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對望

第15章 對望

『穿到了學長的校服。』

穿着那身老舊的校服吃完晚餐,鐘情獨自一人沿着湖畔走向了通往斯特蘭德的小徑。

他在路上巧合地又一次碰到了舍長,對方粗略地打量了他幾眼,末了什麽都沒說,仍舊帶着那副難以捉摸的表情離開了。

散漫的晚霞漸漸被烏雲蓋了過去,映着昏黃的燈光,在天空下鋪出一種厚重的壓抑。

鐘情擡頭看了看,加快腳步朝宿舍的方向小跑了起來。

雨水在他推開大門的那一刻驟然落了下來,帶着鋪天蓋地的聲響,仿佛要把世界都從那道門的位置隔開。

他在花園裏便聽見有琴聲隐隐從休息室傳來,飄飄蕩蕩融進風裏,像是這陣大雨的前序。

開門時的鈴響打斷了對方的演奏,霎時就只能聽見身後滂沱的雨聲,以及悶在樓裏模糊不清的嬉鬧。

休息室的鋼琴斜對着大門,間隔了數根梁柱,将秦思意框在了重重光影之中。

他在雨聲響起的瞬間擡眼看向了門外,少年便站在那裏,如同一陣被急雨打出來的霧。

“鐘情。”他輕緩地念出了對方的名字。

分明是不該被聽見的音量,對方卻還是提步走了過去。

他在秦思意唇瓣的開合間抓住了提示,接着,清潤的嗓音便糾纏着繞進了他的耳廓。

高大的梁柱在秋日的陰雨裏落下無數陰影,鐘情便在明暗間反複穿梭,看着秦思意坐在窗邊的琴凳上,被大雨、燈光、夜色籠罩,變成畫面中央最耀人心目的存在。

他在距對方還有一臂的位置停了下來,安靜地站着,無措又迷茫。

Advertisement

“你的校服拿去改了嗎?”秦思意仰頭看他,掌心支着琴凳,不經意便往前湊了些。

“嗯,舍長說不改會扣分。”

“怎麽選了這麽舊的一身?”

秦思意說着伸手在袖口的位置撚了兩下,而後又換回先前的姿勢,略顯強勢卻也慷慨地繼續道:“等會兒回去拿我的吧,正好多帶了一套去年的。”

“襯衫也可以換了。”他将視線落在了鐘情的領口,那裏還板正地束着領帶。于是他擡手将它扯散了,一雙眼睛笑盈盈地彎起來,用食指順着布料繞了兩圈,輕輕一勾便從衣領下拽了出來。

“都回宿舍了還穿得那麽端正幹什麽?”他說罷将領帶塞回鐘情手裏,轉身把譜子翻回了前一頁,“你先上去寫作業吧,我練完琴就給你拿衣服。”

鐘情沒有說話,只是握緊了堆在掌中的布料,垂眸看了陣對方專注的側臉,最後輕輕點了點頭。

走廊裏斷斷續續傳來他人的聲響,和着窗外的雨聲,顯出某種朦胧的不真實感。

寝室裏的燈足夠亮,倒不至于讓鐘情産生自己浸在夢中的錯覺。

他寫完了作業,豎着耳朵趴在桌上聽了一會兒,沒有朝自己靠近的腳步聲,也聽不見藏在休息室裏的琴音。

鐘情把畫架從櫃子裏拿了出來,放上畫板,思緒間搖晃着浮現出秦思意坐在窗下的身影,不知不覺就在隐約的嘈雜裏起好了形。

那幾根廊柱被他連成了一道又一道門,重疊着深深将秦思意圈在了盡頭。楓樹的輪廓越過玻璃,在牆壁與地板上投下成片的陰翳,糾纏着爬滿琴漆,末了在秦思意的衣擺與指尖染上蔥郁而茂盛的影子。

鐘情湊近了,挨着那些淩亂卻含着規則的線條。畫紙上的少年還沒來得及被添上細節,只是簡單地留出了一張空白而沒有表情的臉,可在鐘情眼裏,那人的視線卻仿佛已然望出重門,精準地與他交彙在一起。

他像是回到了推開門的那一秒,世界陡然割裂成了兩半,身後的瓢潑大雨,以及眼前的璀璨靜谧。

鐘情甚至覺得自己嗅到了飄在空氣中的清淡香味,不像花也不像雨,纏着若有若無的冷,溫吞卻輕盈地落在自己身上。

“鐘情。”

秦思意的聲音也是一樣,仿佛婆娑春風,又好似枝上清霜,飽滿清朗,卻泠泠帶着星點寒意。

鐘情太喜歡聽對方叫自己的名字了,喜歡到甚至想要變成貓,變成狗,變成會被對方抱在懷裏的小動物。

他将臉頰貼在了畫紙上,對着門後那一圈空隙,對着光影裏端坐着望向畫面之外的少年。

秦思意上樓時鐘情已經換好了睡衣,乖巧且無害地坐在床上,把被子一直拉到了肩下。

他的眼尾并不像對方那樣帶着些神采地上挑,而是平直地連上了下眼睑。或許等他再長大些,這雙眼睛便會因此而顯得淡漠銳利,可此刻卻只讓秦思意覺出了一絲摻雜着可愛的少年氣。

