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第27章
沈滌塵很晚才回來,他沒有回自己的寝殿,而是直奔長信殿而來。彼時我已經睡下,但我向來睡得淺,但凡有一點聲音都能吵醒我。所以當沈滌塵站在床邊的時候,我其實已經醒了。只是一想到今夜街市上與他的兩次照面,我實在是不想分出精力應付他,于是閉着眼睛假寐。
偏偏他不肯讓我如願。
鵝黃想要替他更衣,恭恭敬敬道:“奴婢替太子殿下更衣。”
“你下去吧,讓太子妃親自來。“聽得出來沈滌塵語氣中按耐着的惱怒。
“太子殿下,太子妃已經歇下了……“
還不待鵝黃把話說完,沈滌塵打斷她,斥責道:“都是太子妃把你們放縱的如此沒有規矩,別讓我再說第二遍。“
他如此大聲,把三兩吓得“喵嗚”一聲。我也裝不下去了,不得不假裝被吵醒而坐起身來。
早前鵝黃和妝成二人在街市上因為貪吃與我走散,她們本就心有餘悸。此時被沈滌塵沒有來由的一通呵斥,鵝黃立在一旁更不知如何是好。我沖鵝黃擺擺手,示意她先出去。鵝黃得了指示如獲大赦,不敢做耽擱,立即退出寝殿。
“殿下先消消氣,這是怎麽了?怎麽發這麽大的脾氣?”我起身來到沈滌塵身邊,像是替三兩順毛一般輕撫着他的背。
沈滌塵反手抓住我的手腕,力道之大讓我感覺骨頭都要被他捏碎了。他面上不動聲色,只道:“太子妃今日燈會玩的可還盡興。“
我知他是在為着我想私自出城一事而向我問罪。強忍着手腕上傳來的疼痛,我擺出一副委屈的模樣嬌嗔:“這元宵佳節熱鬧非凡,男男女女成雙成對。偏偏殿下公務纏身,不在臣妾身邊,臣妾有些遺憾孤單罷了。”我故意把”公務纏身“和”不在身邊“這幾個字咬得很重。沈滌塵不是癡傻的人,他聽我如此說,自然明白我是暗諷他以公務為借口私會佳人。
他放開我的手腕,張開雙臂,示意我替他更衣。
手腕的地方已經被他捏得泛白,我放在他衣帶上的手因為疼痛有些微微顫抖,不過這并不妨礙我解開它。沈滌塵注意到我的動作,突然輕笑一聲,道:“我還記得大婚那日,你解衣帶都不會。如今已經如此熟練了。“
我低垂着眼并不看他,手上的動作卻沒有停下,替他褪去外袍:“讓殿下見笑了。”
“太子妃。”沈滌塵握住我的手,仔細地替我揉搓着剛才被他捏腫的手腕,力道輕柔聲音卻冰冷:“太子妃,你做的很好。成婚三年多,你已經是一位合格的儲妃了。你應當牢記你的身份和責任。尤其要記得,你和你們李家,從太子妃這個位置上得到了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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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嬌聲道:“臣妾明白,臣妾從不敢忘。”說話間不動聲色地把手從沈滌塵手中抽回來,現在就是多看他一眼都叫我覺得惡心。
如今的沈滌塵在我心中與浣衣巷裏的姑娘也并沒什麽不同。為着碎銀幾兩,對每一個來消遣的恩客都言笑晏晏,轉頭恩客一走,便要嫌惡地啐一口痰到地上,罵一句“挨千刀的”。
像是要看住我一般,自元宵節之後,沈滌塵不管忙到多晚,日日都來。大部分時候我們各做各的事情互不幹涉,他看書,我制香;他練字,我繡帕子;他撫琴,我點茶。偶爾也像平常夫妻一般在他寫折子的時候替他研墨,趴在窗臺上聊天,或者手談兩局。
不得不承認沈滌塵身上确實是有許多吸引人的地方。他學識淵博,嚴于律己,并且在沒有利益沖突的時候,對每一個人都謙和有禮。在日常的相處中很容易就會被他的品格折服,漸漸的我對他的厭惡也随着時間消散許多。
令我意想不到的是徐良娣。自從她病好了之後,日日清晨都來問安,風霜雨雪也沒有一日落下過。有時候來的早了我還沒有醒,她就在廳裏喝茶等我。不過我與她并不熟絡,也沒有什麽話題可聊,所以她并不多留,只是問過安便回玉虹殿。偶爾也會遇到沈滌塵,她做足了禮節,再不似從前那般曲意逢迎。
沈滌塵對她倒也不壞,與對我差不多,算得上是溫柔體貼,又保持着不遠不近的距離。
不知道徐良娣怎麽想,反正我是願意日子一直這樣不悲不喜無波無瀾地過下去。
自古以來,事情總不會如人的意。
今日我與妝成正在小廚房為了熬蓮子銀耳羹到底什麽時候放枸杞而争執不下。隴客滿頭大汗地跑進來,看到我們他像是松了一口氣。他一只手扶着門框,一只手杵着自己的膝蓋,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氣。
