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夢魇

第20章 夢魇

『“不生氣了?”,“不生氣了。”』

鐘情的習慣不算太好,有靈感的時候或許能專注地畫上大半天,而更多的情況下,則都是畫着畫着就開始向無關的事轉移注意。

不像很多美術生,鐘情會接觸這些純粹就是母親想要為他培養一個興趣。因此,他總是随心所欲地在某一筆後突然停下,仿佛原本就計劃好了一般,開始做一些上一秒才想到的事。

工具箱被扣上時發出了兩聲輕響,‘噠噠’從畫架後傳來,引得秦思意回過頭,有些詫異地問到:“不畫了嗎?”

也許是快要下雨了,風從推高的窗縫底下鑽進來,在秦思意看向鐘情的瞬間,将他的黑發吹起了幾縷,淩亂地翹着,從原本的靜谧中生出了幾分并不違和的可愛。

鐘情沒有回答,只是沉默着在琴凳邊坐下。

窗外的風仍舊不止不息地搖動着那顆紅透的樹,落葉被卷起又抛下,在秦思意的身後舞出一整片濃烈的蕭條。

鐘情看向了秦思意的嘴唇,忽然想問對方,湖邊那短短幾秒到底代表着什麽?

對方似乎從來不曾在意。

他好像僅僅覺得有趣,就連解釋都懶得留下。

鐘情想不明白那點落在指尖的溫柔觸感,只好無措地坐在秦思意的身邊,到底不知道要如何開口。

“不說話我就繼續練琴了?”秦思意的目光很快就放回了樂譜上,認真地退回有些生疏的某小節,再沒理會坐在邊上的鐘情。

有腳步聲逐漸向休息室靠近,繼而便是幾個人模糊的對話。鐘情突然好奇別人會和朋友說些什麽,于是豎起耳朵去聽,聽着那幾個人一路走到了長桌旁,像是拿了些資料和書籍,末了十分随意地離開了。

鐘情說不出他人的相處方式與自己和秦思意究竟有什麽不一樣,可無論怎樣去比較,他與後者之間,仿佛始終都有種分外刻意的不自然。

或者說,并非他與秦思意之間,而僅僅只是他單方面地感到不知所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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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麽?

鐘情撐在琴凳上的手攥緊了。

他低着頭,目光卻隐隐揚着,斜落在秦思意修長的頸側,好像那是什麽值得反複鑒賞的藝術品。

想要觸碰對方。

鐘情的視線朝踏板的方向落了下去,避開那些生動鮮明的部分,隐秘地在對方的膝蓋與腳踝之間游移。

他拿捏不好自己的情緒,後知後覺才反應過來,自己居然就這麽開始感到熱了。

起身時衣擺碰到了對方的手肘,秦思意被他突然的動作驚得一怔,也跟着擡起頭,盯着鐘情僵硬的背影問到:“去吃飯?”

鐘情沒有轉身,已然開始拔高的輪廓難得又顯得有些佝偻,他只是側過些臉,朝秦思意瞥了一眼,含糊地應到:“啊,我先回一下寝室!”

他其實是想立刻就走的,可是秦思意卻故意似的圈住了他的手腕。

或許是室外吹來的風實在有些冷,對方的皮膚與他相貼時,帶來的是格外分明的涼意。

“你最近是不是不太高興?”

說話間,秦思意加重力道将鐘情的手往自己的方向拽了些,略顯強硬地扣緊後者的腕骨,倒是有種大人在向小朋友問話的意味。

“……沒有。”鐘□□言又止地将唇抿了抿,匆忙就把手從秦思意的掌心抽了出去。

他急切地想要掩飾自己的慌亂,甚至無視了難得向他示好的莉莉。

那條蓬松的尾巴一下又一下掃過秦思意的小腿,綿長的‘喵’聲卻又沖着鐘情,像是一遍又一遍試圖引着後者再将目光放回去。

“我先上去了。”鐘情只覺得自己連耳朵都要開始發燙了,他來不及再等秦思意的回應,幹脆地繞開了莉莉,徑直就向樓梯跑去。

琴凳上的少年注視着那道影子消失在拐角,末了疑惑地低下頭,将手掌攤開在了莉莉的面前。

“他怎麽了?”

