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師蘊
第25章 師蘊
『秦師蘊。』
航班在一個清朗的午後于PVG降落,秦思意拿了行李走出去,意外地在出站口看見了自己的母親。
秦師蘊畫了個淡妝,長發溫婉在腦後盤了起來,兩顆不大的珍珠耳釘墜在耳垂上,甚至不需靠近,就能感受到對方身上柔和優雅的氣息。
“媽媽。”秦思意朝她小跑過去,幾乎沒能壓住行李車的方向。
他看見對方朝他露出了一個微笑,繼而伸出手,在他停下的同時溫柔地摸了摸他的後腦勺。
“一個人回來的?”
司機還在替秦思意搬行李,他坐在母親旁邊,中間空了段距離,突然就聽見對方向自己抛出了話題。
“嗯,同學都留在L市。”
秦思意有些緊張,雙手在腿上握緊又松開,末了側過身,打開冰箱,從裏面随手拿了瓶水出來喝。
“回來的路上有人和你搭話嗎?”
他的母親顯然也在緊張,只是和秦思意的欣喜不同,秦師蘊更像是在焦慮些什麽。
被問到的少年剛含進去一口水,只好先搖了搖頭,等把水咽下去,這才答道:“沒有。”
“不可以和別人說話,知道嗎?”
秦師蘊說這話時嚴肅地皺起了眉頭,恰巧碰上司機坐進車裏,她便愈發不安地攥住了秦思意的手腕。
“跟認識的人也盡量不要說話,不要跟着他們走,特別是李峥和他兒子,記住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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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思意的手腕被抓得太緊,甚至母親的指甲都嵌進了他的皮膚裏。
他覺得有些疼,想把手抽出來,可是秦師蘊死死按着他的手背,就連挪動都顯得困難。
“記住了,媽媽。”
他不敢問太多,直覺告訴他,哪怕說錯一句,自己的母親都有可能崩潰。
他只能順着對方的意思答應下去,在心裏暗自疑惑為什麽要這麽做。
李峥和他兒子。
好奇怪的稱呼,秦思意沒敢把這句話說出來。
那是他的父親和同父異母的哥哥。
秦思意父親的發跡可以說是一個無人不知的‘秘密’,之所以它還能被稱之為秘密,無非就是因為沒人敢把它拿到明面上來談論。
李峥原本只是秦氏旗下某家子公司雇傭的精算師,陰差陽錯娶了秦老爺子的獨生女,從此平步青雲。
當然不會有人知道老爺子是否真正反對過這門婚事,流言十句有十句都是從地攤小說裏扒出來的爛俗劇情。
等到了秦思意滿月宴的當天,那些阿谀奉承的人才像是預言家般露出了‘果然如此’的表情。
李峥和秦師蘊的孩子并沒有跟着父親姓‘李’,而是跟着母親姓了‘秦’。
秦思意生在七月十五,不算什麽好日子。倒是滿月宴正逢中秋,宴廳裏觥籌交錯,燈影搖曳,窗外便是滿空明月和流溢不散的桂花香。
人心總是裝着各式各樣的惡意,比如當年參加秦思意滿月宴的人裏,不少都抱着看熱鬧的意思。
他們不相信李峥能夠就這麽老老實實和秦師蘊過一輩子,不圖錢財,不圖地位,只是喜歡。
那些人在角落裏隐晦地談論,到了臺面上又阿谀奉承,一個個嘴上貶低着李峥,心裏卻等着看秦師蘊的笑話。
或許是太多人許願,這樣惡毒的願望到最後竟也成了真。
秦老爺子在秦思意上三年級的那年突發腦梗,牽着外孫的手還沒來得及走到教室門口,突然就朝着樓梯倒了下去。
男孩被拽着往後一帶,好不容易才抱住扶手将自己穩住了,再回頭去看,祖父卻躺在了樓梯的拐角。布滿皺紋的脖子第一次清晰地浮出了血管的紋路,掙紮似的緊繃着,無聲地顯出痛苦。
也就是從這天開始,秦師蘊順風順水的人生突然觸礁,正像多數人期望的那樣,變成了一團糟的狗血劇情。
先是李峥将秦氏的實業板塊拿去給一個不良資産作抵押,再是股東集體退股,好不容易熬過了最焦頭爛額的日子,李峥的公司也在江城站穩了腳跟,她卻在某個打開家門的午後看見了自己的丈夫正和一個陌生的女人抵死纏綿。
如果要讓秦師蘊說出她人生中最為恥辱的一刻,那麽大概就會是李峥帶着李卓宇站在秦思意面前,讓後者叫對方哥哥的那個傍晚。
她看見秦思意的嘴唇翕動了兩下,疑惑地睜着眼,雖然不明白是怎麽一回事,但卻仍舊乖巧地出了聲:“哥……”
“不許叫!秦思意!”
“你不許叫他!”
她把手裏的筷子摔得從桌上飛了出去,餐碟也跟着砸在地上,嘩啦啦碎成無數尖銳的瓷片。
秦思意被吓得即刻哭了起來,紅着眼睛抽抽搭搭,卻又怎麽都不敢大聲。
“你哭什麽!他都沒哭你哭什麽!不許哭!”
