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被面具包圍的自畫像
第4章 被面具包圍的自畫像
那一年,婁牧之剛滿十二歲,這是他在孤兒院的最後一天。
他坐在院子中央的石凳上,旁邊放着一把木吉他,懷裏抱着素描本,等着林夕瑜來接他。
院長很喜歡這個孩子,婁牧之在孤兒院生活了4年,他年齡最大文化課最好,會彈木吉他,尤其是那素描,畫得特別漂亮,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這個小孩性格孤僻,不喜歡說話也不跟其他小朋友玩,下課時,他總是自己一個人抱着一本素描一支筆,寫寫畫畫,要不然就蹲在角落裏折紙飛機。
“小牧怎麽了,不開心啊?”院長半蹲在婁牧之面前,摸了摸他柔軟的烏發。
面前的女人,半挽長發,四十歲左右,穿着中規中矩的長衣長裙,鼻梁上架着一副銀色細框眼鏡,她神色和藹,垂首的時候,眸子裏閃動着一種特別柔和的光。
婁牧之低着白嫩的小臉,他藏起自己的不舍,聲色正經地否認:“沒有。”
“說話擰手指幹什麽,”院長好笑地看着他,因太用力,瘦弱的小手掐得泛白:“小牧說謊了。”
院長牽過他躲起來的手,輕輕的柔着,院長的掌心幹燥而溫暖,讓他想起夕陽下的麥穗。
院長問:“是不是舍不得院長呀?”
婁牧之不說話。
院長又問:“那是不是怕新的爸爸媽媽不喜歡你?”
婁牧之還是不說話。
“小牧這麽好這麽乖,你的爸爸媽媽肯定會很喜歡你的,”院長蹲在他跟前,耐心地說:“院長一有時間就去看你,好不好?”
婁牧之一直低着頭,兩只小手用力地握在一起,聽到這句話,才擡起小腦袋:“您會去看我嗎?”
“當然會。”
婁牧之眼裏的小火苗跳了一下,不知道想到了什麽,他又變得沮喪:“可是我要去很遠很遠的地方,可能以後就見不到您了。”
院長每年都要送走好幾個孩子,孤兒院這種地方,不斷有新的小孩進來,又不斷有小孩被送走,她原本以為自己已經看淡了離別,這一刻面對着婁牧之,心卻有些酸楚。
大概經此一別,也許再也不會見面了。
那句“當然會”只是一個善意的謊言。
院長低低嘆息了聲:“難道你想一直在孤兒院生活嗎?”
聞言,婁牧之左右看了一圈,院內鳥語花香,春天的梨花盛放得正好,一團團,一簇簇,清新的香氣時隐時現,散落在每一個角落。
院子左側有一個小型的游樂場,有跷跷板,有旋轉木馬,還有大象滑梯,滑梯上站着三個小孩,他們一個跟着一個,“呲溜”一下,從高處滑落,每個小朋友臉上都帶着滿滿的笑容。
婁牧之最舍不得那架鐵鏽斑駁的秋千,他喜歡蕩在半空中的感覺。
婁牧之點頭,說:“嗯。”
“小牧,其實孤兒院的社工阿姨都很舍不得你,院長也很舍不得你,”院長溫柔地解釋道:“但如果你能擁有一個完整的家庭,對你來說,才是最好的。況且你離開了孤兒院,可以去一個好的學校念書,将來才能考一個好大學,擁有一個更好的人生,這樣不好麽?”
