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聾的

第3章 聾的

“道長,你聾嗎?”

醫塵雪雙腳落了地,才擡起臉很認真地問了這句話。

那人半垂着眼也在看他,只是視線落的地方似乎不太對,并沒有和他對視。

倏爾,那人皺了眉道:“你臉好白……”

這話醫塵雪聽過不止一次,通常後面還會跟上一句“是不是哪裏不舒服”。問這話的人形形色色,有萍水相逢的路人,也有找他算命的虧心人,還有他常帶在身邊,腦子不太靈光的紙傀,但總言之,這些人問他臉怎麽這麽白的用意都是單純的關心和擔憂。

所以在摟着他的人也說出這句話的時候,醫塵雪有些後悔他問的那句“道長,你聾嗎”。

但這份良心的譴責沒有持續太久,醫塵雪聽見了司故淵的後半句話——

你臉好白。

“像個死人。”

醫塵雪:“……”

他快不認識“愧疚”兩個字了。

他們先前站在陳府外,有夜色有涼月,距離也不似現在這般近,那人看不清他的皮膚白不白,但這會兒他們站在陳府的院子裏,有燈燭照着,又離得近,對方眼睫交錯的光影都看得清清楚楚,更何況是膚色。

這麽一想,醫塵雪便覺得這驚為天人的八個字對方不是忍到現在才說,而是現在才看清……

“道長,你既不瞎,也應當不聾吧?”虧得醫塵雪這會兒還笑得出來,“我說了我不想飛。”

“你的神情不像是不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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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我說了不想。”

“但你心裏想。”

“……”

醫塵雪想再駁點什麽,對方又道:“我幫了你,你當謝我。”

“???”

“又不是我讓你帶我飛的。”

醫塵雪說完這句話就愣住了,好半天才反應過來:“不對……”

他從一開始的不想飛到現在的否認幫忙,其實算是間接承認了自己想飛。

這個人分明一直在引導着他的話!

“道長……”醫塵雪上上下下把人看了個遍,“你究竟想做什麽?”

“積德行善。”

他語氣太過板正,和“積德行善”四個字一點兒也不搭,反顯得有些好笑。

醫塵雪手指抵着唇,笑着便輕咳了兩聲,襯着滿臉的病色,活像是命不久矣。

他自己大概也知道,所以擡頭時看見那人正好移開視線,便道:“道長放心,我這病不傳染。”

“我知道。”那人應了一聲。

“那你避什麽不敢看我?”醫塵雪自己都沒察覺到,他唇邊這時是帶了笑的。他似乎很久沒有和人說過這麽多話了。

那人看向他,又是板正的語氣:“疾,私也,未經允許不可探。”

“不可探……”醫塵雪不知是想到了什麽,忽然垂了眸,片刻才評了句無關痛癢的話,“這說法可真新鮮。”

“不新,很久以前便有人說過。”

“誰?”

醫塵雪擡頭看他,那人卻移開了視線,又将眸光藏進了夜色。

半晌,醫塵雪聽見他道:“一位故人。”

“故人啊……”醫塵雪沒再問下去,這說法已經是很委婉地拒絕回答了,他倒不至于非要探究別人的過往。

這時醫塵雪才分心去看這個院子的模樣——

院裏種了白梅,但現下不是開花的時節,枯枝殘葉的顯得有些荒涼,更何況處處又都飄着白绫,便更覺得了無生氣。

醫塵雪雖然來青楓沒有多久,但多多少少聽過些傳聞。

南子巷的陳家有一位出了名的溫潤公子,叫陳宣。

這陳二公子溫厚良善,待人極好,又因是家中獨子,被陳氏夫婦捧在手心裏長大,錦衣玉食養着,詩書畫卷伴着,長成了如今芝蘭玉樹的模樣,做媒的人家都快将門檻踏破了。陳家大公子自小夭折,陳氏夫婦就剩下這麽個兒子,費盡心思才為他尋了樁門當戶對的親事,司家的獨女——司蘭卿。

二人算得上是青梅竹馬,父母又都是故交,家宴常常都會互相下帖,小的兩個每逢被帶去湊熱鬧也總是坐在一塊兒,說是金童玉女也不為過。

大抵是日久生情,到了年紀便都有了相同的心思,況且司家小姐知書達理,陳二公子又溫潤如玉,雙方父母也沒什麽可反對的,商定後便找人做了媒,定下了良辰吉日。

可惜嬌養的公子小姐也難得一生順遂。

司家小姐還沒擡入陳府,滔天的火光便将大紅燈籠燒了個幹淨,連帶着陳府上下十幾條人命,其中便有陳宣的爹娘。

無端橫禍之下,滿心歡喜終成難言大悲,而鳳冠霞帔也注定配不了白布喪衣。

只是兩小無猜走到情深,實在難舍。那司家小姐掀了蓋頭,柔弱身軀站在人聲鼎沸之中,說願意等他……

外人談及都是唏噓不已,說這陳二公子命苦,說司家小姐忠貞。

但總有好事之人,他們喜歡站在暗處點火。

司家小姐命格孤煞,克死了公婆,害了陳氏一家。這樣的說法不知來源,卻流傳在高門深巷。司氏夫婦哪裏舍得放在心尖上疼愛的女兒受這般委屈,便私底下去給女兒物色良配,可原先有意向司家提親的人這時卻都沒了回信,個個避之不及。

