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添福
第8章 添福
大漢并無憐惜之意,擡起腳對準少年的肩頭就是狠狠一腳,硬生生把人踹出二尺距離。少年跌坐在我腳下。
我此時才看清少年的模樣,他約莫有十五六歲的樣子。面容清秀,一雙丹鳳眼中強忍着淚水,想來那一腳着實不輕,為了忍痛,嘴唇被咬得通紅。
那大漢還想上前,被金翎衛出手攔住:“兄弟,有什麽話不能好好說,何苦為難一個孩子。”
妝成與我想扶起少年,可少年見我們伸手,瑟縮了一下。妝成不管這些,上前替少年拍打掉肩上的鞋印,把少年拽了起來護在身後。
“這是我們府上的家事,還請兩位小娘子莫要多管閑事。”大漢說着就伸手要推開兩名金翎衛來拽少年,卻被二人輕易拽住,道:“兄弟,喝一杯?消消氣。”
見掙脫不得,大漢應是已經知曉二人不簡單,只得冷哼一聲,悻悻地與我們一同入座。
一名金翎衛給大漢碗裏斟上酒,問道:“兄弟如何稱呼啊?”
大漢舉杯朝我們示意,擡手一飲而盡:“在下馬三。”
“這孩子犯了什麽錯,值得馬三兄弟如此動怒?”
“唉……”馬三長嘆一口氣,道,“兄弟有所不知,這孩子名叫添福。早先老家造了兵禍,随娘老子來投奔親戚的。說來也是不走運,親戚沒找着,偏偏他爹還病了。上頭有個哥哥,下頭有個妹子。他老子盤算留下大兒子養老,把他賣到我主人府上得了一筆錢,又把他妹子嫁出去再得一筆錢,帶着他娘他哥到處治病去了。”
妝成有些氣憤:“雖說是入了你主人府上,可怎麽能由着一個老管家任意出手打罵?我看這位馬爺穿着,貴府定是大戶,這應京有些臉面的人家,對下人可都極寬厚。”
馬三看了一眼添福,添福畏縮在長凳一角,耷拉着腦袋,手指不停地撫弄着袖口邊緣破損後卷起的布料。馬三搖搖頭,對妝成道:“原本他剛來的時候,老管家也照顧過他一陣,後來他仗着自己皮相好些,被主人家安排到前廳做些迎客灑掃的輕松活計,把管家兒子給替了下來,管家心中自然是對他有些怨氣,覺得他是忘恩負義。”
話到此處,我看到添福手上的動作停了停,一滴淚落在虎口。
“主人不曾打罵,區區一個老仆……他怎麽敢?”妝成不可置信。
“周管家是主人家的遠房親戚,在我們府上時間長,也有些資歷。平日裏這小子是個悶葫蘆,這事只有幾個人知道,可即便知道了,我們也不敢管呀。”馬三解釋道,“後來他三番五次逃走,主人家也不再傳喚他了。只說是讓周管家好好管教。周管家得了主人家的默許,這兩日打得更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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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添福到你們府上,可簽了身契?”我問。
大漢搖頭:“主人家的事,小的不知。”
“……不曾。”添福擡頭看我,眼中帶着些期冀,祈求。
見我不答話,他提高聲音又說了一遍:“我和我家人是兵禍來的,家鄉的籍契早就損毀了,沒有籍契是簽不了身契的。我沒簽。”
我知道我本不該管,可是添福滿身的傷口和他的眼神讓我動容。對我而言不過是多費些周章,錢也罷,權也罷。只要有條件,便沒有什麽做不到的。可于這少年,是解脫和新生。我心裏是願意拉他一把的。
“馬爺,對不住了。沒有身契,他不能跟你們走。”我道。
聞言馬三放下酒碗,起身道:“這位娘子,我們也是奉主人的命辦事。還請不要為難我們。”
兩名金翎衛見狀也起身擋在我身前。
正在雙方僵持之際,一人從後面拍了拍馬三的肩。
是柳道可。
“這位馬爺,借一步說話。”
柳道可把馬三拉到一邊,嘀嘀咕咕說了幾句,然後從腰間摸出金翎衛的腰牌給馬三看了一眼,又掏出一個錢袋子交到馬三手上。
馬三恭恭敬敬得連連點頭,随即又走過來說:“恕小的眼拙,沖撞了貴人。”
說完跪在我腳下恭恭敬敬磕了一個頭,又起身對添福道:“小子,如今你遇着貴人了,自個兒多保重。”
待馬三一幹人等離開,我問柳道可:“你和他說了什麽?他怎麽肯放人。”
柳道可向我行過禮:“微臣與他說,這孩子是貴人看中了的人,他若留下這孩子,回府只消說是孩子跑遠了,找不着,周府不會為了一個小厮大費周章尋人。若他不願留下孩子,到時候貴人親自上周府要人,動靜大了都不好看。微臣雖未明說是哪位貴人,但微臣給他看了腰牌,他知道其中利害。”
我點點頭,柳道可果然是會辦事的,随即俯身問添福:“如今你已是自由之身了,可有什麽打算。”
添福一把抓住我的手,柳道可想要上前被我制止。
添福道:“阿姊,馬爺說您是貴人,請您留下我吧。我什麽都能做什麽都肯做。我這條命是阿姊救的,我願意用命來報答阿姊!”
