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玄鶴

第59章 玄鶴

那處高樓上的人一臉慈悲相, 氣質上與裴塬倒是相像得很,醫塵雪看過去的第一眼甚至晃了下神。

不過用不着細看,他第二眼便知那不是裴塬。

要與一個毫不相識的人争論自己蠢不蠢的問題, 這事醫塵雪做不出來。他先問了來人:“你是誰?”

大概是被司故淵叫過名字了,他反而不再顧忌問人名姓這事,若是那人反問回來, 他多半也會把自己的名字抖落出去。

“我麽?”那一身白衣的人似是有一瞬的驚訝,而後才笑了下,像是明白了什麽,“你們在裴家住了這幾日,我現在的名字你也許聽過,玄鶴。”

确實是聽過, 而且不止一回。

裴家的弟子同他說過不止一次,裴家有位蔔術修得很好的傀師,弟子們常常是“玄鶴先生先生”的挂在嘴邊, 他想不記住也很難。

但他說“現在的名字”……

如此說來, 對方這多半也不是個真名。醫塵雪頓時便又有些猶豫,他似乎也沒必要禮尚往來, 将自己的名字告知對方。

不過那人似也沒有要問他名姓的意思,反是看向了他身側的人。

司故淵微點了下頭:“多謝。”

醫塵雪想起來那時司故淵說的“陣外有人”,反應過來應該就是這位了。

聽語氣, 二人似是相熟。

醫塵雪偏頭問:“椿都有位舊友,也修蔔術,便是他麽?”

司故淵“嗯”了一聲,沒有多說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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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塵雪“哦”了一聲。

玄鶴手指抵唇, 笑了聲。

醫塵雪擡眼看去, 不明白他為何笑。

但他終于有了個好時機問先前那句話:“你方才說不是報複, 是實話,是什麽意思?”

玄鶴笑着,明明是一張極為溫和的臉,說出的話卻一點也不招人喜歡:“就是你想的那個意思,你們兩個都很蠢。”

若只但看他那張臉,不聽這話本身的內容,醫塵雪都要懷疑他說的是“你們兩個都很聰明”了。

司故淵說他蠢時,醫塵雪尚且也要駁,這個就更不會忍氣吞聲了。

但他才動了唇,還沒來得及出聲,司故淵先他一步開了口:“你在旁邊聽多久了?”

“從你碰他臉的時候。”玄鶴擡手指了下醫塵雪,“我一直在,你沒發現麽?”

“……”

“……”

司故淵和醫塵雪同時沉默了。

這不就是從一開始就在了,将他們的話,該聽的與不該聽的,都聽了個全麽……

“說起來……醫塵雪,你怎麽就只想起來他一個,想不起來我呢?”玄鶴語氣似有怨怪,但細聽便知只是玩笑。

“你認得我?”

醫塵雪這時才有些反應過來,這人将他們的話一字不落聽了去,自然是知道他和司故淵的名字的,若是換了個普通人來,聽了這兩個名字都不會是現在這鎮靜自若的模樣。

他和司故淵,兩個都死在燼原,仙門裏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這個玄鶴既是裴家的客卿,便不會不知道這些。

“如何會不認得,無相。”玄鶴仍然溫溫笑着,說出“無相”這個名字時語氣神情都沒什麽變化。

和司故淵一樣,“無相”這個名字,從他們嘴裏說出來都顯得沒什麽重量。

并不是那種輕蔑的意味,而是好像于他們而言,這個名字已經太過熟悉,哪怕前面跟了“命仙的祖師爺”或是“有違天道”這樣的字眼,也與一個普通的名字沒什麽兩樣,沒有敬畏,也沒有憎惡。

