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恐懼
第27章 恐懼
『“不許看我!”』
在鐘情看見那些細白花苞的同時,秦思意卻難以抑制地支在鏡子前幹嘔了起來,可這并非是他對母親有所不滿,而是某種由恐懼而引起的更直觀的反應。
他不了解母親在自己不在的時間裏又經歷了些什麽,聽覺卻敏銳地捕捉到了房門外,走廊上再度落鎖的聲響。
似乎母親正在極度擔心自己會被‘偷走’。
【鐘情】:下次我可以去學長家看嗎?
屏幕在臺盆的角落裏亮了起來,幽幽發出些割裂的光,拉扯着便将秦思意的視線吸引過去。
他緩慢地直起身,又過了許久才伸手将手機拿到了眼前。
指尖在屏幕上反複回落,末了卻只給出了一個并不肯定的回答。
【秦思意】:再說吧。
簡單洗漱了一番,秦思意便将自己埋進了被窩。
他沒有再去看鐘情是否回複,而是極度倦怠地閉上眼,屏住呼吸開始放空。
秦師蘊與李峥的離婚案無非就在圍繞着秦思意展開。
倒不是說後者有多麽喜歡自己這個小兒子,可僅憑秦老爺子留給秦思意的遺産,李峥就不可能輕易放手。
對于秦師蘊來說,他或許是寄托,是希望。
而對于李峥,秦思意則是他處心積慮多年,最終勝利的象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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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的身上有着秦氏餘晖中的最後一點傲慢,熠熠閃着光,鋪灑在秦老爺子的遺囑上。
李峥太想要得到這些了,哪怕他早已吞下了幾倍于秦氏的份額,哪怕墓碑後的老人再不可能對他露出鄙夷的眼神。
但李峥始終記得,當年的自己是如何伏小做低,一再妥協。
甚至秦思意被抱出産房時,他都沒有資格湊近多看一眼,只尴尬地在一堆秦家的親戚身後張了張嘴,然後就聽見了秦老爺子歡欣又珍重地說到:“外公名字都幫你起好咯,叫秦思意。”
城央的環境好,天還沒亮便依稀從窗外傳來了些鳥鳴。
秦思意睡得淺,才聽見葉片間幾聲細碎的輕響,轉眼便從床上坐了起來。
窗外的花園裏沒有開燈,只有湖面上搖曳着映出難以描述的墨色似的光亮。
他試着将窗戶往外推了推,可惜只支開了一小道窄縫。
歲末的寒風呼嘯着湧入房間,夾雜着晨間單薄的霧氣,刮在秦思意的臉上,生出一股幻覺似的痛感。
他往後退了兩步,那些風便拂過發梢,穿進衣領,凜冽又強勢地将他的體溫壓了下去。
對岸的平層裏有燈光亮了起來,即便距離足夠遠,甚至秦思意也沒有戴眼鏡,可他莫名就覺得有人正在看着自己。
他不适地按下了窗簾的開關,在一陣微弱的聲響裏隔斷了與外界的聯系。
直到手機的屏幕又一次亮起,詭異且不合時宜地蹦出了‘李卓宇’三個字。
【李卓宇】:爸爸讓我問你,元旦要不要來家裏吃飯?
莫名的,秦思意的指尖便僵在了屏幕旁,他飛快将眼鏡架在了鼻梁上,而後從衣帽間的角落裏翻出了童年時落下的望遠鏡,赤着腳再度回到了窗前。
不等窗簾順着軌道勻速挪開,他一把就将那些垂墜的布料掀了起來。
可對岸的高樓間哪還有先前的光亮。
它們在将至的黎明裏沉寂着,只從綿延的玻璃窗上映出蕩漾着的漆黑波紋。
秦思意聽見了自己的心跳,帶着驚懼與壓抑,一下又一下漫出胸腔。
他似乎在這個瞬間體會到了母親的心情,一種始終被注視着的惶恐,以及無法預知的不安。
【秦思意】:你在哪裏?
【李卓宇】:城央。
【秦思意】:不許看我!
【李卓宇】:什麽?