“你起來試一下這件。”秦思意從衣櫃裏拿了件外套出來,翻找了一陣又将一條西褲挽在了腕上。

他把櫃門關好,自然地倚了上去,斜靠着等鐘情把自己的校服換上,末了又拿起椅背上那件還帶着洗衣液香氣的襯衣,朝對方丢了過去。

“把襯衫也換了。”他的語氣不像是在提供幫助,倒更貼近發號施令。

傲慢地将下巴一揚,簡直像是童話故事中被困在這座古老建築裏的小王子。

鐘情跟着他的動作慌亂接住了襯衣,躊躇着不知道該先解扣子還是先脫外套。

總嫌青澀的軀幹這下卻又顯得笨拙,僵在桌邊悶悶發着愣,一雙手便在身前懸着,無意間露出骨節處常年學畫留下的繭。

“要不然我給你找件新的?”秦思意走近了些,掌心覆上了那件才剛遞給鐘情的襯衣。

他先将眼簾垂下了半扇,優柔地遮住了眼底那星點光亮,而後再不疾不徐地擡起,熠熠落向鐘情,将對方本就繁亂的心跳逼得愈發混沌無措。

後者遲滞地向後退了半步,将将撞在椅背上,整個人又是一頓,方才回答:“不、不用,這件就好了。”

秦思意稍顯疑惑地打量了他幾眼,見鐘情低着頭不再說話,還當是對方生氣了,于是禮貌地收回手,轉身回到了自己的衣櫃前。

“你先換上試試,不合身的話我回來再給你找。”秦思意說着将自己的睡衣放進衣簍裏,徑直朝寝室外走去。

房門在秦思意松手後迅速回到了關閉的狀态,‘嗒’的一聲就将鐘情與他的欣喜悸動一起藏了起來。

他長舒了一口氣,抱着秦思意的校服便倒在了床上,身後是柔軟的被褥,懷裏則是仍沾着對方氣息的襯衣。

鐘情擡起手,又将五指松開,熨燙妥帖的西裝便和襯衣一起蓋在了他的臉上,籠着一陣冷冽的淡香,好像那僅有的幾個夜晚,秦思意靠在他枕邊時的氣息。

內襯裏縫着标簽,除了連筆的一串Linus Q,還有清隽端凝的秦思意三個字。

墨漬順着布料的紋路稍許暈染開來,淺淡地形成毛邊似的蓬松感,鐘情甚至能夠想象到對方在寫下自己名字時的認真與沉靜。

總是幹淨的五指會握住金屬的筆身,指腹點住筆頭,骨節則抵在下方。

秦思意的手腕會像彈琴時那樣穩定而均衡,在端雅間顯出少年獨有的灑脫力度。他會将視線斜落,連帶着睫毛一起輕緩垂下,妥帖地在臉頰上蓋出兩片優柔的陰影,無聲地為他清逸的五官添上幾分溫潤的癡纏。

鐘情從床上坐了起來,拿着筆,小心翼翼将标簽翻到了背面。

他打開門,又探出腦袋往走廊盡頭望了一陣,在确定秦思意尚且不會回來之後,迅速且雀躍地走到了桌前,貼着秦思意三個字滲出的墨跡,寫上了自己的名字。

現在,鐘情擁有了兩朵玫瑰,兩張書簽,還有一套原本屬于秦思意的校服。

窗外的大雨滂沱不止,連燈光都跟着水珠在白色的窗紗上一陣陣搖曳。

鐘情難得開始失眠,閉着眼睛在黑暗中映出光怪陸離的世界,他的心髒仍舊擂鼓般跳動着,一聲又一聲,清晰地撞進鼓膜,像是要将熟睡的秦思意也從夢中喚醒。

對方的校服就挂在他的衣架上,襯着一條領帶,甚至或許他再裝得笨拙些,秦思意都會願意替他系好。

想到這裏,鐘情的心底又莫名有些泛酸,仿佛突然被揪起來似的,連呼吸都開始變得生澀。

他驀地覺得眼皮有些冷,于是擡手将被子蓋過腦袋,掌心便那麽放下,溫熱地貼在了眼前。

斑駁的光影逐漸在腦海中變得明了,真切地映出童年時代裏藏在衣帽間門後的鏡子。

記憶中的男孩應當是剛上小學不久,白嫩的臉頰并不誇張地鼓起些,乖巧地伸着脖子,等待母親替自己系好領巾。

鐘情想起那時自己應當是朝鏡子裏看了一眼的,于是腦海中的男孩便也跟着轉過頭,靈動地對着鏡子眨了眨眼。

“媽媽。”男孩擡起頭,平直的眼尾便溫馴地朝下落了些。

“怎麽了?”面前的女人蹲下身,笑着對上了他的視線。

“想要媽媽抱。”他伸出手,毫無顧忌地撲進了母親的懷抱,鼻尖擦過發梢時,依稀嗅到了極淡的花香。

回憶便在此刻與現實驟然分割。

仿佛有一團氣堵在了喉嚨,一點點下壓,最後像是抽走了全部力氣似的,就連睜眼都覺得艱難。

鐘情記得母親身上的香氣,包容而溫暖,像是攪碎了玫瑰再裹上奶油,那是一種柔軟的、甜膩的、令人想要沉沉睡去的氣息。像燃着壁爐的冬天,絨面的窗簾将大雪隔絕在屋外,目所能及的,就只有烘烤出來的融融暖意。

但斯特蘭德的寝室總是冷調的,哪怕有路燈昏黃的光,但月色卻是霜雪般的白。

空氣裏飄蕩着夏末才有的恍惚的清寒,醞着雨水,像是将花園裏的鮮花全都浸透了再稀釋,只剩下冷淡的,難以描述的,高不可攀的淺香。

鐘情突然覺得自己猜錯了,他其實從來沒有在秦思意的身上找回任何遺落或缺失的情感。

他所期待的,似乎應當是一種從未有過的,全新的,區別于其他所有人的獨特心意。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