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罪惡
第34章 罪惡
『愛欲即是罪惡。』
時間從那次也許可以算作争吵的對峙後走得更快了一些。
課表的更換讓鐘情順理成章占據了秦思意的每一個清晨,曾經只會在暮色中見到的人,現在也同樣會坐在落滿朝陽的桌邊。
老師沒有為鐘情調換過座位,于是他便始終坐在那個可以看清秦思意動作的斜角,裝作漫不經心去打量對方和林嘉時的每一次互動,而後在新買的記事本裏留下一張又一張速寫。
秦思意的側臉就這樣日複一日地出現在鐘情眼前,将印象一再加深,漸漸變成哪怕閉上眼都無法抹去的生動畫面。
弦樂比賽的當天,鐘情被老師帶去校外參加了某個青少年藝術展。
沒人想過初見時那個孤僻又不合群的男孩會拿下創意組的金獎,卻也不得不承認,在光影落下的瞬間,所有看到那副畫的人都會為之發出贊嘆。
鐘情的畫并沒有和其他人一樣被單薄地挂在牆上,而是被單獨放在了展櫃裏。
畫布上是一片爬滿青藤的磚牆,棕紅襯着蔥綠,在定格的時間裏映出一種蔓延的生機。
令人不解的是,磚牆的中央只有一圈陰影,被砌出的橢圓窗口包裹着,仿佛将要有人出現,又似乎只是單調的留白。
轉變出現在燈光開始調動之後。
那些立體的,被以為僅用來作為裝飾的紙雕一點點在窗口投下搖晃的葉影,繼而随着傾斜的角度彙聚在一起,逐漸變得完整且清晰,并在最後一秒投射出一位少年的側影。
人們無從得知對方的長相,甚至看不見他的表情,卻意外地能夠從中感受到浸潤出的靜谧。
作品的名字只有簡簡單單一個‘你’,框在書名號之間,像是暗戀,又像告白。
抓心撓肺地讓人想要知道對方究竟是誰,又因為從那道側影間隐約流溢出的矜貴而止步于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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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的成功讓鐘情一時間名聲大噪,甚至都有國內的媒體試圖以視頻的形式進行采訪。
有人翻出了他的照片,與他過于暧昧的名字放在一起,頓時便讓《你》成為了少年少女們在課間午後讨論的重點。
可秦思意卻并不知道,他甚至并沒有注意到鐘情不在臺下,僅僅是認真負責地像先前的無數次練習那樣,又一次替斯特蘭德捧回了獎杯。
這是鐘情不想被戳穿的秘密。
他選擇了最平淡的角度作為作品的留存照片,只有一面磚牆,蔥茏的藤蔓,以及那個無人經過的窗口。
回去的路上,鐘情少有地接到了父親的電話,他做好了被質問的準備,未曾想對方卻只是語氣平靜地提出了幾個問題,最後就和往常一樣結束了這通簡短的電話。
“爸爸。”
不得不承認,在父親開口之前,鐘情的情緒與聲線都是緊繃的。
他試探着在對方之前開啓了對話,然後便沉默地等待着,等待他并不熟悉的父親給出他預想不到反應。
“我看見你的作品了。”
他停頓了幾秒。
“很不錯。”
未曾預料到會從父親口中得到贊美,倏忽間,鐘情幾乎以為自己産生了幻聽。
他怔怔對着空氣點了點頭,尚未反應過來自己的行為有多傻,接着便又聽見對方問到:“有喜歡的人了?”
世界突然靜了下來,只剩下鐘情心裏交錯的獨白,他想過要給出否定的回答,可再一轉念,他的父親其實應當早已知曉了答案。
“嗯。”鐘情輕聲應到。
“是男生?”
“嗯。”他把聲音放得極輕,語氣卻又堅定,不斷印證着那些荒唐的事實。
“對方知道嗎?”
“不知道……”
他的視線因為這輪對話落下去,墜在自己的衣擺上,眼看着骨節因握緊的五指而泛出青白。
“那你還有考慮的時間。”
“我不覺得自己有錯……”
“我沒有說你錯了。”
電話那頭的人似乎無意嘆了口氣。
“鐘情,你要考慮很多,不單單是自己的想法。”
“你要知道對方是如何看待你的。”
“您不生氣嗎?”鐘情不可思議地問到。
“沒什麽好生氣的,這是你的人生。”
複雜的情緒似乎要将靈魂分裂開來,鐘情久違地又開始為母親而感到難受。
他在對話的末尾想起了年幼時曾見過的相片,穿着白色校服的父親和兩個同學一起站在操場上,盛夏的光将少年們的面孔襯得無比明朗,而最耀眼,也最令人難忘的,便是畫面中央唯一望向鏡頭的男孩。
鐘情那時不懂父親為什麽要把一張不以自己為主角的照片擺在桌上,直到現在才恍然明白,原來父親想看的,自始至終都不是他自己。
“那媽媽呢……”
-這真的是對的嗎?