我給他倒了一碗水遞過去,笑他:“看你喘的。怎麽跑得這麽急?有什麽事慢慢說。”
隴客接過水,三兩口便飲盡,因為喝得太快被嗆得咳了兩聲。平日裏隴客是最穩重的,要不然沈滌塵也不會如此倚重,大事小情都交給他,可今天他如此失态,這讓我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這種不安的感覺很快就得到印證。隴客沖我行了一個禮,道:“太子妃,太子殿下在或雍殿中等您,讓您即刻前去商議為聖上侍疾之事。”
皇上病了我一點都不意外,早在之前為沈滌塵納徐時笙入府時,我就在與淮殿中聞到過經久難散的藥味。那時我便猜測皇上的身體有恙。到了今年,皇上更是連春狩也沒有去,外面皇子大臣們好似財狼蒼蠅一般,早就各自站好了隊,蠢蠢欲動。只是我沒想到這一次皇上的病會來的這樣急,明明昨日進宮請安時他還神色如常。
顧不上換衣服,我急急往或雍殿趕。等我到時,恰巧見太子三師從殿中出來,他們面色凝重,看來皇上此次不是普通的小病。
沈滌塵在殿中來回踱步,見我來了,三步并兩步來到我身邊,急切道:“太子妃你來了!今日我入宮晨省,父皇突然暈倒至今未醒。此次父皇病的蹊跷,我實在是不放心,又走不開,所以特向皇祖母求了讓你入宮侍疾。太子妃你命人收拾幾件貼身的衣物,盡快入宮。”
“突然暈倒?”我壓低聲音,“殿下是懷疑有人投……”
沈滌塵點點頭:“是有這個懷疑,已經暗地裏派人去查了。”
“殿下想讓臣妾怎麽做?”我問。
“無他,你只需到了父皇跟前,多多留意父皇身邊人即可。有什麽事待我每日昏定晨省時你直接說與我,萬不要假他人之手傳遞消息。”
聽他說完,我起身告退:“是,臣妾這便去。”
與淮殿中還是一股濃厚的藥味,熏得人頭腦發昏。我輕輕吸了吸鼻子,想要盡快适應這股味道。
我到的時候,貴妃娘娘正在服侍皇上吃藥,讓我在偏殿稍等。等候的時候我問身旁的黃門令:“怎麽會在殿中熬藥?”
黃門令說:“太子妃有所不知,太醫給聖上開的方子,要趁熱服用。事關聖上龍體,自然是由老奴在聖上眼皮子底下熬煮才能放心。”
我點點頭,又問:“我之前給父皇配的香,可有用?”
“有用有用。”黃門令連連道,“用了太子妃配的香之後,聖上睡覺已安穩許多了。”
寝殿的門被從裏面打開,侍女把我請入殿中,皇上躺在床上緊閉着雙眼,眼窩有些凹陷,嘴唇煞白,仿佛是一樣之間蒼老了許多。即便貴為天子,離開了那把龍椅,也不過是一個普通的老人,一樣會經歷生老病死的折磨。
床邊的貴妃娘娘滿臉淚痕,見我來了,與我互相見禮。
除了貴妃娘娘,寝殿中還有另一個人,這讓我頗為意外。他替皇上擦拭着額頭,好像并不在意我的出現。
此人便是六皇子沈白嶼。他一改除夕家宴時玩世不恭的态度,照顧起皇上盡心盡責,事必躬親。不分晝夜守在皇上床前,提皇上翻身擦拭,沒有一刻懈怠。便是貴妃娘娘或我遞過去的藥,他也要先親自試過才喂給皇上。
沈滌塵來昏定之時我把這些說給他聽,聽完後他冷哼一聲,道:“惺惺作态!一個從小就不在身邊的兒子和一個狠心抛棄兒子的父親,能有多少情誼?”
是夜,我守在皇上的寝殿中。因為無事,便命人拿來了制香的器具,稱取研磨香粉。如今快要入夏了,蚊蟲漸多,我想給皇上配些驅蟲的香。
殿中燭火昏暗,我挑揀香料有些費勁,一點一點湊近眼前仔細辨認,實在是累得眼睛酸澀。此時一盞燭火照亮了我面前的桌子。
皇上已經睡下了,是誰這麽大膽敢點如此亮的燈?我詫異地擡起頭,正對上沈白嶼眸子中印出的跳動的燭火。
“太亮了吧,父皇已經睡下了。”我小聲說。
沈白嶼燈架放在桌前,自己則在我對面随意地盤腿坐下:“無礙。”他說着拿起桌上的一根白芷放在鼻子下聞了聞,又遞到我跟前,問:“這是什麽?”
“毒藥。”我頭也不擡。
他突然伸手捂住我的嘴巴,食指放在唇邊做了一個禁聲的手勢,壓低聲音道:“父皇殿中,不可妄言。”
我當時忙着挑選香料,并不想抽空應付沈白嶼,不過腦子竟說出這麽兩個字來。其實話一出口,我自己也是一聲冷汗。好在除了昏迷不醒的皇上,殿中只有我與沈白嶼,否則讓有心人聽了去大做文章不知是多大潑天的禍事。
沈白嶼看着我後知後覺心有餘悸的樣子,臉上竟浮現出一抹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