“可你不想去找你的爹娘嗎?”我道。
添福抹了一把臉上的淚:“爹娘眼裏只有大哥,那日我跪在地上把頭也磕破了,爹娘還是為着兩吊錢把我妹子嫁給了那個老鳏夫。過了沒多久又把我賣進周府,已然是無有什麽情分了。若我再回去,要麽把我綁了送回周府,要麽把我賣給趙府錢府……求阿姊您收留我吧!”
我确實是有些為難,若還是在相府,買個小厮自是沒有什麽問題。可作為太子妃,身邊的宮人都是有籍冊的身家清白之人。添福的籍契據他自己說已經丢失,人又是從周府逃出來的。雖然花了錢,可也沒有從明面過過。這可如何是好?
我看向柳道可:“柳大人……”
柳道可會意,道:“府上規矩多,女眷不好帶外男在身邊。不若你跟着我走吧,我給你尋個差事。只是我這的差事可都不是什麽美差,吃苦受累難免。”
添福放開我的手,跪在地上朝我和柳道可二人連連把頭磕得砰砰響:“謝謝阿姊,謝謝這位官爺!我不怕苦累,我什麽都願意做!”
妝成把添福扶起來,添福一個勁像她道謝:“謝謝阿姊,謝謝阿姊。”
直到同柳道可走出去很遠,他依然轉身回望我與妝成。
“真是可憐見的……”妝成擦着淚。
我知道妝成也是自小被買到府中的,或許是想起自己的身世了吧。
今日沈滌塵沒有來同我一同用晚膳。用過晚膳後,我趴在亭子中看月亮倒映在水面的影子随着水面的波紋被打碎又重組。
這時候沈滌塵來了。
“聽道可說,今日你救了一個孩子。”他用手幫我把額前的碎發撥到耳後,手指碰觸到我的耳廓,傳來冰冰涼涼的觸感。
我轉頭看他,他眼中印出月色與燭火的光,嘴角擎着笑意,整個人在月色中顯得十分溫和。
“是給殿下添麻煩了嗎?”我問道。
沈滌塵擡手敲了我的額頭一下,笑道:“一個孩子而已,能有什麽麻煩?你啊,從嫁給我那日開始,就太謹慎了。東宮又不是財狼窩,你別把自己繃得那麽緊。”
我心中暗道:你平日裏在外人面前與我表演夫妻和順,在喜歡的人面前又對我棄之如敝履,時不時又對我“坦誠相待”。如此反複,我怎麽能不謹慎?
他擡頭望月:“我記得小時候常能在母後身邊見到你。明明大家心知肚明,你是未來太子妃,而我是父皇親封的太子。偏偏你與其他兄弟都交好,哪怕我身邊的雲朗也同你有說不完的話。但就是與我不親近。”
“太子殿下有儲君威儀……”
“你不用說那些哄騙我,我知道,其實你就是不喜歡我。越是婚期臨近,你越發疏遠我。”沈滌塵轉向我,“我很羨慕你。沒有成婚前的你。活潑,聰明,善良,明媚……”
确實如他所說,我從小被教育就是要成為他的妻子,所學都是按照太子妃的标準。他對我來說不是哥哥,不是皇子,甚至都不是一個人。是責任,是宿命。所以我逃避他,疏遠他,拒絕他。
“孩子我看過了,是個好孩子。”沈滌塵接着說,“我讓道可把他安排在城郊的神威大營。今後若能掙得軍功,便也算是擺脫了現在的勞苦了。”
聽到他如此安排添福的去處,我心中感激,對他的防備少了一分,起身行禮:“臣妾替那個孩子謝過殿下。”
話音還未落,他拉着我的手讓我坐下,望着那月對我說:“太子妃,你看着月圓圓缺缺,為何總得不到長長久久的圓滿。”
“月盈則虧,水滿則溢。這大抵就是聖人所說的過猶不及吧。”我恭恭敬敬地回答。
我們都不再說話了,兩個人,一個擡頭看天上月,一個低頭看水中月。我突然感覺我們有些像,水中月撈不起,天上月……不可及……
半晌,我問他:“我可以去看添福嗎?”
“可以。”他答應得十分痛快,“但是你最近可能沒有時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