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初冬

第26章 初冬

『玉蘭樹長出了花苞。』

司機載着秦師蘊母子回了城央,這是江城最中心的地段,穿過花園便是一整片寬闊的人工湖,再往遠處望,還能看見景區裏連綿的山。

秦思意的外公在去世前的幾個月買下了其中的一棟房子,也許是預感到了什麽,他并沒有讓自己的女婿插手任何與這棟房子有關的內容。

事實上,就連秦思意對這棟房子的印象也極其有限。

在為數不多的記憶裏,他清楚記得的就只有一個悶得幾乎讓人透不過氣的夏天。

家裏來了一個陌生的阿姨,穿着張揚漂亮的裙子,把嘴唇塗得染了血一樣紅。

他認出了女人是李卓宇的母親,大喊着讓對方從自己家裏出去。

那個女人擡頭看他,好像笑了,卻又莫名讓他覺得很害怕。

幾天後,他終于難熬地等來了周五。

車才剛開出停車場,秦思意就在李卓宇震驚的目光裏,解下領巾勒在了司機的脖子上。

“我要去找媽媽!”

後來想起來,司機要掙開他這樣一個小孩的束縛簡直輕而易舉,可對方卻安撫似的拍了拍他的手,看着後視鏡對他說:“先坐好,我帶你去。”

秦思意一路上都警覺地觀察着沿途的建築,直到确定駛入了一個他不曾到過的小區,這才略微放松地将掌心裏捏皺的領巾放開了些。

接到訪客電話的秦師蘊一早就等在了花園外,她穿了一條靛藍的長裙,及胸的長發微卷,在耳後披散着,夏風一吹,便揚起幾縷,悠悠搖晃。

哪怕是長大之後秦思意也記得當時的溫度。太陽把門前的小路烤得幾乎蒸騰出扭曲的熱氣,他跳下車,撲進媽媽懷裏,迎面就是一陣微甜的香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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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少爺說想媽媽了。”司機從車上下來,替秦思意關好了車門,又轉過身向秦師蘊回話。

李卓宇在車裏看了一會兒,末了聽見樹蔭下的女人溫聲說到:“那麻煩你和李峥說一聲了,思意今天住在我這兒。”

那時的秦思意側過腦袋貼着母親的手臂,餘光卻打量起了坐在車裏的李卓宇。

少年在盛夏的烈陽裏降下車窗,擋在鏡片後的眼睛便跟着眯起了一些。

秦思意不知道李卓宇是在看自己,又或在看他的母親。

總之,那張像極了父親的臉上,莫名便展露出了讓人讀不懂的神情。

像是羨慕,又似乎包含着說不清道不明的恍然。

時間回到現在,秦思意在下車時擡頭看了一眼,花園裏那顆玉蘭已經結了花苞,細長地在枝頭立着,仿佛明早一睜眼便能看見花開。

司機把行李放好就進了輔樓,秦思意看見兩個臉生的阿姨從屋裏出來,将他的東西拿了進去,幾人始終都沒有說過半句話,也沒有過任何多餘的眼神。

“以前的阿姨不做了嗎?”他好奇地問了一句,轉頭去看身邊的母親。

“那些都是認識李峥的人。”秦師蘊在回答時露出了與路上相似的焦慮,甚至還帶着鮮明的不安,仿佛李峥并不是她的丈夫,而是一個正四處獵捕她的獵手。

秦思意被母親帶到了三樓盡頭的房間,面朝着小區裏的人工湖,除非從對面的高層拿望遠鏡看,否則就絕無可能被人窺見。

“吃飯了我會來叫你,別人叫你都不要下去,知道嗎?”對方的眉頭始終緊鎖着,在那張保養得當的臉上皺出極深的‘川’字。

秦思意不好去猜這半年裏發生了什麽,但還是清楚地感受到了環繞在母親周圍的恐懼。

他不知道自己該說些什麽,只好在秦師蘊離開前輕聲喊了句:“媽媽。”

晚餐過後阿姨們便都回了輔樓,秦思意沒有立刻回到房間,而是站在走廊的拐角看着母親鎖上了連接兩處的門。

這裏的光線不好,哪怕開着燈也是模糊地從頭頂直落下來,映出間錯的陰影,任何表情都顯得詭異。

秦思意在母親開口前轉身上了樓,木質的樓梯被踩得發出幾聲悶響,他為此放緩了腳步,停在轉角的位置,仰頭開始往電梯的方向看。

黑底的顯示屏裏,上行的箭頭不斷閃爍着。它像一道紅色的警報,炫目地刺激着大腦,上方的數字由1跳到2,再由2變成3,秦思意聽見了高跟鞋踩在地板上的脆響,‘噠噠’朝樓梯靠近。

緊接着,母親的臉便逆着光出現在了扶手中央的空隙裏。

“思意,回房間去。”

秦師蘊的頭發披散在肩上,此刻向下一望,它們便越過肩頭淩亂地垂了下去。

那些發絲遮住了她原本柔和的輪廓,連着影子在眉目間扭曲晃動,乍看過去,簡直就像被吊在了昏暗的護欄上。

秦思意不自覺地往後退了半步,在遲鈍地反應過來母親的話後,很快又低頭跑了上去。

他在經過母親身邊時稍稍停頓了一瞬,繼而安心地捕捉到了和小時候一樣清甜的香氣。

對岸的燈火在入夜後逐漸亮了起來,一窗接着一窗,無序地一直延伸至天際。

秦思意沒有開燈,沉默地在窗邊坐了一陣,接着拿出手機,給鐘情發了一條他自己都覺得莫名其妙的消息。

【秦思意】:你起床了嗎?