“無相”這個名字,傳聞裏沒有,舊時書冊上也沒有,就是無相本尊自己,也是從司故淵那兒聽來的。

天罰幾乎抹去了無相存在過的所有痕跡,哪怕是曾虔誠信奉過他的信徒,有關的記憶也會慢慢消逝。

而唯一的遺漏之處,便是曾與他相識相熟之人。

他雖然不知道自己與司故淵在千年前是何種關系,但想也知道不會是什麽交情淺淡的關系,否則司故淵不至于替他受了一半的天譴,還為他掌了好幾個隆冬的青燈。

那麽,眼前這位,與他的關系也多半不一般。

只是他仍然沒有什麽印象,他雖想起來自己便是那位觸了天道的命仙,但生平經歷過什麽,與什麽人交好,或是與什麽人私交過密,一概沒想起來。

所以玄鶴說出那個名字時,醫塵雪臉上有一瞬的茫然。

“看來時機未到,想不起來便罷了。”玄鶴注意到他的神情,抖了下袖擺,視線朝下落去,“下面有人在尋你,你且去看看吧,他大概找久了,要着急的。”

說完,自己先跳了下去。

醫塵雪自然不會跟他一樣跳下去。

如此高的樓閣,旁人跳下去能毫發無損,他就未必了。

于是他抓了司故淵一只手臂:“道長,幫個忙。”

司故淵瞥了一眼他的手:“你這麽箍着我有用?”

“……”

醫塵雪當然也知這樣無用,但他總不好直接說讓司故淵摟着他下去,更不好直接上手去摟司故淵的腰,便只能這麽抓着人家半截手臂,指望司故淵靠自己領會他的意思。

司故淵也确實心領神會,知道醫塵雪心裏想的是什麽。

但他并未有所行動。

醫塵雪忽覺不妙。

果然,司故淵又用“說你想,我便幫你”的視線盯着他了。

醫塵雪更不想說了。

哪怕是半個腦袋埋進狐裘裏,他也不想說了。

因為不一樣了,先前為着上去落仙臺,他真就遂了司故淵的願,親口說出了自己想要做的事。

但現在他有記憶了,關于他和司故淵那些所謂的仇怨,和傳聞裏截然相反的關系,以及千年前的鬼魂和天譴。

他想起來不少。

有了這些,司故淵那番行為就變了味,不再是單純的戲弄,也不可能是出于憐憫。

醫塵雪這人,把什麽都看得可有可無,這是幼時便養出來的性子。

五年前的司故淵知道他這性子,所以才會刻意引着他說話,現在也是一樣。但五年前的醫塵雪會被牽引着說出心裏想要的東西,想做的事,現在卻不能。

因為這五年有太多事了,一下子是填不滿的。

他所有的“我想”,不能讓司故淵一個人去擔。

***

感覺到手臂上的力道松了下去,司故淵眸光微動,看向了醫塵雪的臉。

他默了會兒,伸手在醫塵雪的眼尾處抹了一下,像是要把什麽東西抹掉似的。

醫塵雪愣怔地擡眼,聽見溫沉的聲音落在耳畔的風裏:“醫塵雪,別有顧慮。”

腰際環上來一只手,下一刻,腳下一空,二人就已落到了地面。

人群裏流蘇眉眼耷拉得比誰都厲害,神情慌張地四下找尋着什麽,遠遠瞧見了醫塵雪,眼睛便一下亮起來,忙不疊跑過來。

“雪哥哥,傷?”

是要問他受傷沒有。醫塵雪搖了下頭:“我沒事。”

語氣輕柔,不乏有安慰的意味。

司故淵已經收回手,聽見這話,眸光往流蘇這裏掃了一眼。

流蘇又将醫塵雪上上下下仔細看了一遍,确認沒有什麽傷口後才放下心來,站到了醫塵雪身後去。

這一回,他難得的沒有同司故淵較勁。

迎面過來兩個人,一個是方才同他們說話的玄鶴,另一個有些眼生,但那張臉與裴塬有幾分相像,看年紀,應該是裴塬的長子,裴清晏。

有那麽一瞬間,醫塵雪眯了下眸子,視線在裴清晏身上多停留了好一會兒。

落了裴清晏一步的玄鶴在此刻擡手,食指碰了下唇。

是了,裴家弟子都說這位玄鶴先生蔔術修得精,又在裴家做了許久的客卿,怎麽會窺不見裴清晏的命格。

司故淵自然也看見了玄鶴那個動作,只一瞬便反應過來是怎麽一回事,即刻拉了下醫塵雪。

這兩個人,一個比一個怕他身上的天譴印加重。

醫塵雪有些無奈,他都沒這麽在意自己。

但想到司故淵替他受的那一半天譴,醫塵雪就又小聲應了一句:“知道了,不說。”