婁牧之又不說話了。
院長幫他撩開遮住眼睛的小碎發:“來接你的是你媽媽的堂妹,她會待你很好的,你別害怕。”
就在院長寬慰着婁牧之時,不遠處駛來一張銀灰色桑塔納,緊接着,車上走下兩個人。
一個西裝革履的男人和一個容貌亮麗的女人。
院長轉頭一笑,她站起身,與那女人握手:“您好,我是院長,您叫我梅姐就行,”她對着婁牧之招手:“這就是你的新媽媽,過來打個招呼。”
不遠處的小孩臉蛋精致漂亮,他看過來時目光深深,那絕對不是一個12歲孩子該有的眼神,毫無童真,眸裏只有沉甸甸的黑。
女人似乎沒察覺到他的冰冷,反而笑了笑,向他伸出手:“你就是小牧啊,快過來,給阿姨看看。”
人還沒靠近,婁牧之就嗅到一浪又一浪香氣,晚香玉,甜膩而濃烈,他視線搭過去,最先映入眼簾的是那女人暗紅色的指甲油,紅襯着白,讓她看起來貴氣十足,他沒走沒動,也沒說話。
“過來。”
婁牧之還是沒動,不像是怯,而是不願意。
女人聳了聳肩膀:“他好像不怎麽喜歡我。”
院長沉下一點嗓音:“小牧。”
氣氛突然變得緊張,這時,女人身旁的男人開口了,他臉上帶着非常親和的表情:“你好,你不記得我了麽?你三歲生日那年,我還送了你一架飛機模型呢。”
婁牧之眼神如看路人,麻木的神色沒有半點改變。
男人笑了笑,用一種和善的語氣說:“我叫顧汪洋,她叫林夕瑜,以後就由我們來照顧你。你可以叫我姨父叫她小姨。”
男人目若朗星,五官輪廓深邃,他個子很高,看起來超過了185cm,舉手投足間大方得體,整個人看起來文質彬彬。
婁牧之眼睛裏沒有喜惡,他冷漠地看着面前的兩個陌生人。
雖然說林夕瑜是他媽媽的妹妹,但在此之前,他只見過她一次,既談不上交情也談不上感情。
院長神色有一絲無奈和疲憊,她笑着說:“其實小牧是個很乖很善良的孩子,只是有點認生,熟了就好了。
林夕瑜癟癟嘴,被太陽曬得有點懶,用手背遮住了眼睛。
“我們能理解,沒關系,慢慢來。”顧汪洋笑起來,眼角微微皺起,染上點歲月風霜,不老,倒是更添男人味。
聽了這番話,院長覺得遇對人了,心感一陣寬慰:“聽說您家住在淮江,這麽遠的路真是辛苦您了。對了,不耽擱您的時間,麻煩跟我去辦理一下手續,你們就能把小牧帶走了。”
取了證件,拿了婁牧之的行李,三個人站在孤兒院的黑鐵大門前作最後的告別。
院長眼泛淚光,目送婁牧之走遠,他低着頭,默默跟在兩個大人身後,就在快上車的那一瞬間,他突然往回跑。
“院長,”婁牧之氣喘籲籲地跑到她面前,攤開手掌心:“這個送你。”
話才說完,婁牧之又向桑塔納跑去,鑽進了後車座。
院長看着手裏的皺巴巴的紙飛機,鋪開一看,鉛筆勾勒了她平時給孩子們講故事的模樣,院長吸了下鼻子,又擡手抹了抹眼角的濕潤,她重新擡首時,綻放了一個溫暖的笑容:“小牧,希望你能幸福快樂的長大。”
銀灰色轎車碾過柏油路,拐彎時畫出一條傾斜的幅度,驚落了一路梨花,揚塵而去。
淮江,青年家園。
矗立在眼前的是一棟白色複式樓,一共上下兩層,門前種着一水兒杜鵑花,紅豔豔的,春天剛打了花苞子,顫巍巍抖在風中。
這裏是警察大院,住在裏頭的基本都是警察或者是警察的家屬。
顧汪洋打開門,他轉身過來,将一把金色的鑰匙放在婁牧之手心裏:“小牧,這裏就是你以後的家了。別愣着,先進去。”
“先生,太太,你們回來了,”一名五十歲左右的女人從廚房走出來,一眼就看到婁牧之,滿臉堆着笑:“這就是小牧吧,真俊,長大了肯定是個大帥哥。”
婁牧之看了她一眼,面無表情。
進門的小孩抱着一本素描背着木吉他,林嫂上前一步,想接過他手裏的東西。
婁牧之立刻側身,不給她碰。
一路上,顧汪洋已經習慣了婁牧之的冷漠,林夕瑜似乎也習慣了,兩人誰都沒苛責他,也沒說他沒禮貌之類的話。
“楊嫂,可以開飯了,麻煩您收拾一下餐桌。”
顧汪洋放下行李箱。
楊嫂撈起圍裙擦了擦雙手,笑着應好,趕緊轉身進廚房。
“這是給你買的拖鞋。”林夕瑜彎腰,從玄關櫃裏拎出一雙卡通圖案的鞋:“換上吧。”
拖鞋被她随意丢去小孩腳邊,婁牧之沒說謝謝,但乖乖地換上鞋子。
林夕瑜今天穿一雙7cm的高跟鞋,她才把鞋子換下來,就一副弱不禁風的樣子,跟顧汪洋撒嬌:“老公,這雙鞋質地不好,我後腳跟都給磨破了,你明天重新給人家買一雙,好不好嘛。”
也許是她撒嬌的語氣太明顯,覺得當着孩子的面不适合,顧汪洋咳了一聲,又對婁牧之說:“你小姨平時就這樣,你別介意。”
婁牧之點頭,小心地把白色帆布鞋放進鞋櫃。
林夕瑜神色自若,纏着顧汪洋給她買鞋子,直到顧汪洋一臉嚴肅的答應,她才沒在鬧騰,進了廚房幫楊嫂的忙。
客廳整潔,布藝沙發,電視櫃,矮幾上放置了一方茶器。
正面牆壁上挂着一副複刻版油畫,有殘骸,有貓,氣氛喧嚣的狂歡節,五顏六色的面具堆在一起, 僞善、卑鄙、虛榮、愚蠢、懦弱.....這些面具形态各異,透過表象,仿佛能聽見它們發出不同的笑聲。其中有一個冷眼旁觀的男人,他留着誇張的山羊胡,帶着誇張的帽子,穿着鮮豔刺眼的衣服,男人冷漠的樣子與斑駁陸離的世界格格不入,他像是混沌中唯一的清醒,在人群中一路逆行。
目光下移,他看見了注腳——《被面具包圍的自像畫》。
一大一小,一高一矮的兩具身影投映在壁畫上。
“恩索爾的畫,他是我最喜歡的一個畫家,”顧汪洋順着婁牧之的眼神看過去:“好看吧。”
壁畫看得婁牧之毛骨悚然,他卻淡定地說:“嗯。”
這是他今天說的第一句話,不,第一個字,顧汪洋卻聽得心情大好。
“留山羊胡的男人就是恩索爾的自畫像。”在那群如食屍鬼、骷髅、怪物的面具圍簇中,那個男人顯得如此“人性”,顧汪洋說:“他看起來是那群人裏最正常的一個,對不對?”
