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瘋子
第60章 瘋子
說來也是奇怪, 上車時閉眼小憩的人是司故淵,但臨到裴家時還沒醒的人卻是醫塵雪。
醫塵雪其實沒想睡,只是盯着司故淵看久了, 某一刻困意漫上來,便合了眸子,靠到了一邊。
他丢了手爐, 手腳冰涼,又在花槐城受了潮氣,在冷風裏吹了大半夜,常理來說也睡不着,但不知是真的困得撐不住了,還是別的什麽原因, 反而睡得很沉。
直到他睜眼,才發現車內的幾人都在看他。
這場景似曾相識,醫塵雪半眯着眸子, 還沒适應車內照明燈投下來的火光。
馬車已經不動了, 不像是剛剛才停下來,像是有一段時間了。
他半睜着一只眼, 問:“我睡多久了?”
這話前面沒帶名字,不指定是問誰的,但他側倚在角落的位置, 視線直掃過去便是司故淵。
司故淵也答了他的話:“不算久。”
言罷,掀了車簾先下了車,又召了劍,将車簾挑起來, 等裏面的人出來。
玄鶴和流蘇都沒動, 醫塵雪只好先起身, 下來時司故淵擡手扶了他一下。
醫塵雪雙腳落定,轉過身時,就見司故淵已經收了劍,車簾也落下來了。
合着那簾子是給他一個人挑的……
玄鶴和流蘇一前一後出來,車內終于空無一人,在旁邊站了好久的兩個弟子面露喜色,朝幾人行了個禮:“勞煩幾位自行入府,我們還要去尋家主,便先行一步了。”
幾人回禮,玄鶴叮囑了一句:“若是他今日回不來,找個人回來報個信。”
Advertisement
“是,先生放心,我們定當保護好家主。”
那兩個弟子又是一拱手,匆匆駕着馬車走了。
看得出來很急……
醫塵雪抿了下唇,看了眼面不改色的司故淵,終究沒說什麽。
***
玄鶴的院子和他們的方向不同,進了裴家府宅,過了一條稍微長一些的石道後,幾人便分開了。
“道長。”醫塵雪偏頭叫了一聲,沒喊名字。
等司故淵也偏頭看了他,醫塵雪才道:“先前我忘了問,陣破的時候,你感知到那縷殘魂落到哪裏去了麽?”
照那些記憶來看,花愁的殘魂被安放在那棵槐樹下,槐樹頂端唯一的那點新綠多半也是那縷殘魂養出來的,花槐城內就只剩下這一縷生魂,其實是容易感知到的,但陣破時醫塵雪耳邊的聲音太雜太亂,又受着噬心之痛,分不出心神去注意別的,也只能問司故淵。
聞言,司故淵從袖裏摸出來一個紙人,讓那紙人在掌心站定,舉起來給醫塵雪看。
那紙人的眉眼是醫塵雪親手所畫,他是認得的。那是在陳家時,他放出去跟蹤司故淵的……
只是他沒想到,司故淵會将這個紙人好好收着,留到了現在。
“還以為你早扔了。”醫塵雪伸手去碰那個紙人,下一刻話便頓住了。
他在紙人身上感知到了一縷殘魂。
不用問,是花愁的,否則司故淵不會在他問了花愁的殘魂落到哪裏後,拿了一個毫不相幹的紙人給他看。
“他倒是會挑地方。”醫塵雪不冷不熱的說了句。
落仙臺坍塌,陣法被破,山石崩裂,怨煞肆虐。
那番險境之下,最安全的地方可不就是司故淵身上?
不過……
生魂和紙傀想要融合并不是件易事,花愁只剩一縷殘魂,做不到這樣。
“道長,是你幫了他。”醫塵雪幾乎是肯定的,在場的人裏也只有司故淵有動手的機會了。
司故淵點頭:“沒有別的地方給他藏。”
他身上除了劍和鈴铛,就只剩下這個紙人,只能将花愁的殘魂暫時封鎖到裏面。
這麽一來也有個壞處,請神容易送神難,将生魂附到紙人身上容易,想要再剝離就難了,若是生魂執意不肯離開,他也沒什麽辦法。除非将紙人和生魂一起毀了。
但醫塵雪多半不會讓他這麽做。
“日後他若是不出來,便只能這麽養着了。”司故淵又說。
“嗯……”醫塵雪嘴上應着,心裏想的卻是另一件事。
他被囚鎖在燼原時,也是有人将他的殘魂強行留住,借助紙傀讓他得以複生。司故淵雖只是讓花愁的殘魂附在紙人身上,但這二者之間也不是沒有相通之處。
他擡眼打量着司故淵。
東蕪紙傀之術厲害的人有許多,但能借紙傀重塑魂魄的卻絕對是少數。況且借助紙傀複生死人,在仙門百家裏可算不上什麽光彩之事,是被嚴令禁止的。
便如同能與人一樣生老病死的陳雲舟一樣,有些傀師不是沒有那個能力造出那樣的紙傀,而是因為違背人倫,所以無人嘗試。
借助紙傀讓死人複生,更是無人敢想。
除非是萬不得已,除非是另有緣由,否則不會有傀師要冒天下之大不韪,不但敗壞自己的名聲,還會被仙門百家驅趕。
想到這裏,醫塵雪眉心都跟着擰了起來。
因為他猛然發現,要冒這個天下之大不韪,司故淵太有緣由了……
他捏過那個紙人,塞給流蘇,囑咐了一句“看好他”,便拉着司故淵往前去,直奔他們所住的院子。
流蘇很聽話的沒跟上去,捧着那個紙人坐到了廊下。
紙人在他手掌裏走來走去,舉手擡足時有些生硬,像個剛剛開始學步的孩童。
聽壞嘴巴的意思,是要養着這個東西。
雪哥哥塞給他,應該也是要他養着的意思。
流蘇暗暗下定決心,回一閑閣之後要找一個新的花盆,把雪哥哥的白梅移栽過來。原先那個栽白梅的花盆更大一點,适合他手上這個紙人活動。
***
司故淵是被拽着回的院子。
終于有了個方便說話的地方,醫塵雪拉人進屋,二話沒說就拉着司故淵的手指,往自己唇上碰去。
這個動作讓司故淵腕間的衣袖滑落半截,露出來的腕骨勻長,與當年在燼原時看見的一模一樣。
手指碰唇的觸感也是一樣……
醫塵雪那時從冰棺裏醒來,還記得将他煉成紙傀的人伸手碰過他的唇,記得那人身量很高,手指的骨節清晰好看,腕間的筋骨勻長,唯獨不記得那人長什麽模樣。
他當時還在疑惑,什麽樣的人會伸手去碰他的唇。
在他的認知裏,得是關系親近之人才會有這種親密的舉動。
現在他就知道了,那當真不是一般的關系親近。
未動自焚的靈符,詭異消失的冰面,那些只像是在等他醒來而非囚鎖他的東西,現在終于有了答案。
“司故淵,燼原的……果真是你。”
醫塵雪幾乎是咬牙切齒問出的話:“你不要命了……”
他将人逼推到門上,手指攥得極緊:“說什麽怕違逆天道,我看你不怕得很,上趕着往上湊,怕那天譴落不到你身上是麽?司故淵,你有幾條命?”
