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憫善

第23章 憫善

一身白衣浸在血水裏,身上的那個豁口還在汩汩地淌血,在身下蜿蜒出一片鮮紅。這場景擔得上慘烈二字。

可在場的人裏吓暈了一個,說不出來話的又有一個,清醒的兩位卻只是極為平靜地看着。

醫塵雪回頭瞥見司蘭卿吓得發白的臉,還有昏在一旁不省人事的青月,忽然又想去抓前面人的衣袖了。

但他那句“道長,我害怕”還沒說出口,道長就已經轉頭看了他一眼。

“……”

裝不成了。

司蘭卿被吓得手發顫,還要去顧暈倒的丫頭。

她剛蹲下·身去,眼角餘光裏閃過去一截素白的衣擺。

“別殺他……我求你們。”

司蘭卿瞳孔驟縮,手上扶人的動作頓住,她甚至不敢擡頭看這聲音的主人。

“求求你們,別殺他……放過他,求你們……”

這人聲音帶着幹啞的哭音。他跪坐在地,将血泊裏的人抱在懷裏,毫無體面地求着站着的二人。

醫塵雪沉了臉,走上前去。

“陳二公子,你可看清楚了,那位司家的小姐就在此處,你不去同她解釋,卻在這裏求仇人的生路,是何道理?”

陳宣嘴唇幹裂,雙眼也布滿血絲,他往司蘭卿的方向看了一眼,卻又極快地收了視線,似是不敢面對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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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低了頭,聲音又低又啞,幾乎快要聽不見:“他不是……他只是為了我……”

聞言,司蘭卿終于動了動,她站起身來,眼裏濕了一片。

她似是下了極大的決心才強撐着走過去,眼裏說不清是恨還是別的什麽,她終究站到陳宣面前,一字一句:“我只問你,為何棄我?”

沒說她受盡冷眼,沒說她久病難醫。那些日日夜夜的委屈,不得解脫的痛苦,她一個字也沒提。

她只是望着陳宣,要一個回答。

她滿眼通紅,聲音都輕微顫抖,卻緊咬着唇,迫使自己不至于脫力倒下去。

可最終,她也只是等到了一句毫無重量的:“對不起……”

陳宣始終低着頭,不敢看她,一遍一遍重複着那三個字:“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司蘭卿極力克制着不哭出聲來,她閉了眼,神情痛苦不堪。

“你一句對不起,就妄想抹了自己所做的蠢事麽?”醫塵雪沒忍住,“你明知人言可畏,卻放任流言辱她,你明知退親後她再難尋到良人,卻依然沒有阻止,你明知這一切發生之後,她甚至可能會病死在這個暮秋,可你還是沒有作為。陳二公子,你當真,懦弱至極。”

醫塵雪說這些話時情緒并沒有什麽大的起伏,沒有怒意,沒有悲憫,卻也談不上冷漠。

他更像是在替另一個人,說那些想問卻沒有問出口的話。

“不是他。”陳雲舟眼眸微動,不似先前的空洞一片。他看向醫塵雪,已經能正常說話了,“是我,是我以他爹娘和司蘭卿的命相逼,逼他不得不退親,逼他不能見司蘭卿。所有的一切都是我,與他無關。”

“與他無關?”醫塵雪實在覺得好笑。

哪一件與他無關?不過是都想替對方求生路罷了。

“陳二公子。”醫塵雪垂眸看着沉默不語的陳宣。

“你想必也是這麽想的,以為自己迫不得已,被逼無奈。可他能逼你,你為何不能逼他?你若是以死相逼,又怎麽會護不住你爹娘,護不住司蘭卿,不過是你不肯,也不敢豁出去罷了。”

“他是紙傀,不會懂情愛,于你不過是依賴,你當他是親人,所以想護他。你們貪戀舊情,可曾想過為此死去的那些人?”

陳家十幾條人命,皆是無妄之災。

“我……”陳宣想解釋什麽,可幾次張唇,卻都不知從何說起。

“他是為我,他只是怕我離開他,他不是……他沒想過害人,那不是他做的,那只是意外,只是意外,不是他!”