婁牧之看着油畫上那個冷漠的男人,用一種不符合年齡的語氣說:“不對,說不定他也帶着面具。”
聞言,顧汪洋轉頭看婁牧之,眼裏的着迷一閃而過,像是發現了什麽珍寶,繼而頗為感慨地說:“也許吧,人生就像一場帶着假面的舞會,每個人都帶着面具跳舞,帶得時間久了,或許自己也分不清究竟是面具還是真實。”
說不清為什麽,這一刻,在他謙遜,有禮的皮囊下,婁牧之看見了另一個顧汪洋,仿佛那才是真正的顧汪洋。
“先生太太,小牧,可以開飯了。”楊嫂的聲音拽回婁牧之的神思,再看去,顧汪洋恢複常色,氣質溫和。
飯桌上,顧汪洋一直給婁牧之添菜,林夕瑜時不時問婁牧之幾個問題。
“你真的不記得我了嗎?我是你媽媽的堂妹,小時候還抱過你呢。”
婁牧之吃飯的時候很斯文,他茫然搖頭。
“哎,自從我嫁給了你姨父,只回過一次臨都。”林夕瑜挑三揀四的吃着菜,一邊自顧自說道:“而且都是你三歲以前的事了,你不記得也正常。”
婁牧之靜靜地,也不知道聽進去了沒。
“你媽怎麽死的?”
婁牧之神色一愣,連咀嚼的動作也停了下來,他盯住一盤西紅柿炒雞蛋,目光幽然。
顧汪洋放下筷子,神色有點不耐煩:“吃你的飯,話怎麽這麽多。”
林夕瑜沒皮沒臉,不在意顧汪洋說什麽,悠哉悠哉地吃了菜,又挑了一口白米飯。
對着婁牧之時,顧汪洋又變回微笑的樣子:“也不知道你的口味,今天的菜是随便做的,你将就一下。楊嫂是家裏的幫傭,你喜歡吃什麽,以後告訴她就是了。”
婁牧之從小就挑食,不吃蔥姜蒜和香菜,也不吃白蘿蔔,茄子,青椒和西紅柿,他媽媽在世時做菜十分細心,把他的口味寵得更刁了。
他沒解釋,而是低頭扒碗裏的番茄炒蛋,禮貌地說:“謝謝。”
“不客氣,”顧汪洋撚起一只可樂雞翅,放去婁牧之碗裏:“小牧你今年12歲了吧。”
“嗯。”
“你該上初中了,”顧汪洋歇了筷子,雙手搭在膝蓋上:“我幫你聯系了一所中學,是這裏最好的一間學校,下周一我送你去報道。”
“嗯。”
“老公,我吃飽了,”林夕瑜伸了個懶腰,打了個哈欠:“坐了一天車累死了,我去樓上睡會兒,晚上還要打牌呢。”
顧汪洋點頭。
臨走時,林夕瑜還摸了摸婁牧之的頭,把他頭發揉亂了:“房間什麽的都弄好了,讓你姨父帶你去。”她打了一個哈欠:“小姨去睡覺了,你乖乖的。”
“嗯。”
婁牧之縮了下脖子,悄無聲息地避開她的觸碰。
顧汪洋看在眼裏,他悄悄的琢磨着這個孩子的喜好,婁牧之安靜卻不害羞,帶着不符合年齡的沉穩,話少認生,想要跟一個認生的孩子親近,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咱們家有兩層,一樓和二樓都有空房間,也都收拾好了,你想住哪裏都可以。”
“請問您、和小姨住哪裏?”婁牧之斟酌了一下用詞。
“二樓。”
“那我住一樓。”
“好啊,”顧汪洋微微一笑:“對了,浴室只有二樓有,你洗漱就去樓上。時間也晚了,洗個澡早點睡。”
婁牧之放下筷子,說自己吃飽了,他拖起大大的行李箱,拒絕了楊嫂和顧汪洋的幫忙,獨自進了房間,不一會兒,他拿了洗漱用品去二樓。