***

這位裴家的現任家主,性子同他爹倒是很像,文質彬彬的謙和模樣,站定時朝他們拱手作了個禮。

醫塵雪和司故淵也躬身回了禮。

“裴小公子無礙吧?”醫塵雪想起來還有這麽個人。

裴清晏往落仙臺塌落的方向望了一眼,道:“勞煩記挂,舍弟受怨煞影響,此刻還未清醒過來,我已囑咐家中弟子送他回去了。”

醫塵雪四下掃了一圈,見裴家的幾個弟子正驅了一輛馬車往前去,其餘的弟子則是在疏散人群。

想來是裴清晏下的令,一是擔心那陣中的怨煞未清幹淨,傷及普通百姓。二是給那些過境的鬼魂讓個路。

“對不住,為了破那陣,毀了落仙臺。”

醫塵雪注意到裴清晏的視線總瞥掃的方向,想着也該道個歉。

司故淵緊随其後,說了句:“得罪。”

裴清晏擡手止他:“摧毀落仙臺是我同意了的,二位不必自責。玄鶴先生也同我說過了,那陣中怨煞萬千,若是不能破陣,落仙臺保不住事小,恐怕會危及整個椿都。我該向二位道謝才是,若不是你們,只怕到現在,我們也未能察覺到那個陣法的存在。”

“說來慚愧,近日椿都邊界妖物邪祟頗多,我卻一直未能查出緣由,沒想到源頭竟是這落仙臺。”

醫塵雪笑了笑道:“落仙臺本就是靈氣聚集之地,別說是你,你旁邊那位也不會懷疑到那裏去。”

“是這個道理。”玄鶴笑着附和了一句。

***

落仙臺塌落,周邊草木,水中碎石,還需處理的雜事有許多,裴清晏脫不開身,遣了兩名弟子來,送他們先回裴家安置。

玄鶴也跟着一起。

好在那馬車空間夠大,坐了四個人也不擠。

這一回,流蘇并沒有對司故淵坐在醫塵雪旁邊表現出什麽不滿,只默默地擠在一個角落,偶爾往醫塵雪這裏看幾眼,确認醫塵雪完完整整的還在。

于是坐在兩人對面的就換成了玄鶴。

他們坐的是裴家專用的馬車,外面還坐着兩個裴家的弟子,說話并不方便。

醫塵雪心裏還惦記着玄鶴那句“你們都很蠢”,但眼下不好問,便只能作罷。

不能說話,便只能靠眼睛看。

醫塵雪一眼就鎖定了盯視的對象。

司故淵阖着眸子,正倚着窗壁小憩。

此刻,他臉上難得地有了些疲色。

先前醫塵雪還未察覺,現下他松了防線,醫塵雪輕而易舉便能看得出來,這人似是真的很累,只是撐到了現在才表露出來。

是因為那個陣……

醫塵雪這時才恍然想到,落仙臺有陣外的玄鶴和裴清晏,陣內的怨煞卻只能靠司故淵一個人。

醫塵雪轉眸去看對面的玄鶴,本是要問些什麽,卻沒出聲,估摸着是怕吵醒身側的人。

玄鶴了然,笑着點了下頭。

意思是讓他放心。

醫塵雪掀了車簾一角,望向外面蜿蜒如游龍的青燈。

不知道這麽多的鬼魂裏,會不會有一個是裴塬……

命仙能在窺見旁人命格時降下警示,留下後路,也能為一些鬼魂指路,這是命仙的獨特之處。

沒有人比命仙與“命”這個字更有緣分。

厲害一些的命仙,甚至能以指尖血為去往歸墟入輪回的鬼魂開出一條路來。

這條路并非是指尋常的路,既看不見也摸不着,但卻是賜予鬼魂的一種福澤,讓他們不受妖物邪祟的侵擾,安渡輪回之路,不必受太多苦楚。

現在醫塵雪身上沒有石子和枯枝,滴不了指尖血,也畫不了陣,但他還是在心裏默聲說了一句:“願往生之路上,你們不遇邪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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