鐘情在那通電話之後陷入了某種低迷且自我割裂的狀态,他并沒有去思考自己或是秦思意的未來,而是思索起了當下的心動究竟是否應當被定義為罪惡。
他還記得花瓶裏的那束郁金香,還記得母親擁抱自己時的溫度,記得環繞在身邊的香氣,也記得下在生日那晚的大雨。
他的母親停留在了并不令人愉快的雨夜中,而父親相片中的少年卻始終沐浴在盛夏熱烈的光裏。
迷人又耀眼,好像無數個記憶裏的秦思意。
愛欲即是罪惡。
鐘情在見到秦思意的瞬間想到了這句話。
“我們的小畫家回來了。”對方又在看着他笑,眉清目朗,溫潤璀璨。
秦思意坐在休息室的琴凳上,隔着數道梁柱朝他望過來,那眼裏依稀裝着期待,細看又只有得體與疏離。
斯特蘭德的學生們在他的提醒下紛紛轉頭朝鐘情看過去,嬉鬧着向他傳達贊美與善意,很快就在兩人之間隔出了一道攢動的人牆。
琴聲并未再度于斯特蘭德響起。
當人群散去,窗邊就只剩下了一臺被蓋好的鋼琴,以及一片不知何時被吹進屋內的枯葉。
-弦樂比賽結束之後,學長和林嘉時都去做了些什麽?
鐘情在走上樓梯的時間裏莫名地想到。
-會聊起我嗎?
他推開寝室的門,秦思意正換下表演時所穿的禮服。
對方解開領結,将它放進袖扣旁的盒子裏,等到蓋好蓋子才又看向鐘情,略帶迷茫地抱怨到:“她們好像把我的東西弄丢了。”
“是重要的東西嗎?”
秦思意搖了搖頭,繼而答道:“也不是,就是領帶襯衣之類的小東西。”
“可能是我自己丢在什麽地方忘了。”
他說完便不甚在意地繼續換起了衣服,站在衣櫃的門後,剛巧便能擋住鐘情的身影。
他看不見對方,自然也無從得知鐘情是怎樣一副表情。
後者在鼓動的心跳裏糾結、掙紮,似乎即刻便會被自己的煩擾所溺斃。
他從門後走到了桌前,匆忙将桌角那面鏡子扣下,焦躁又無措地聽着它發出‘啪’一聲巨響。
詩歌擁有感染人的魔力。
可惜的是,這晚的鐘情卻始終被桎梏在那些冗雜且紛亂的情緒裏。
他第一次将秦思意的誦讀當成了與月色相合的背景音,悠悠在寂靜的深夜裏回蕩,卻并不能讓他想到要去細聽。
-假使愛與欲望都成了罪惡,那是否就證明這次悸動是一個錯誤的反應?
窗邊的少年在詩句結束後逐漸安靜下來,鐘情聽見了窸窸窣窣一陣離開床鋪擺放書本的聲音,然後就是漫長的,再無任何聲響的岑寂。
他躲在被窩裏,數着時間一分一秒過去,等待着秦思意陷入沉眠,好讓他能夠更直觀地考慮,那些他已然做錯的事情。
鐘情從與父親的通話中感到了一種難以言喻的罪惡,似乎他從更早之前就該糾正自己錯誤。
他想,将來的自己會變成什麽樣呢?
變成和父親一樣的人?
令人惡心地在桌上擺上一張照片,看似深情地去緬懷自己逝去的,或者說從未得到過的情感?
他在恍惚間起身走到了秦思意的床邊,漠然盯着眼前熟睡的少年。
有那麽一瞬,鐘情甚至更希望對方是死了,至少他就不用再像現在這樣無望。
他蹲下身,屏住呼吸湊到了秦思意的枕邊,又看着對方沉思了許久,而後輕輕将自己的五指塞進了對方的指縫。
十指相扣的瞬間,鐘情仿佛嗅到了那陣帶着朝露的香氣鋪天蓋地朝自己湧來。
從四肢百骸侵入,最終死死攥住他的心跳。
“學長。”他輕喚了對方一聲。
“我向你忏悔。”鐘情把秦思意的手牽到了自己面前。
他在這句之後壓下指尖,扣住了對方的掌骨。
那動作又輕又緩,好像他握緊的,不過是清晨尚未消弭的霧氣。
“可不可以不要像對待別人一樣對待我?”
鐘情太難受了,酸澀到只能低頭去抵住自己的手背。
離開自己的床鋪之前,他是想好了要放棄的,所有的錯與惡,他都不想讓它們繼續留下。
可眼前的人是秦思意,對方就像一個對他使用了魔藥的巫師,無論鐘情怎樣掙紮,都逃不開要向對方靠近的沖動。
他在伸手的剎那産生了強烈的背叛感,記憶不斷回溯,重複着在腦海中放映那些與母親一同度過的歲月。
它們在一聲撞擊聲後戛然而止,變成父親桌上的相片,又最終變成眼前秦思意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