等洗完澡已經十點多了,林夕瑜睡過了頭,沒能趕上牌友的麻将局,正靠在顧汪洋懷裏看電視劇。
幹毛巾搭在婁牧之脖子上,他放緩腳步,蹑手蹑腳地穿過走廊,不想驚動裏面那兩人。
“這小孩也太沒禮貌了,話也不講,死氣沉沉的。”林夕瑜用牙簽插|着西瓜,咬了一口,含糊不清地說。
“小點聲兒,”顧汪洋左右看了一眼。
婁牧之立刻躲在柱子後面,大氣也不敢喘。
看清楚了周圍沒人,顧汪洋輕聲責怪道:“小牧7歲就沒了爸媽,性格是有點自閉,我們多陪陪他,等相處一段時間自然就親近了。你以後別在孩子面前說這種話,小孩心思敏感,容易多想。”
他又囑咐一句:“你也拿出點大人的樣子,別整天沒正行。”
林夕瑜嘟了嘟嘴巴:“知道了,煩死了你。”
婁牧之靠在柱子後面,低頭,沒表情地看着腳上那雙嶄新的拖鞋。
“老公,你這麽想要孩子,幹嘛不和我生一個,非要去領養,”林夕瑜整個人趴在顧汪洋懷裏:“再說了,就算是領養,咱們養個一兩歲的,以後小孩長大,拿咱倆當親爸親媽,這種半大的孩子,你就是養他十年,他都未必肯叫你一聲爸。”
“醫生說我的精|子存活率低,很難生育,做試管我又擔心你的身體,”顧汪洋說:“小牧身世可憐,還是你堂姐的孩子,我們養他長大,也算給祖上積德了。”
說到這茬,林夕瑜心裏挺不是滋味的,她自認自己魅力無限,有胸有臀,腰細腿長,臉蛋也長得漂亮,但顧汪洋卻很少碰她,基本半年一次,每次都是例行公事,草草結束。
顧汪洋有一次特別不好意思地給她解釋,說自己......不太行。
溫香軟玉投入懷,後背枕着他結實的胸肌,男性荷爾蒙撩動着林夕瑜每一條神經末梢,林夕瑜稍擡首,手指在他胸膛畫圈圈,感受着他充滿力量的軀體,跟着伸手解顧汪洋紐扣,嬌嗔道:“都多久沒做了?你不想我?”
林夕瑜一手扯掉發圈,烏發散落,像是上好的綢緞,觸碰到男人皮膚時帶着微涼,她一把推倒顧汪洋就要去親他。
顧汪洋反手壓住她嬌嫩的手:“別鬧別鬧,至少也得等孩子睡了再說。”
“一樓離這遠着呢,他又聽不見。”
林夕瑜極輕極輕地咬住顧汪洋的耳垂,口齒間不斷發出暧|昧粘膩的水聲。
“讓你別鬧,”顧汪洋翻身而起,猛地推開嬌俏可人的妻子,胸口沒有半點起伏,他吐字清晰地說:“今天太累了,改天吧。”
躲在柱子後的婁牧之立刻捂住自己的耳朵,他厭煩地閉起眼睛,只想趕緊逃離現場。
每次都這樣,林夕瑜立馬不高興了,她板起臉:“不做就不做,誰稀罕似的。”
她起身就要回房間,卻被顧汪洋一把拽住細胳膊,他拿出一張銀行卡:“好了好了,都是我的錯,你別生氣。不是要買鞋麽,你想買幾雙都可以,明天就去買好不好。”
在這件事上,顧汪洋給了她另外的補償,就是錢,他不能給她很多愛,只好給她很多錢。
林夕瑜捏着銀行卡,難看的臉色稍有緩和,她也不是什麽純情少女,其實說實話,比起顧汪洋的人,她更喜歡他的錢。
林夕瑜轉頭挑他一眼,扭着婀娜的小細腰進了房間。
直到客廳的聲音泯滅,婁牧之轉身就走,到一樓他跑了起來,躲進房間,關上大門的一瞬間他才如釋重負地吐出一口氣。
這是來到新家的第一晚,他失眠了。