秦思意沒有再繼續回複對方的問題,他按下了鎖屏,緊接着就将手機丢進了抽屜裏。
他能聽見鈴聲還在房間裏不斷響起,催命似的不止不休。
直到一縷微光穿過越過窗臺,鋪灑着落向地板,在躍上秦思意的腳背的同時,也終于令那惱人的聲響戛然而止。
他遲鈍地轉頭朝窗外看去,一輪朝陽正從湖面上緩緩升起。
緊繃的神經忽地就在浮動的光屑裏斷開了,他深深吸了口氣,而後頹然蹲在了地上。
少年輕顫着雙肩環住了自己,将那張臉埋在膝間的陰影裏,末了于晦暗中悄然逸出一聲嘆息。
相較于秦思意,鐘情的聖誕節其實要好過許多。
除了無聊,似乎也沒有可以抱怨的內容。
與前者的聊天記錄停留在了B國的午後,鐘情捧着手機一直等到了入夜,可屏幕上卻始終靜悄悄的。
不止秦思意,任何人都沒有想過要找他。
他百無聊賴地在前廳與門廊之間走了一圈,将頭頂的吊燈開了又滅,只差沒有像電視劇裏那些熊孩子一樣在地上滾着玩。
屏幕是在某個燈光熄滅的瞬間亮起的,倏地在不遠處的邊幾上投出一道光亮,将一旁的花瓶都照出了晃眼的色彩。
不知怎麽,鐘情預感到了那不會是秦思意。
于是他慢條斯理地踱步過去,任影子在柱石與窗棂的遮蔽下忽隐忽現。
若是此時有人正巧站在他的身邊,那麽對方或許就能察覺到鐘情被倏忽放大的漠然。
籠統卻專注,像是需要多年沉浸才會有的傲慢姿态。
手機裏是父親安排的助理發來的資料。
近期的幾場拍賣會給出的拍品裏,只有一場列出了翻書杖。
鐘情原本并不心急,可在打開圖片的瞬間,銀雕包裹的琥珀杖體頓時就讓他想到了秦思意那雙映着月色的眼睛。
泛着溫潤的奪目的水色,神态卻仿佛纏着月光似的涼,泠泠朝鐘情望過去,說不清更道不明,對方心裏究竟是怎樣一種意味。
拍賣當天,鐘情的父親将最終的定價權徹底交到了鐘情手上,舉牌到了第十二次,加價便逐漸超出了鐘情預先給出的底價。
代理在電話裏向他詢問是否需要繼續舉牌。
與前者曾經接觸過的相同年齡的孩子不同,鐘情的語氣并沒有幼稚的不服,或是難抑的雀躍。
電話那頭的少年自始至終都帶着一股勢在必得的篤定,沉靜地給出肯定的答複,反倒叫經驗老到的代理人莫名産生了一瞬恍惚,不再帶上那種哄小孩似的語氣,轉而更為簡練與專業地和鐘情進行确認。
或許是預見了未來的鐘情将會是怎樣的大人,在落槌的瞬間,代理人禮貌且恭謹地向電話的另一頭說到:“恭喜您,鐘先生。”
事實上,鐘情也是忐忑的,即便父親并沒有給他設限,但從競價超出他的心理價位開始,鐘情就在等待着手機屏幕的又一次亮起。
他不敢說這究竟只是單純的心虛又或包含着另一種期待,可時間一天天過去,直到那個裝着翻書杖的黑色絨盒被交到了鐘情手上,他的期望也并沒有實現。
他沒有辦法說自己的父親不好,但相對的,他也同樣無法将評價拉向更高的位置。
盒子被打開時,鐘情一眼就看見了被嵌在杖柄上的藍寶石。整輪拍賣中,大多數的競拍者應當都是為此而來,當然也會有少數人是因為欣賞它的歷史背景。
大約只有鐘情并不十分在意。就像此刻,他只是随意地握住了雕刻精美的杖柄,幾乎沒再分出多餘的目光,就将那顆藍寶石掩在了手腕下方的位置。
他将琥珀色的杖體對準了窗外的月亮,看着清冷的月色在其中映出澄黃的光彩,它們游移輕搖,好像秦思意看向他時的神情。
迷蒙又璀璨,優柔卻也帶着肯定。
鐘情好喜歡,喜歡到指針越過12點的瞬間,他便已然産生了朝露的香氣正環繞着自己的錯覺。
清晨的機場并不太過繁忙,秦思意過了安檢,很快便又朝着休息室走去。
在登上電梯之前,一個奇怪的念頭迫使他調轉了方向,回過頭朝更遠的候機廳行進。
經過航班信息屏時,他下意識地停下了腳步,擡眼的一瞬,李卓宇那略顯陌生的面孔就出現在了休息室外的護欄邊。
對方往下看,恰好正撞上了秦思意上揚的視線。
“秦思意。”樓下的少年讀懂了對方無聲的唇語。
不知是否該用慌亂去形容秦思意此刻的心情,他出神地立在了原地,握着拉杆的右手卻連骨節都在泛白。
李卓宇并沒有像他料想的那樣踏上扶梯。
對方只是倚在護欄上看着,用一種難以讀懂的情緒,像是恍然,又像是驚詫。
而假使此刻的秦思意能夠聽見幾秒鐘前李卓宇與同學的對話,那麽他必然不會在這次對視中将自己放在更為被動的立場。
他甚至可以像小時候一樣去漠視對方,而不是像此刻一樣,懷着某種無法言明的畏懼。
時間倒回幾秒之前,李卓宇和身邊的同學還在為論文的開題而争論不下。
就在聊到克羅齊的《美學原理》時,秦思意卻突然出現了。
少年舒朗又伶仃地站在機場巨大的玻璃幕牆之下,從指間乃至發梢都挂滿了星點閃爍的晨光。
李卓宇向來不認同克羅齊在某些方面的主張,卻意外地在這一刻模糊地開始領會到對方所提出的‘以直覺為中心的非理性主義美學’。(注1)
他在頃刻間回想起了母親來到秦家老宅的夏天,那時的秦思意也是一樣浸在散亂的光裏,憤怒又壓抑,偏偏就讓李卓宇将他的一舉一動都刻進了腦海。
“秦思意。”
這一次,李卓宇輕聲念出了對方的名字。
作者有話說:
注1:資料引用自克羅齊的作品《美學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