秦師蘊抓着秦思意細小的胳膊站起來,兩個人一起走到了李峥面前。
李卓宇就坐在後者的右手邊,已經懂了些事的男孩只是安靜地垂眼坐着。
他其實也害怕秦師蘊會沖過來像對待那雙筷子一樣對他,可那個漂亮的女人只是在他身邊停留了一秒,然後又往前走了兩步,一巴掌扇在了他父親的臉上。
李卓宇不可思議地擡頭去看,霎時就對上秦思意驚恐的目光。
他看見有眼淚不斷從對方的眼眶裏湧出來,止不住似的打濕了一整片衣領,但是秦師蘊說了不許哭,他的弟弟就真的再沒有出過聲。
吊燈在秦師蘊的背後落出單薄而狹窄的陰影,李卓宇猶豫了半晌,小心翼翼握了握秦思意那只沒被拽着的手。
嚴格來說,秦思意其實從來沒有叫過他‘哥哥’。哪怕是偶爾在學校裏碰到,對方也只是沉默地從他身邊經過,傲慢又矜貴地用餘光輕輕掃一眼,好像李卓宇就是個上不得臺面的垃圾。
很長一段時間裏,李卓宇都不知道該怎樣去理解自己和對方的關系。他沒有辦法靠近,秦思意卻也并不後退,只是站在原地,看着他尴尬。
母親搬進秦家老宅的那天,秦思意少有地和他說了話。
男孩穿着條背帶短褲,短袖的襯衫被熨燙得格外板正,保姆将秦思意的紐扣扣到了最上一顆,他沒有解開,就任它将自己束縛在得體的表象裏。
李卓宇記得當時還是暑假,夕陽從窗外斜落進來,帶着灼人的溫度,将秦思意的皮膚燙得浮起了一層淺淡的粉。
“我媽呢?”秦思意沒有尖叫,語氣卻很重。咬牙切齒地說出這三個字,頓時就讓李卓宇明白,原來那不是因為熱,而是他的弟弟生氣了。
“秦阿姨去城央了……”
“這是我外公的房子!憑什麽讓你媽媽住!”秦思意打斷了他。
男孩的抗議太大聲,引得樓下正和保姆打招呼的女人臉色不悅地擡起了頭。
她的身上沒有秦師蘊那股從小養尊處優,拿錢堆出來的氣質,臉卻生得好看,俗氣地抹着兩道鮮紅的口紅,笑起來掩着嘴,刻意将指根上那兩枚戒指晃到面前。
“我的爸爸媽媽還沒有離婚呢!你憑什麽搬來這裏!這裏是我家!”小秦思意扒在護欄上朝下喊,客廳的挑空很高,他看不太清對方的眼神,只看見保姆阿姨以一種微乎其微的角度朝他搖了搖頭,示意他不要再說下去。
“你出去!這裏是我家!我不要你來!”
母親上樓的時候,李卓宇還站在秦思意的身後,他已經比弟弟高了不止一個頭,視線稍垂就能看清對方的所有表情。
他像第一次見面時那樣,将秦思意的手握住又放開,看着母親在後者對面站定,笑着彎下腰,然後伸手,死死掐住了秦思意的臉頰。
“思意這麽不喜歡阿姨啊?”
李卓宇看見秦思意的眼淚又掉下來了,可這次後者卻沒有露出那種驚恐的眼神。
他只是倔強地皺着眉,挺直了脊背,與眼前的女人對峙。
“怎麽哭了?男孩子可不能哭,要叫別人看笑話的。”
李卓宇站在母親的對面,莫名就感到了一陣惡寒,他的母親分明在笑,可他卻覺得,如果可以,對方其實是想把秦思意從這裏扔下去的。
秦思意最後一次和他說話,是在出國的前一晚。
對方身上少了些男孩的稚氣,漂亮的眉眼逐漸顯出少年獨有的舒逸,舉手投足都帶着朦胧的清貴,不疾不徐邁出大門,從背影裏倏忽溢出一股解脫似的雀躍。
李卓宇和他道別,不由自主就碰上了幾年前母親掐過的那側臉頰。
他記得第二天上學時秦思意的臉腫了,他和同學路過後者的教室,恰好聽見秦思意和老師說,這是被壞蜜蜂蟄的。
“一路順風。”
李卓宇在秦思意上車前朝他揮了揮手,末了又補上一句:“我會把你的房間看好的。”
少年顯然沒有想過他會這麽說,一雙眼睛霎時被驚詫填滿,良久才回了一句:“謝謝。”
秦思意走後,秦家的老宅就徹底變成了李峥一家三口的房子。
在李峥的經營下,最初的閑言碎語也漸漸被壓了下去,再沒人會當着李卓宇的面說他是小三的兒子,他的母親也可以光明正大地出現在那些太太們的聚會上。
而秦思意和秦師蘊就像曾經輝煌的秦氏集團一樣,逐漸消失在了茶餘飯後的閑談裏。
唯一還能讓李卓宇感受到這對母子真正存在過的,大概就只剩下了記憶裏男孩無聲落下的眼淚;從窗外落進走廊的夕陽;泛着粉的漂亮關節,還有母親時不時就會提起的,父親和秦師蘊遲遲沒有結果的離婚訴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