莉莉沒有回答,只是用它飽滿圓潤的臉頰蹭了蹭秦思意的指尖。

鐘情再下樓的時候,秦思意覺得對方應該是順便去洗了個澡,耳上的碎發濕漉漉沾着,渾身上下都是一股和他相似的氣息。

當然,這并不是說秦思意也在過分關注鐘情,只不過後者在某天換了和他一樣的沐浴露,從那以後,每回鐘情從盥洗室出來,秦思意就總能聞到原本只粘在自己身上的微弱香氣。

兩人一言不發地往餐廳走,天空是一副要雨不雨的陰沉,就連坡道旁的紅磚都添了幾分灰敗。

途經湖岸時,鐘情在長椅邊停了下來,掌心撐着椅背,指腹則在轉角處的金屬包邊上抵着。

“學長。”

他不知怎麽突然就格外想問,于是莫名就叫住了秦思意,站在長椅邊,看着對方愣起了神。

“你那天……”

“哪天?”

秦思意似乎早就忘了。

他非但沒有領會到鐘情想說些什麽,甚至還遲鈍地回問了過去,試圖讓鐘情主動将那個問題問出口。

“就是我和你說,有人和我告白的那天。”

“啊?”

秦思意後知後覺才反應過來鐘情是想問些什麽,他不覺得自己的舉動出格,自然也就沒有預演過正确的回答。

“困擾到你了嗎?”

他不自覺地抿了一下嘴唇,松開了原本牽着鐘情的手,尴尬地解釋到:“啊,我沒有別的意思。就是,覺得好玩?”

“嗯……也不是。”

“你是因為這個不高興了嗎?”

秦思意往後退了半步,挪到了一個自認為足夠合适的社交距離。

他在出門前摘了眼鏡,因此每一個表情,每一道眼神都顯得格外明晰。

鐘情能分辨出對方身上忽而蔓延的疏離,像是即刻就要撇清,将其劃為一次并不好笑的玩笑。

“我以後不會這樣了,給你道歉好不好?”

還是那種哄小孩子的語氣,秦思意的态度像是驟然回到了最初的半個月,百依百順地任由鐘情提出要求,給人的感覺卻又只有冷淡與得體。

鐘情開始後悔問出那個問題了,要是有可能,他甚至想把時間倒回一分鐘前。

他想不到可以補救的回答,否定會顯得難堪,順着秦思意的意思承認又會将兩人的關系重置。

幾乎是被定格在了這一秒,鐘情覺得自己突然喪失了一切的表達能力。

一頓午飯吃得食不知味,秦思意早早放下了餐刀,接着就靠在椅背上,低着頭擺弄起了手機。

鐘情在伸手拿檸檬汁的間隙裏偷偷朝桌對面瞄了幾眼,對方無甚表情地抿着唇,指尖卻在屏幕上飛快地敲擊着。

“下午還要陪你畫畫嗎?”見鐘情放下杯子,秦思意像是掐好了時間般開口問到。

他分明還是在笑的,鐘情卻只能體會到掩飾過後的距離感。

“不用介意什麽,不喜歡、不要、拒絕、讨厭,都可以直接說。”秦思意坐直了身體,肩背舒展,姿态從容,愈發将鐘情的窘迫襯得鮮明。

後者沒有出聲,五指始終握着透明的杯壁,有水珠滑下來,浸濕了指腹,将那裏的皮膚凍得有些發白。

“你要去哪裏?”鐘情還是沒有回答,他莫名問出了一個毫不相幹的問題,倏地就讓秦思意露出了一瞬的困惑。

“什麽?”

“不陪我畫畫的話,你要去哪裏?”

鐘情覺得,現在的自己在秦思意眼裏可能就像一個亂發脾氣的臭小孩,但他又實在壓抑不下心裏的委屈,他看見了秦思意在拿起手機前屏幕上的備注,是熟悉又刺眼的兩個字。

——嘉時。

“去游泳館吧,嘉時下午還有訓練。”

你看,又被我猜對了。

鐘情憤憤咽下了堵在心裏的話,他當然知道自己和林嘉時孰輕孰重,自然就不可能将這些不自量力的埋怨說出口。

“學長。”

“嗯?”

