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交待
第10章 交待
吃多了油膩的東西,歌舞還未過半,我的胃裏就翻江倒海,看着眼前的珍馐沒有一點胃口,只想吃點酸的壓一壓。隴客的這一碟子紅果來得可真是太及時了。
我用筷子夾起一顆放入嘴裏,冰冰涼涼又酸又甜。不适的感覺頓時消去大半。
坐在對面的沈庭風眼尖,笑道:“皎皎自己吃什麽好東西呢?我怎的沒有這道菜?”
貴妃聽了,糾正他:“如今啊該叫嫂嫂了,皎皎與你二哥成親許久,你怎麽還是改不過來。”
“欸,無妨。他們這幾個孩子自小一同長大,一時改不了口也是正常的。今日是家宴,大家也不必太過拘謹,孩子嘛,他們高興就行了。”皇上與往日不同,難得像個慈父的樣子。在我的印象中他很少笑,臉上從來都看不出任何情感。
他放下手中的酒杯,笑着問我:“皎皎吃的什麽好東西?吃這樣香。”
我喚來一旁的小黃門,把小紅果呈到禦前,道:“兒臣嘴饞,吃些酸甜的漬物。”
想是皇上也是覺得今天的吃食不夠清淡,夾了一顆放在嘴裏細細品過。他連連點頭,又示意貴妃也嘗嘗,吩咐道:“不錯不錯,炙羊肉配這紅果別有一番味道。吩咐膳房再把這個菜也添上,孩兒們都嘗嘗,可不能讓太子妃獨享,哈哈。”
“果真是不錯。”貴妃笑道,“這太子呀,可是真疼太子妃。”
沈滌塵趕緊起身,對着皇上跪拜道:“近來太子妃胃口不佳,兒臣只是想着此物開胃。沒有考慮到父皇貴妃娘娘和其他兄弟,是兒臣考慮不周。”
家宴上自己要求添一個菜并不是什麽不得了的舉動,也不是沒有先例。若非如此隴客也不可能在膳房讨到時蔬和紅果。可沈滌塵這一跪倒像是犯了什麽大錯似的,我心下一驚也跪到他身邊。
“塵兒,你這是做什麽,快起來快起來。家宴哪用如此拘謹啊?”聽皇上如此說,沈滌塵扶着我一同起身。
貴妃見他如此舉動,為了緩解氣氛,笑道:“太子對太子妃呵護有加無微不至已是坊間美談。今天見了,果然如傳聞所言。”
我心中暗想,坊間何時有這樣的“美談”?恕我實在是不敢茍同。
雖然心中對所謂“美談”嗤之以鼻,我還是作出嬌羞的樣子側過臉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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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庭風在一旁起哄:“皎皎你臉好紅,莫不是害羞了?”
我不搭話,偷偷望向宋雲朗。他正用一把匕首剃面前的羊腿肉來吃,臉上看不出是喜是悲。仿佛置身宴會之外,有些格格不入。
“夫妻感情好不好,也不是做給別人看的。關起門來自己才清楚。”
真是掃興。說話的人是四皇子沈柏琛,我自幼就十分不喜此人。他生母是番邦小國進貢而來的貢女,皇上并不喜歡,就算誕下了四皇子,如今也還只是個美人。沈柏琛自己也不合群,從小就不願與別人接近,性情陰鸷,常常随意打罵宮人,甚至以看獅豹撕咬吞食弱小動物為樂。從小到大,我每每見了他都繞着走。
不知是生母的緣故還是性格的關系,沈柏琛并不得皇上喜歡,多次當着百官或者宮人訓斥這個兒子。
“豎子!你又在這裏胡說八道些什麽?”皇上喝道。
龍顏大怒,所有人都停下了筷子,唯有沈柏琛不緊不慢地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在貴妃的勸說下,皇上總算是消了氣,衆人又開始說說笑笑。
後來皇上又與宋雲朗寒暄了些他小時的趣事。貴妃同女眷們說了些體己話。可氣氛已經不似之前,就連皇上自己也興致索然,不多久便說乏了。家宴就此結束。
現下已經入秋。從中正殿中出來,夜裏的風吹得我一激靈。候在殿外的鵝黃上來替我披上一件鬥篷,我都不知道她是從哪裏把鬥篷拿出來的。鵝黃真的很細心,事事都打理得井井有條。若是沒有她,這東宮許多事務定會教我焦頭爛額。
我把鵝黃的雙手捧在手心,朝裏面哈了一口氣,不停地來回搓,直到她的手也變得暖和。
“太子妃……”
“怎麽樣,暖和點了吧?”我沖她微笑。
此時隴客急匆匆跑來,道:“太子妃,太子讓您不必等他,先回東宮。他要去見個人。”
“好,你去吧。照看好太子。”
“是。”隴客答完話,又急匆匆離開。