收到消息的鐘情其實已經吃完了午飯,他玩了一上午的游戲,這會兒正百無聊賴地趴在床上發呆。

鐘情在L市沒什麽認識的人,學校也沒有作業,他晃晃悠悠在屋裏轉了一圈,到底也沒找到什麽打發時間的有趣方式。

秦思意發來的消息就像天降甘霖,鐘情欣喜地接住了它,懷着一顆躁動不已的心,卻窘迫地不知道該如何回應。

他将聊天欄裏的文字來回輸入删除,反複修改了近五分鐘,最後就只是幹巴巴地回複了一句——起床了。

事實上,鐘情向來不擅長這樣的溝通方式,或者說,哪怕是面對面的交流,他也同樣會感到無所适從。

在收到秦思意的消息前,他剛剛結束了與父親的通話,兩人近半年沒見,可拿起手機,鐘情也只是幹巴巴地憋出了一句:“爸。”

電話那頭的男人顯然并不太習慣這個稱呼,縱使有着血緣上天生的親密,可對方卻并沒有除了責任以外應有的連接感。

“學校那邊還習慣嗎?”稍停頓了半晌,男人才又開了口。

就像臨時去搜索了答案,又照着答案原原本本念了出來。

“嗯。”鐘情應了一聲。

他不知道要答什麽好。說習慣,他似乎連斯特蘭德都沒有融入進去;說不習慣,他又格外舍不得與秦思意分別。

鐘情一手握着手機,另一只手便放在紐扣上摳了摳。

電話那頭是随時都有可能結束的靜默,他在這樣漫長的時間裏生出虛渺的壓抑,不知怎麽,格外想要聽見秦思意的聲音。

屏幕上的時間仍在逐秒增加,鐘情不适地從床上坐起來,離開房間,在走廊上來回踱了幾圈,最終看向餐廳的位置,在父親之前說出了象征結束的暗語。

“爸,我要吃飯了。”

他其實沒有聽見電話那頭傳來什麽多餘的聲響,但鐘情就是覺得,這個瞬間,他的父親應當也如獲大赦地松了口氣。

“嗯,去吧。”對方的語調顯然比先前松弛了些,低沉又簡短地回應了鐘情,甚至沒有說再見就挂斷了這通令雙方都感到困窘的電話。

【鐘情】:學長,你睡覺了嗎?

跟在那句枯白的回複之後,鐘情又忐忑地發出了另一條消息。

他沒有構想過秦思意會送來怎樣組合的字句,僅僅只是看見上方出現了‘正在輸入……’,他的心髒便已然發出了慌亂的悶響。

【秦思意】:我在看花,它們可能快開了。

秦思意對鐘情說了謊。

他的房間在靠湖的方向,哪怕從窗戶探出半個人去,也未必能看見前院那株玉蘭。

他已經盯着湖對面的燈火看了太久,甚至誰家的燈又熄了,誰家的燈才剛開,他都大概記了下來。

說不上為什麽,秦思意有些後悔回來。

【鐘情】:我也想看。

【鐘情】:學長拍給我看吧。

鐘情的兩條消息接得很緊,秦思意還來不及拒絕,對方就強勢地提出了第二個要求。

也許是在學校習慣了對鐘情的照顧,秦思意竟只是在心裏動搖了幾秒。他很快便敲着屏幕給出了回複,壓下那一點對母親反常行為的不安,蹑手蹑腳走出了房間。

【秦思意】:等一下,我去給你拍。

落了葉的枝幹在夜色下愈發顯出枯敗,好在那些象征着生命的花苞仍間錯着綴在枝頭。

秦思意知道,它們會在初春到來的同時綻放,大雪一般蓋滿整座前院,如同以獻祭自己的方式,掩去未至的盛夏将會帶來的悶熱與窒息。

“秦思意,你要去哪裏!”按下快門的瞬間,秦思意的腳下出現了一道瘦長的影子。

“媽媽。”

“你要去哪裏!?”

秦師蘊朝他走過來,那道影子便也跟着愈發變得清晰,它将秦思意一點點蓋過去,恍惚間,少年覺得,自己像是看見了一只吞食人類的怪獸。

“我在拍玉蘭花。”

秦思意把手機舉到母親面前,骨節抵着側邊,也許是冬夜的江城實在太冷,他的指尖不受控制地開始了顫抖。

“為什麽出來?”

“媽媽不是和你說了不要出來嗎?”

“你為什麽要出來?”

“玉蘭還沒有開,你為什麽騙媽媽?”

秦師蘊将手放在了他的臉頰上,落向那年李卓宇的母親掐過的位置,卻并沒有和後者一樣捏緊手指。

她的眼神裏有些含糊不清的克制,或許也有哀戚,但秦思意讀不懂,他只是覺得害怕。

“媽媽說了不能出來,你沒聽明白嗎?”

她用指尖撩過秦思意額前的碎發,分外關切地攫住了後者的目光,那兩道細彎的眉毛淺淺蹙起,憑空又添上幾分幽怨凋零。

秦思意惶恐地被那神情釘在原地,僵硬得連呼吸都失了規律,他聽見自己的心髒正因恐懼而不斷顫抖,混沌又迷茫地撞擊着胸腔,一陣陣帶起了難以抑制的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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