如此,另外一個說法便又漸漸傳了出來,說是司家小姐願意等陳二公子,根本不是因為忘不了陳二公子,而是知曉自己命裏帶煞,覓不到別的良緣佳配,這才要賴着陳二公子不放。

流言無處可尋,無法抑斷。偏生這陳二公子也信了這樣的荒謬說法,親自上門去司府将婚事給退了,白紙黑字,字字句句,都說司家小姐不堪為良配,此生不願複見。

司家小姐承受不住打擊,當即便病了一場,現如今還躺在榻上生死難料,而這陳二公子卻是一次也沒有去探望過她。

醫塵雪不是什麽好事的人,對外來的傳聞多是聽了兩耳朵便不會深究,但這次卻是有些特殊,這與司家小姐命格孤煞的說法有些關聯。

他從冰棺裏出來後,身上的靈力連一個小小的術法都維持不了,便改修了蔔術。大抵又因為這方面有些天分,竟修到了能無意中窺見別人命格的地步。

所以他是真想見見這司家小姐,看看她是否真如傳聞裏那般,命不好。

醫塵雪想得正出神,忽然感覺有人碰了下他的肩膀,轉頭時正好看到旁邊的人曲着兩根手指,換了個方向往前一指——

視線跟着移過去,醫塵雪看見了不遠處的一點火光。

“道長,跑嗎?”醫塵雪想要避開這樁麻煩事,卻又苦于靈力不濟,也只好指望旁邊能飛檐走壁的這位。

但司故淵似乎是瞧不上他見禍就躲的反應,偏了下臉,往前走了兩步擋在了他身前。

雖然不跑,但還是會護一下他。應該是這個意思吧,醫塵雪想。

迎面來的有三個人,手裏都提了燈燭。為首的小厮有些眼力見,瞧見二人的裝束不似尋常小賊,舉了手裏的燈籠照過來,看見了司故淵的模樣後才問道:“你們是何人?”

他燈燭一直舉着,昏黃的火光隔着宣紙透出來,醫塵雪本來下意識要擡袖擋一擋,擡到一半才發覺那光沒有刺到眼睛,大半都被前面人的肩背擋住了。

“我是傀師。”

醫塵雪還沒來得及細想那巧合到有些講究的站位,便因為這句話擡了眼。

傀師啊……

醫塵雪手指輕觸了下額間,又再次看向眼前的人。

難怪這麽有底氣,人來了也不肯跑,原來又是個玩紙的。

傀師在東蕪其實不稀罕,甚至于很常見,但不管是走到何處,只要有傀師這個名頭挂着,人人都會禮敬三分。

這主要源于白下門那位行善積德的門主,做的好事太多,給傀師的名聲鍍了金,導致普通百姓遇到傀師總是感恩戴德。

傀師除邪祟,這是幾乎人人都知道的事,那小厮聽了司故淵的身份,心中便也有了猜測,轉頭對身邊的另一人道:“去錦園請公子來。”

那小厮點了下頭,提着燈燭便拐進了長廊。

“二位勿怪。”

大抵是覺得把人這麽晾在院子裏不大好,為首的那個小厮便賠了個禮,“府上近來事多,大小事都是我家公子做主,還請兩位稍待片刻。”

司故淵也不知道聽沒聽見,沒理人。那小厮被盯得心裏發毛,又怕惹怒了這位傀師,一時也不敢再說話。

醫塵雪心中嘆了口氣,這小厮忌憚着傀師這個身份,卻也不能擅自替自家公子做主,左右都是惹不起的人,也是難為得很。

他從司故淵身側繞上前來,對那小厮道:“不妨事,我們等着便是了。”

那小厮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卻又不放心地看向司故淵,似乎是還有所顧忌。

約摸是某位道長周身氣壓太低,相襯之下,滿臉病色的醫塵雪說的話實在沒有說服力。

但醫塵雪這會兒偏較真:“我說的話算數,他聽我的。”

說着便看向司故淵,等他的回應。

兩個人的視線碰在一塊兒,映着燭火,院內輕風壓白梅,二人置若罔聞。司故淵在這片靜谧裏沉默了好一會兒,然後輕“嗯”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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