“之前都說好了的,今天只陪我。”

鐘情的視線随着話語驀地擡起,直直對上秦思意的眼睛,頓時便又讓後者感受到了那陣鮮少出現的壓迫感。

“我沒有說不陪你了。”不知怎麽,秦思意莫名感到了一絲焦慮,或許還有隐約的不安。

他否定了鐘情的假設,繼而試探着握住了對方被水汽沾濕的手,抽了張紙巾,溫柔又仔細地替後者擦幹了。

鐘情沒有将手收回去,于是秦思意也只好尴尬地任對方繼續把手放在自己的手掌上。

他的指尖像是隐約觸到了對方的脈搏,鮮活地跳動着,與面前沉默的少年奇異地割裂開來。

“我困了,想睡午覺。”鐘情的發言十分突兀,沒頭沒尾地提出要求,似乎從一開始就在迫使秦思意服從。

後者先是怔怔愣了一秒,而後又複笑起來,溫聲應到:“那我陪你回寝室。”

“然後呢?你要去哪裏?”鐘情的語氣簡直像是在審問,不委婉也沒有回避的餘地,框死了就要秦思意将答案放進去。

那雙眼睛冷冷盯着對方,仿佛讨厭極了秦思意溫吞優柔的态度。

“……我也留在寝室。”

秦思意還是第一次在午後為鐘情念睡前故事。

他在回來的路上遲鈍的意識到,自己沒必要一次次為對方沒來由的不滿買單,可答應下來的事情又不好再去臨時反悔,于是他在休息室的書櫃前糾結了一番,最後壞心眼地選了一首看上去并不适合作為睡前讀物的詩。

“Why,when my body finally finds repose,and my soul is alone,must I sprout this senseless rose”(注1)

詩的篇幅不長,自然秦思意念完的時候鐘情也不可能睡着。

他側躺在床上,遠遠望着坐在窗前的秦思意。

寝室裏沒有開燈,只有屋外黯淡的光線隔着窗簾落進來,鐘情其實知道這首詩的名字,可他還是惡劣地故意去問了。

“你沒有說名字。”

“《Nightmare》.”秦思意說罷狡黠地笑了起來,也許是這種無聊的作弄在他看來格外有趣,那雙漂亮的眼睛難得笑得眉月似的彎。

“哦,我想起來了。”

鐘情挑了挑眉,仿佛确認一般接到:”There are dreams at the bottom of other dreams”(注2)

“嗯。”秦思意點點頭,被掩得朦胧的影子就也跟着在地板上輕輕晃了晃。

“學長,我惹你不高興了嗎?”

大抵是鐘情的問題太過直接,秦思意一時竟不知道要怎麽回答才好。

他就坐在那一圈光裏,像披着一層濃霧,遲疑卻不拒絕地接受着來自前者的凝視。

“我,嗯……”秦思意猶豫地皺起了眉頭,像很多時候一樣輕輕咬了一下唇角,停頓了片刻方才繼續。

“我不知道你想要我用什麽樣的态度對待你。”

“我以為你是不會介意的,先前的事情……”

秦思意将目光平和地放到了鐘情的身上,溫潤妥帖,親近又并不狎昵。

他為鐘情的反應而感到困惑,因此迫切地想要知道自己究竟是在哪裏會錯了意。

“我介意!”鐘情突然擡高了音量,将将打斷了秦思意,卻也不接着說什麽,只将被子又往頭頂一拽,背過身把自己悶了進去。

“那我以後……”

“但是學長像之前一樣對我就好了。”

他又打斷了秦思意一次,語句含糊地為對方定下了标準。

他有太多不敢說的話,只好就讓秦思意停在那條看不見的線外。

“不生氣了?”

“不生氣了。”

鐘情閉着眼,悶悶做出回應。

“那祝你做個好夢。”

“你要出門了嗎?”

“我不走。”

有風從夢裏經過,撥雲散霧,将月光沉沉鋪滿了窗臺。

鐘情看着少年仰起臉,在婆娑樹影間朝自己露出了一個格外靜谧的笑。

對方的右腰上還單薄地綴着一小顆痣,靡麗又純情,引誘他不受控制地靠近。

驚醒的前一秒,鐘情終于想起——那是秦思意的臉與秦思意的聲音。

作者有話說:

注1+注2:資料引用自博爾赫斯的作品《夢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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