他:“什麽?”
“有個問題想問你。”方欽山說。
謝逐橋讓他說。
方欽山說:“你要的東西我都調查好了。”
謝逐橋靜靜地聽着。
“我想知道,如果那個時候,許延聲真的想要你死,他就是起了殺心,要和你一起魚死網破,他要你死,要你的命。”
“你現在還會因為他替你擋的那一下愧疚嗎?”
謝逐橋不說話。
“小橋,你想一想,他把你當狗,讓你不得自由随叫随到。你不是恨他嗎?你不是早就恨死他了嗎?他不是讓你去死嗎?”
“你現在還恨他嗎?”
“有什麽好愧疚的?”
方欽山怎麽這麽奇怪啊,謝逐橋皺着眉想。
“所有報告和檢測都沒有問題。”方欽山冷冷道:“謝逐橋,那個時候他是真想要你死,”
“我現在問你,你想讓他死嗎?”
方欽山步步緊逼,咄咄逼人,質問着謝逐橋,許延聲因為恨他,真的想要他死,一個要他命的人,他不應該用同樣的恨希望對方去死嗎?
謝逐橋怔愣着,艱難又困惑地想着方欽山的話。
那一天,許延聲問他,還想不想和他分開,他說想,許延聲惱羞成怒,真想要他的命。
因為許延聲說“謝逐橋,你要不要去死”。
謝逐橋沒有回答,許延聲便替他回答了。
方欽山語氣冰冷:“謝逐橋,你想不想讓他死?”
“......”
許延聲語氣溫軟:“謝逐橋,你還想要和我分開嗎?”
“想。”
謝逐橋那天是這麽回答許延聲的,于是他似乎也聽見自己這麽回答了方欽山。
“想。”
“滴——”
“快快,陳醫生人呢,快給他打電話!”
病房外腳步聲慌亂,過往人聲雜亂無章,電話那頭突然沒了聲音,世界似乎是安靜的,又似乎錯亂嘈雜或者猙獰。
坐了一晚上的床單整潔白淨,謝逐橋緩慢下床,推開房門。
有許多許多的人從他面前經過,卻沒看見他,通通湧入不遠處的重症監護室,門關的很緊,什麽都聽不清,只有儀器運轉的滴滴聲格外刺耳。
“滴——”
“滴——”
他們在幹什麽?
接下來的那一幕,在醫護人員和謝逐橋面前都荒唐到令人難以接受。
醫生從重症病房出來,面無表情,聲音發沉,說:“對不起,我們盡力了。”
然後那些醫生看到了電視鏡頭後難得一見的畫面。
謝逐橋無法支撐身體,病服滿是皺褶,慢慢跪下去,一滴眼淚從他眼角落下,他喊了太多遍許延聲的名字,一點用都沒有。
他聲音沙啞,氣若游絲,絕望、崩潰,最後只剩下無能為力。
他說:“求求你......”
許延聲,求求你。
謝逐橋說:“求求你......”
許延聲,求求你別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