成婚這麽久,太子的行蹤我向來是不過問的。不過最近他總說有要事,見許多人。不知道是不是和父親巡訪鹽務有關。加上上次那幾張絹布,我倒是有點擔心父親了。待得了空我得回李府一趟。
小黃門一路引我們主仆二人到宮門口,馬車已經候在宮門外。
我實在是又冷又疲乏,登車的時候腳底打滑,慌亂中抓住車夫一只手才勉強站穩。我随意瞥了一眼,便是這一眼,我清晰地看到車夫手腕上所系的紅繩。
這是我送給宋雲朗的,打的是金剛結,裏面還混了我的發絲。
民間有風俗說心上人出門遠游,便混着自己的發絲編一條紅繩系在他的手腕上,就能绾結君心。游子戴着紅繩,就是帶着牽絆。
那年宋敘白宋将軍接到駐守銜蟬關的旨意,即日便要啓程。彼時我與宋雲朗情正濃時,他答應我定會說服宋将軍求聖上為我二人賜婚。我雖不抱什麽希望,卻還是感動于他肯為了我去争取。連夜照着民間風俗給他編了這一條紅繩,親手替他戴上。
他一去便是這許多年,我年年在應京等他。起先還能收到他的信,多是寬我的心,讓我等着。後來許是說服宋将軍并不順利,信也沒有了。直到最後,等來的是冊封太子妃的诏書。
我一早便知道希望渺茫,所以我從未怪過他,甚至因為讓他為難許多年,我對他還抱着些歉意。只盼着他能給我寫一封信,哪怕說說自己的近況也好。
可惜,再沒有過了。
如今看着眼前的人,便是手背上也有傷痕,想來出生入死的次數不在少。我只覺得有些感慨,人還是太渺小了。這世間怎麽會有那麽多身不由己?到底是我要的太多還是得到的太少?
“鵝黃,我實在不太舒服,身上發冷。你騎馬先回東宮,給我燒個爐子,再把驅寒的藥備上。”我扶着額,另一只手撐住馬車的門沿,找了個借口支開鵝黃。鵝黃不疑有他,擔憂地囑咐扮做車夫的宋雲朗把車駕得穩一些,而後便騎馬先回東宮了。
我鑽進馬車中,宋雲朗替我關上車門。倚在門邊,隔着車門我問他:“是你嗎?”
“是我。”
“……”我也不知道要說什麽,是恭賀他新喜,還是老友寒暄,抑或是問問這麽些年,為何一封信也無。
他沒回來之前我有許多話想說,許多的問題想問。可他真正在我面前了。我反而不知道要說什麽了。
倒是他再次開口:“漱口還有血嗎?”他的聲音不似從前,變低低沉,帶這點沙啞。我點了點頭,又想到他是看不到我搖頭的,悶悶地答了一聲:“嗯。”
“記得用藥。”他頓了頓,“太子對你好嗎?”
“貴妃娘娘說,他對我無微不至,在坊間傳為美談。”我有些賭氣似的答道。
“我想聽你說。”
“挺好的,确如貴妃娘娘所言。”
“……”
“……”
沉默許久,我有些懊惱,不想浪費獨處的時間,今日之後,恐怕再也沒有這樣的時候了。我想問他這些年在銜蟬關過的怎麽樣的生活,話到嘴邊卻變成了:“聖上命我協助貴妃娘娘籌備你的婚儀。”
“……你若不願……”
“沒有願與不願。”我打斷他,“這是太子妃的職責。”
他嘆了口氣,我隔着車門上糊的絲綿紙看他,總也看不真切。
“皎皎。”他喚我的乳名,“我不是沒有和父親提過。也不是故意不寫信給你。只是信都被父親截了回來。再加上這些年銜蟬關并不太平,時有關外的外族來犯,我便也顧不上了。直到後來你還是成了太子妃……滌塵智勇雙全,又有擔當。他答應過我會好好照顧你,護你與你李家周全。我信他。”
宋雲朗啊宋雲朗,你陪伴沈滌塵多年,又救過他的命。可你真的了解他嗎?沒錯,他是待我不錯,可我與他相處至今,依然看不透他。
自從春狩那夜聽得沈滌塵與張念的談話,我對沈滌塵的防備就從未放下。所以很怕宋雲朗會因為太過信任沈滌塵而陷自身于險境。只是我不知道要怎麽把自己的感覺告訴宋雲朗,只得道:“太子對我是不錯,但自己的命,還是得自己來掙。我更信我自己。”
又是相對無言。
從皇宮到東宮的路竟然這麽近。我還沒有完全記住他現在的背影,馬車便已經停在東宮門口。車門打開,借着月光我得以如此近地端詳宋雲朗的臉。相比離開之前,這張臉已經褪盡稚氣,變得棱角分明。便是放在同齡人中也多了幾分滄桑。
“更深露重,你回吧。”下車後我低聲和他告別,“今後見面便是君臣。那根紅繩你不宜再系了。”
他停住了動作。
“給我吧。”我催促他。
我和他面對面站着,終于,他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似的從手上解下紅繩遞給我。
望着他離開的背影,我似乎有些釋然。如今便是分道揚镳,各自走各自的道了。也算給從前的自己一個交待。太子妃這條路不好走,我不敢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