他不斷搖着頭,也不知是為了說服醫塵雪,還是為了說服他自己。

“我只有他這麽一個親人了,求你,放過他,我只有他了……”

看着跪地拼命求他的人,醫塵雪臉上卻只剩下漠然。

凡人總是自我欺騙,卻又祈求寬恕。明知一朝沉淪便再無回頭路,卻還是要往前。

實在,甚蠢。

“你該求的不是我,你虧欠的——”

醫塵雪退到了一邊去,“是她。”

司蘭卿此刻已經滿臉淚痕,她捂着心口,幾乎快要站立不住。

偏陳宣還要來哭求她:“蘭卿,是我對不住你,是我負了你,可是雲舟他……他沒有別的親人了,我們三人一起長大,看在往日的情分上,求你……放過他吧……”

司蘭卿哭得失聲,說不出話來,終于支撐不住倒了下去。

她明明有很多想問的,可是她張了唇,嗓子卻只有短促的空音。

她看着陳宣,眼淚止不住的流。

你求我放過他,那誰來放過我?

雙方沒有再說一句話,都只是滿眼痛苦地望着對方,似是都無可奈何。

司故淵終究收了劍。

陳宣低了頭,泣不成聲。

可司故淵手中劍消失的一瞬,陳雲舟卻是一愣,随即笑出聲來。他渾身是血,半邊臉都是血,笑起來時便顯得癫狂至極,不人不鬼。

“真是……好一位悲天憫人的傀師啊!哈哈哈……”

他笑得發顫,試圖動彈時身體便猶如鬼魅抽搐,連眼角的淚痕都是血紅的。

他曾聽過無數關于傀師的傳聞。

傀師的誕生源于憫善之心,這是他聽得最多的一種說法。

每次聽到,他總是在心裏冷笑,對這樣的說法嗤之以鼻。

什麽憫善之心,根本都是騙人的!

傀師若是憫善,那個人為何要将他造出來?為何讓他如同凡人一樣活了這十幾載?

讓他有了家,讓他見了冬夏長短,讓他聽了那溫柔之聲。

讓他碰了流雲,卻又墜了泥潭。

這樣的傀師,何來憫善?

他如此憎恨傀師,恨不得天底下的傀師都受到報應慘烈死去。可到頭來慘烈的人是他,而饒恕他的竟是一位原本要殺他的傀師。

怎麽能啊!他所有的苦痛都是拜那些自以為是的傀師所賜,他卻在傀師的劍下茍且偷了生。

這就是……所謂天道嗎?

“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想着這些,不由得笑出聲來。他從未笑得如此癫狂,像是要将往後的所有喜樂都在這一刻笑盡。

傷口被這大幅度的動作牽扯,流出更多的血來。

“雲舟……”陳宣不知他是怎麽了,慌亂地伸手想去堵住他流血的地方,可又怕弄疼他,染血的手指輕顫着不知如何是好。

“不要……不要,會死的,會死的……”

他不斷重複着一樣的話,想按住那個還在往外冒血的豁口,卻被陳雲舟抓了手。

“阿宣啊……”那張癫狂似鬼的臉靜了下來,此刻才終于有了點人的情味,他扯着唇角笑了下。

這一聲“阿宣”,似是帶着萬分眷戀。

“我本來想與你一起死的,可我突然又舍不得了。”

他說這話時,醫塵雪竟在他眼裏瞧見了一絲落寞,只是很快又被無端笑意蓋住。

“別忘了我,哪怕恨我也好。”

那火是一瞬間便燒起來的,毫無預兆。

火光迸濺的瞬間,陳宣瞳孔震顫着邃然收縮,陳雲舟将他推了出去。

“不要——”

陳宣伸手想将他從火裏拉出來,卻被一道無形的屏障阻了去路。

那火光在白日裏也亮得刺眼,陳宣拼命拍打着那道流光屏障,嘶喊着,發絲混着血水貼在臉上,素白衣袍上沾的全是陳雲舟的血。

“你出來——陳雲舟!你出來啊!!出來啊!!!”

他不再是往日那個溫和的公子模樣,像個瘋子一樣跪在地上哭喊着。五髒六腑都被扯得發疼,像是被誰活生生剜了好幾刀。

為什麽啊。為什麽他要看着親人一個一個的死去!為什麽偏偏他還要活着啊!!

陳雲舟隔着火光望見他痛苦瘋癫的模樣,唇邊的笑意卻越來越深。

他都要死了,本該傷心的,可他反而覺得高興。

他看見他的阿宣那般為他悲痛,他本該心疼,可他反而覺得高興。

不得解脫的人,不再只有他一個了。

他的阿宣,終究還是忘不了他了。

第二卷 枯木逢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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