醫塵雪氣得手都在發抖,還不等司故淵有所回應,他雙手便抓上了司故淵衣領,開始扒人衣服……
“醫塵雪。”司故淵箍了他的手,聲音被壓得很低。
醫塵雪擡眼看他,眼睛都是紅的,氣得狠了:“司故淵,你說的話我一個字也不信了,除非我親眼看到你身上沒有天譴印,否則你今日就別想出去了。松手!”
他平日裏說話總是很輕,重了點時便會有些吃力,呼吸不穩,配上蒼白的面色,簡直像是要魂歸天外了。
司故淵看着他,默了一會,松了箍他的手。
醫塵雪顧不上什麽羞恥,扯人衣袍的動作娴熟迅速,将司故淵肩頸的衣物都剮了下來,仔仔細細将左右肩頸的位置都看了一遍,連後頸也看了,也沒看見天譴印。
但他還是緊抿着唇,似是還不信。
司故淵擡手抹了下他的唇角,平日裏很冷的聲音溫了不少:“我沒用術法,沒有什麽障眼法。”
聞言,醫塵雪埋下頭去,聲音悶在狐裘裏:“司故淵,我真是……怕了你了。”
此刻,他強撐着的力氣全沒有了,一下子脫力往下滑去,司故淵伸手扶他,兩個人一塊跌跪在地。
醫塵雪死命垂着頭,不肯擡頭看司故淵。
他快被吓死了……
直到現在才完全卸下力來,忍不住紅了眼尾。
倘若司故淵身上真的因為他留下了天譴印,他不知道該怎麽辦。
他是個随時都可能丢了命的人,不該拖拽着司故淵陪他一道赴黃泉。
那不公平。
“司故淵……你怎麽敢啊……那種事,你怎麽敢的啊……”
燭光照不到他的臉,他聲音很低地輕顫着,他已經沒什麽力氣說話了,連氣息都很弱,像是要暈厥過去。
司故淵伸手摸索着去碰他的臉,指尖觸到了一片濕意。
司故淵瞬間怔住,随即有些強硬地捧起了他的臉,逼着他和自己對視。燭光将他的眼睛映得很亮,眼尾那一塊紅也格外明顯。
“醫塵雪。”這一聲,語調是冷的。
醫塵雪愣了一瞬,意識到對面的人似是在生氣。
但他氣什麽?
醫塵雪還沒弄明白,就見司故淵抓了他一只手,兩指并攏在他腕間抹了一下。
接着醫塵雪便看見自己腕間生出來一根紅色的細絲,延伸得越來越長,直至纏上了司故淵手腕,繞了三圈才停下來。
“這是……什麽時候……”
醫塵雪不是不認識這種細絲,修蔔術的人都知道,這是緣線。
命仙用來捉弄人的把戲。緣線兩端系在不同的人身上,只要種下緣線的一方輕扯,另一方便會被限制行動。
有些時候,為了防止兩個人在人流中被沖散,也會用到緣線。
但說到底并沒什麽別的用處,這種緣線好斷得很,稍微有點靈力的人都能斷。
即便是現在的醫塵雪,凝出來一撮靈火,也能将這線燒個幹淨。
他疑惑的是,這緣線是什麽時候系在他和司故淵身上的?
五年前他并沒有修蔔術,根本不知道還有緣線這種東西。而從燼原到青楓,他雖然修了蔔術,卻絕對沒有使用過緣線。
那便只能是……
“一千年前。”司故淵将他心裏的猜測說了出來。
醫塵雪倏地睜了眼睛,瞳孔驟縮:“怎麽可能……”
緣線不可能、也不該在兩個轉世之人身上出現。
他們已經死過一次了,跨越了一千年還依然存在在他們身上的緣線,是為天道所不容的……
司故淵冷生生的聲音響在耳邊:“醫塵雪,你身上的天譴印,就是這麽落下來的。我是不是也該問問你,你是怎麽敢的?”
醫塵雪死命盯着那根緣線,心中久久無法平靜。
他此刻才想明白玄鶴說的那句“你們兩個都很蠢”是什麽意思。
真是……
兩個瘋子!
蠢得徹徹底底的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